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狂才追杜牧
2015-09-10林振岳
林振岳
郁达夫生平虽以文名,但其旧体诗更是近代文人中数一数二者,即誉为旧体诗最后一位诗人也不为过。郭沫若说:“达夫的诗词实在比他的小说或者散文还要好。”夏衍曾说:“在新文艺作家写的旧体诗中,我认为鲁迅、郁达夫和田汉可称三绝。”刘海粟谓:“达夫无意作诗人,讲到他的文学成就,我认为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汪静之曾评论:“达夫诗琳琅满目,近代诗人无出其者。”孙百刚当着郁达夫的面说:“你将来可传的,不是你全部的小说,而是你的诗。”
郁达夫的诗非常口语化,显浅易懂,但又不至于俗。有人将其与聂绀弩的打油体相提并论,但二人是雅俗不可同语。达夫的诗是学杜牧、吴梅村、黄仲则平实一路的。其自小便聪慧过人,《自述诗》谓:“九岁题壁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可见诗人对自己少有慧才的得意自矜。十五岁参加小学的作文比赛获奖,奖品是一套吴梅村的诗集,从此对吴梅村的诗爱不释手。“吾生十五无他嗜,只爱兰台令史书。忽遇江南吴祭酒,梅花雪里学诗初。”自注“是余平生专心研求韵律之始”。其论诗绝句谓“阿蒙吴下数梅村”,可见其对吴梅村的推崇。此后达夫又得黄仲则诗集而颇喜其沉郁之风格。大家知道,郁达夫写过一篇关于黄仲则的小说——《采石矶》。小说中对诗人苦苦沉吟觅句的描写,不啻达夫自身的写照。
达夫诗中还常见小杜的影子。诗中常以小杜自比:“略有狂才追杜牧,绝无功业比冯唐”、“枉抛心力著书成,赢得轻狂小杜名”、“可怜逼近中年作,都是伤心小杜诗。”、“牧之去国双文嫁,一样伤心两样愁。”除了自比小杜之外,还常化用小杜诗典。如“春风廿四桥边路,悔作烟花梦一场”,即用小杜“春风十里扬州路,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他年来领湖州牧,会向君王说小红”,“与君十载湖亭约,骊唱声中两度逢”,即用小杜“自恨寻芳到巳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之事。
达夫的诗还喜欢用“烟花”一词,如“烟花本是无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猛忆故园寥落甚,烟花缭乱怯登楼”、“春风廿四桥边路,悔作烟花梦一场”、“苜蓿未归蜒驿马,烟花难忘故乡春”、“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当然,这里的“烟花”不是我们常讲的烟火,而是指烟波渺茫、春花灿烂的景色。达夫喜用“烟花”一词大概是受李白影响。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最为人知,还写过“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之句。此外崔颢的名篇《黄鹤楼》有“烟波江上使人愁”之句,此句敦煌唐写本作“烟花江上使人愁”。李白倾慕崔颢,仿《黄鹤楼》作过《凤凰台》,所见崔颢诗或正作“烟花”。达夫对“烟花”一词的偏爱,只要联想一下其故乡富阳即可明白,三四月的富春江上,烟花渺茫,春色醉人,不正是“烟花江上”的景色么。从小生活在富春江上的达夫,对江南江上春景印象深刻,时时入梦入诗。其在日本求学之时,写过“人来海外名方贱,梦返江南岁已迟”之句,沉郁的情感展露在顿挫的对仗中,实在让人惊叹其诗才的空灵天成。
达夫的诗令人惊奇之处还在于巧妙的化用。如其“薄有文章惊海内,竟无饘粥润诗肠”、“未有文章惊海内,更无奇策显双亲”之句,即是化用杜甫“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客子光阴空似梦,美人情性淡宜秋”,是化用陈与义“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之句。更有檃栝前人句而出奇意者,如其“多病所须唯药物,此生难了是相思”,是用杜甫“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昨夜星辰昨夜风,一番花信一番空”,是用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而这样的“无情对”,或者称为“有情对”,语出转奇,令人叹绝。
达夫最熟为人知的诗,应该是那首有名的《钓台题壁》:“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当中“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之句遍传南北。
此诗收在达夫的游记《钓台的春昼》文中,诗因文显,文因诗名。此诗另外还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叫《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臺,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这么长的题目,几乎可以作为诗的一个小跋了。
大概是达夫自己对此诗甚为满意,后来还在一段趣事中自己和了一首:“万劫艰难病废身,姓名虽在已非真。多惭鲍叔能怜我,只怕灌夫要骂人。泥马纵骄终少骨,坑灰未死待扬尘。国门吕览应传世,何必臣雄再剧秦。”
