思想市场:“繁荣”背后有隐忧
2015-09-10陶卫华
陶卫华
“思想罪并不会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这是温斯顿在《一九八四》里生活着的时代。乌托邦叙事里冰冷的国家机器彻底消灭了所有人的个体生活。温斯顿每日战战兢兢渴望着的是一个“思想自由的、人们相互各异而且并非是孤独地生活着的时代”。
我们可以庆幸自己置身于一个更加平等、自由、共享的移动互联时代。新技术的进步带来了各种可能,思想从未像今天这么轻易地记录、分享和互动。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是,当人们得益于网络时代信息的广泛便捷之时,注意力也变成了一种日渐稀缺的资源。人们可以在社交网络里分享传递的信息如此之多,以至于碎片化、娱乐式阅读掌控了大部分人的生活。
新媒体时代,人们还有耐心读长文章吗?答案当然是yes。媒体观察者通常认为移动互联时代带来碎片化、轻阅读趋势。不过有趣的是,用户的时间和注意力飞速向移动端转移的同时,深度阅读也在向移动端迁移。从初期的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新媒体技术带来了阅读方式的变化,人们对深度阅读的需求也大大高于以往。
公众身处这样一个剧变时代,每天面对各种复杂问题,却深陷于信息的汪洋里无所适从,需要解释和启蒙。
这为思想媒体开辟了新的空间,它们中的一大部分以微信公号、电子杂志、APP 为载体蓬勃于移动端。这里聚集着世界最庞大、活跃的网络人群,每天讨论政治、经济、社会等世界瞩目中的“中国问题”。
微博、微信、人人网、豆瓣、知乎等社交媒体在飞速成长。社交媒体引领了几乎所有热门话题。社群的广泛参与互动,使新闻和观点在极短时间内得以爆炸式传播,也拓展了思想讨论的规模范围。一批从事思想内容生产的新媒体开始探索新的市场之路。与此同时,权力管制从未停止。中国社交媒体因之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复杂面貌。
“中国问题”促生智库新媒体
9 月29 日,凤凰大学问举办了一场“新媒体时代的思想内容生产”讨论会。受邀媒体人呈现出多样的形态,既有体制内的了望智库、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改革内参》等传统智库,也有大象公会、无界传媒智库、端传媒等新媒体,后者完全脱胎于社交媒体时代。而新旧媒体之间的界限已不那么分明,比如了望智库,最大的传播影响力来自于在合作社交平台微博、微信和门户网站移动新闻端的内容推送。
“由于中国的互联网用户基数非常强大,总体来说深度阅读这一块人群的用户量也是非常大的。在我们看来很多有独到见地的思想深邃的非常长的文章,也能够很容易在微信上获得10 万+ 的一个阅读量。”凤凰网资讯中心原创部总监陆晖说。
你可以想象这个数据有多么庞大: 中国有6 亿以上的手机群体在使用微信,其中阅读朋友圈分享文章的人达到近70%,阅读公号发布文章的占到20%。他们每天人均微信阅读时长超过40 分钟。初期,他们仅仅将碎片时间花在移动设备上。在移动设备、应用和内容日益丰富时,移动设备足以承载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完成的任务。现在人们可以花上半天时间用IPad 看书或者办公;花几个小时在手机APP 购物。
对变化的不确定性增加了深度阅读新的渴望,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每天都在发生着快速变化的国家。移动端的信息如此庞杂海量,人们需要更有价值的内容,也需要网络社群的活跃互动。社交媒体环境下诞生的深度媒体,如《东方历史评论》、大象公会等诸多思想类自媒体公号,都是应需而生。
伴随注意力的转移,深度长内容在移动端受到青睐。
这解释了为什么Twitter 和微博的活跃度会一日不如一日。除去电子书领域,“文章”级别的内容消费领域正在被激烈角逐。聚合阅读应用的兴起,自媒体的火爆,微信公众账号+ 朋友圈形式的信息传播方式对微博P2P 转发的替代效应,这些现象的核心驱动便是“文章”这类深度内容的流行。钛媒体评价称,碎片化阅读时代正在被击为碎片,深度时代到来。
“中国人每天面对特别迅速变化的中国,搞不清楚政府的政策、价值观,我们生活的选择。中国对于全世界而言,有非常巨大的信息黑洞。”端传媒中国新闻主编、前《人物》杂志编辑总监吴薇说,“对中国问题的解读是全世界的话题。每个人都知道中国很重要,但是中国有那么多的复杂问题我们不了解,世界人也不了解,包括政治层面、政策层面甚至国家层面的。所以世界对于中国高质量的新闻是有需求的。”
转型大背景,社交媒体的发展机遇,加上对网媒的严格审查,共同造就了新媒体时代思想市场的独特繁荣。以智库为例,2013 年后在政府支持下中国智库经历了井喷式的发展。一大批政府智库、高校和民间智库涌现,其中大多为官方或准官方背景,但近两年也出现了像无界传媒智库、凤凰国际智库、财经智库等媒体类型的智库,甚至自媒体智库。
媒体做智库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新媒体、自媒体的激发。他们不再满足于生产快消品,而想做一个更深度的产品。这个深度产品在通过垂直、定向的方式传递给那些对移动深度阅读有更强个性和互动需求的受众。智库媒体扩大影响力的途径不再满足于传统智库的政府批示,他们在学习如何通过微信、APP 取悦市场,影响更广泛的大众。
新媒体时代,如何为思想定价
思想在这个时代以何种方式传递?又以何种方式传递价值?内容——影响力——商业模式的思想产业链条正在不断探索之中。
凤凰网要闻主编邵丛以微信实战举例。“九三阅兵”时,他们判断网友关心的是中国的外交展示能力,而不是先进武器,所以编辑推送了 “中国阅兵哪个国家最给面子”的微信文章,在短短一周内获得了200万量级的阅读量;彭丽媛在联合国的英文演讲,她讲什么内容其实网友并不关注,他们关心的是彭丽媛的英文水平,所以“彭丽媛联合国飙英文”的标题很受欢迎。
日益强大的移动网络、逐步完善的阅读工具(设备、应用、服务)以及全新的内容创造方式,给深度阅读流行提供基础的同时,也对互联网的内容产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深度内容因之在社交媒体时代遵循的传播特性:快递、精准、无碍,在短时间内创造巨大影响力和话题。
邵丛介绍说:“通过反复的训练,我们能够对一个事件的趋势、网友的关注点做出准确判断。同时考虑传播时的场景切入,将内容恰当推送到最需要的用户面前。”
自媒体人@ 广州阿超总结,不论聚合媒体或独立媒体,解决“准确性”的问题均是使用“订阅+ 推荐”的方式。
资讯阅读应用除精准匹配内容和读者,深度阅读还需连接人与人、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比起“书籍”类阅读更沉浸,内容消化成本高、互动门槛高,社交网络中的“文章”则不同,用户在阅读吸收过程有交流、解惑、分享的需求,需要“互动”并且很容易互动。
而在书籍和微博之间广阔的“深度阅读”领域,同时满足人们“热度和深度”的信息获取需求,正在成为流行的内容消费方式。角逐者们凭着内容、产品和技术方面的优势激烈争夺,或将形成全新的商业模式。
时下最热门的智库,不论何种背景出身,皆以不同姿态参与其中。刚刚诞生数月的无界传媒智库以媒体型智库身份探索新媒体之路,无界智库秘书长周凯莉说:“我们有自己的APP 客户端、微信,我们的研究报告可以通过这些渠道快速传播并影响大众。”
即便是政府养活的官方智库,也渴望获得新媒体端亲近受众、亲近市场的能力。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助理研究员陆琪说,官方或半官方智库作为迎合决策层政策导向的一种技术性智库,发挥作用但可能发挥的作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至关重要,现在高层决策上舆情报告占了越来越重要的比重,媒体智库会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这一过程伴随着激烈的市场竞争,一批有影响力的智库在近3 年内兴起。仅成立一年多的人大重阳研究院已经能够对政府政策有所影响,他们也并不隐藏通过内容传播寻求更大传播影响力的野心。这个高校身份、民间筹资的新型智库以不同类型的思想产品为不同的决策人群和公众服务。
“首先需要有传播的影响。有思想,才能让公众和市场认可。必须先把思想市场打开,才能有更多的市场化资金介入,继而生产更多产品。”人大重阳研究员高望说。
他们通过内容影响力,才得以获得某上市公司支持以推进生态金融研究,后者希望借助智库产品影响政府决策。
创建了一年九个月的大象公会代表了独立新媒体的运作。其微信公众号积累了近60 万粉丝,文章阅读量较高时能达到50 万+。考虑到这个“涨姿势”的公号完全不走新闻热点,纯以知识、解惑、科普为定位,而推送的文字动辄几千字,这个传播影响力一可以自豪。大象公会也通过A 轮融资上线了APP并开发新产品。