此诗达夫自注:“通缉令未解除也。”当时其与鲁迅还在被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中央党部通缉。加之经济拮据,当地有富人见其潦倒,想趁机用重金请达夫为其写一篇吹捧的传记文章,结果求文不成,却被达夫用诗冷嘲热讽一番,碰了一般鼻子灰。当中“多惭鲍叔能怜我,只怕灌夫要骂人”一句,俏皮风趣,又显达夫的文人骨节。
然而达夫所在之时代乃乱世。日寇侵华之后,他为呼喊救亡而奔走。加上与王映霞的家事纠缠,真是“国亡家破”。其后郁达夫出走南洋,1939年在香港《大风》旬刊上发表《毁家诗纪》二十首,可见当时其“家破人亡”心境之凄凉。1942年,由于日寇进犯新加坡,郁达夫化名赵廉,在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避难。1945遇难,时年仅五十岁。
关于郁达夫的死,有种种说法。日本的铃木正夫先生先后花费二十年时间来调查,最后证实是郁达夫为日本宪兵队长所害,并撰成《苏门答腊的郁达夫》一书,展露郁达夫被害前的种种经历情形,内容非常详实。此书现已由李振声翻译,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
读达夫晚期的诗作,更具“庾信文章老更成”之感。只是当时他为隐瞒身份,不敢多作,写出来的诗也不敢发表。这一时期的诗作,除了他友人保存带回国的部分,基本都散失了,良可痛惜。
郁达夫还是第一位为自己编撰全集的现代作家,生前曾自编有七卷本《达夫全集》和近十万字的《达夫自选集》。1935年后又分类编订出版《日记集》、《小说集》、《游记》、《散文集》等书。其生平作品可谓整理保存得非常完善。
然而郁达夫的诗生前从未单独结集出版。唯有1950年秀洲出版社的一本合集《郭沫若、鲁迅、刘大白、郁达夫四大家詩词钞》,大概收了三十多首。其诗稿得不到整理大量散失,尤其是到南洋以后的作品,除了在南洋报纸上发表的一些诗作,和友人带回来的一些,其余诗作今皆不可睹矣。
郁达夫去世后其诗有零星的结集,在广州、香港、星洲陆续出版过郑子瑜、李冰人、陆丹林等人编的诗集。当中最为人知的一次是1981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郁达夫诗词抄》。此书为郁达夫长子郁天民与周艾艾所编,收录了四百九十多首诗,按年编排,略加说明。书前有作者像和诗稿手迹,还有郭沫若的序。很多人了解郁达夫的诗,大概都是通过这本薄薄的册子。如后来给郁达夫诗作笺的詹亚园先生,即称他是1984年从图书馆借的《郁达夫诗词抄》,“欣喜地将全数抄录一过”。此书出版,海内欣闻,求之若渴,短时间内一再重印。其1981年1月初版,3月份即重印,在旧书店似乎还见过次年七印的本子,可见当时其在青年中的受欢迎程度。此书后面还附有一个《郁达夫行年简谱》,方便读者了解郁达夫一生大致的经历。
此后一年左右,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一套郁达夫的文集,有小说集、散文集、游记集、日记等。当中还有一本《郁达夫诗词集》。此书封面同《郁达夫诗词抄》,但收录的诗增至五百八十七首,编排系年和说明上也有所改动。但此书删掉了《诗词抄》书前的彩图和郭沫若的序,还有书末的《简谱》,印刷用纸也较《诗词抄》粗劣。此书收诗数量虽然增加了,但整体上书的把玩角度,不如《诗词抄》。
1991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又出了一本《郁达夫诗全集》,或《郁达夫诗全编》,同系列的还有徐志摩、郁风等人的《诗全集》。1982至1984年间,三联书店香港分店与花城出版社一起编过一套十二卷《郁达夫文集》,当中第十卷为诗词卷。此书分内地版和港版。内地版是简体字排印,只有第十卷诗词卷是用繁体字排印,这是达夫诗集本子中唯一用繁体字印刷的一种。1992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分类全集的基础上,出版了十二卷本的《郁达夫全集》,当中有诗词卷一册。
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詹亚园先生注释的《郁达夫诗词笺注》,为至今所收最全本。2007年,浙江大学出版社重编了一套十二卷的《郁达夫全集》,为“浙江文献集成”的一种,是以浙江文艺1992年版的《全集》为基础重新排印。这套书布面精装,十二册合装一箱。当中第七卷为诗词卷,新增辑佚诗两首。
以上几种书,个人最推荐的是《郁达夫诗词抄》,这是最早的编本,并且印刷精美,薄薄一册翻阅也方便,从收藏把玩的角度,无疑是第一选择。若论收录之全和注释说明详细,那当然是詹亚园先生《郁达夫诗词笺注》。但其实达夫的诗用语显浅,不用笺注也能看得懂。若要繁体字本,那只有香港三联、花城合编的《全集》第十卷了。此书出版较早,比较容易买到散本。
我读郁达夫的诗时尚在读高中,当时只是在网上下载了个电子版文本,读过后便十分喜爱,很多句子都已经熟读成诵了。2008年来沪后,在旧书店里见到《郁达夫诗词抄》的原书,当时欣喜若狂,化了七块钱收下,常备案头把玩。每次坐火车回家,都必带上这本书以作消遣。此后又陆续买入《笺注》、三联版的《全集》第十卷和浙大新印的《全集》一箱。从初读郁文诗至今,快八个年头了。雪泥鸿爪,聊以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