不过市场价值的变现仍言之尚早。从总体上看,陆晖认为,真正做严肃思想类、严肃新闻类的公号已经实现大的商业变现的非常稀少,“反观时尚、娱乐等类型的公号,他的商业变现效率高了不知道多少倍。”
大象公会郑子宁说,“可以实现一定的商业价值,当然比起其他产品,商业价值实现的难度,因此付出的代价要大很多,这也是事实”。
版权市场尚未建立被认为是思想媒体市场变现困难的主因。如何通过新媒体影响力获得更大价值,对他们仍是一个探索中的课题。思想的稀缺和思想实现市场价值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仍处于思想缺市场乏时代
新媒体时代,自由度因技术的进步而拓展了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虽然它有些悲观。2013 年以后,我们依稀看到了智库百花齐放的假象,注意,只是假象而已。我们依然处在一个思想市场缺乏的时代。
我们现在有400多家智库在活跃。不过其中半数以上是官方智库,三成以上是高校智库,民间智库总数占比不足15%。这其中被认为是真正独立的,非营利、非政府的民间智库则少之又少。
高层的推动带来了智库大发展。今年政府提出将设立最多100 家国家级智库,担当高层政策建议的大脑。仅“一带一路”议题,在政府带头下就有近60 家智库参与。
其他热点国际及社会议题如南海争端、中美关系、城镇化等问题也都拥挤诸多研究者。与之相比,那些中国社会亟须关注的社保、医疗、司法类领域应者寥寥。这在保持高度自主权、多元化、资金来源广泛的美国智库研究者看来,几乎是不可理解的。
吴薇做过一个“一带一路政治风险”的智库,内容并没有什么新鲜,从百度就可以获得,可是她非常奇怪这么多研究“一带一路”课题的学者中居然没有人做,“大家觉得这是常识都知道,但是就没有人在做。”领导的重视度、有无国家资金投入以及该议题的敏感度,是中国智库选择课题的主要因素。
资金来源根本说明了智库研究的受限性。中国的官方和高校智库绝大部分来自国家财政拨款,同时承接政府的课题项目。而独立的民间智库,尤其那些靠基金会资助的智库会得到特别“警惕”。包括一些自由主义经济学取向的中国政策顾问和经济学家会遭到怀疑,认为他们受到了境外势力的影响。
当然,新媒体和公众、市场的需求,推动了一批新型智库的崛起。他们追求资金和学术上的独立,同时能够获得富有的企业和个人的资助,并被给予更多的研究和资金的自主权。不过,在思想市场上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官方智库。整体上,他们依然依赖于一种旧有模式:即政府的养活,也因之形成自我评价的最佳标准——“来自中央领导人的批示”。
在政府主导思想市场的同时,基于网络自由精神聚合的自媒体、新媒体思想依然受限。传统媒体的自我审查,使得微博、微信一度获得了罕见的自由交流环境。社交媒体平台的匿名、公开和参与的特点,加上信息管理的滞后,能广泛及时介入时政、社会等尖锐话题。
高望感叹:“我们没有公共政策的讨论环境。整个公共讨论仍处在一个萌芽阶段,民众也没有得到公共理性的培养。另一方面,未来我们的智库还想通过自有平台影响国际。那没有face book、推特帐号,现在的中国智库别说国际影响,有的甚至连北京或者其他地方都走不出去。”
学者马立诚认为,中国的利益已经多元化,应该以多元思想反映多元利益,各阶层人士对于解决当前中国问题都可以拿出药方。但是现在思想市场遇到了很大困难。
“缺乏思想市场,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4 年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科斯警示中国。4 年过去,我们并未因新技术的日新月异而获得更加开放多元的思想市场。而历史表明,压抑思想市场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所以Ft 中文网评价:“表面上中国智库的发展一派欣欣向荣,但智库建设的繁荣表面下的实际现状仍须深究。”最终,那些经过权衡和政府选择的思想观点才能公开呈现。
这正是新媒体时代中国思想市场的现实:新的技术、新的模式,新的发展可能,其中掺杂着政府、市场、公众等多元利益的角逐。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喧闹嘈杂,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