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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人海

2015-09-10刘荒田

书屋 2015年1期
关键词:手推车旧金山

刘荒田

午后,在市内的地下车站,登上从海滨总站开出的N线电车。最近几天,旧金山的公交车系统很不平静,由于驾驶员工会和市政府谈判新工约触礁,驾驶员们所提的条件无法满足,但为本市公交车驾驶员不得罢工的宪章条款所限,便以集体请病假来表示抗议。这么一来,大半巴士、有轨和无轨电车和全部缆车停摆。今天是第三天,好在请假的驾驶员少了很多,系统基本恢复正常,但过激行动的后遗症,看候车站黑压压的人就知道,又不准点了。

车上不算拥挤。一位白人女子,年龄在四十到六十之间,独霸一张双人椅,跟前是一辆由超市购物车改装的超大手推车,车上堆满了被盖和杂物。这位资深流浪人蛮有教养,看到走在我前面的老太太,马上站起来让座。老太太坐下后,旁边一个座位空着。我礼貌地问让座的女士,你要不要坐?她说,不坐,并指了指面前小山似的手推车。意思是要照顾它。我道谢,落座。眼神落在手推车前端的小狗身上。流浪女子看到,指着小狗对我说:“它的腿不好,走起路来酸酸的,我带它去看兽医,花了四百块。”我笑了,想问她,小狗“酸酸的”感觉,人是怎么知道的?但觉唐突,没有开口。端详着这位站立在一尺以外的洋女人,暗里琢磨,她的穿着干净、整齐,该不是神经病人。她的身世,性情,婚姻,家庭,则全是谜。眼前可供研究的,只有她、小狗和手推车,资源太少。正想和她聊聊,从小狗入手挖出她的人生。她大声和多重人墙外的司机说话。她要求在下一站下车,但她靠近的出口有两个梯级,她要求司机把梯级放平,以便推手推车下去。驾驶员说那出口不行,要她在车头旁边下车。她不肯,理由是手推车体积太大,无法穿过人群。两个人吵架一般对话。大家听着,笑了。

我扫视着车厢里的人,想起诗句“万人如海一身藏”,它出自苏东坡。细品其意,怕是“精英意识”作祟,只有千方百计地躲狗仔队的明星,比如大陆影星文章和姚笛这般偷腥的,又是戴口罩又是绒线帽,恨不得人海万丈深,好躲进底部。普通的“万人”呢?不是逃犯,即使出轨,也没人关注,藏什么呢?

在大街步行也好,在公共交通工具里头也好,在人海里“游泳”(套用网络时髦语,曰“冲浪”),看零零星星的人,看比肩继踵的人,看远的人,近的人,擦肩的人,对视的人,视而不见的人,偷窥的人。偶然的肢体接触,如握手,碰撞。不期然地起了这样的幻觉:每个人都坐在看不见的“车子”上,“车”的牌号、年份、性能、价钱、保险各异,但总体名称一样:命运。命运之车,载着单个,载着相依为命的情侣、夫妻,载着一家子,一个家族,和其他“车子”同向、逆向、交错、穿插,组成一个社会。一次事故,对撞或擦碰,就是人和人的矛盾激化。每一瞬间,都是现世的切面。每一切面,都拖着漫长的故事。这些故事,为此刻造因,一如此刻为将来造因。如果你记得数十年前摄影家的一种雕虫小技——晚间拍大街上的车流,按住快门久久不放,每一辆车亮着的前灯和尾灯,便变成霓虹灯一般的线条,千万条红或暗红的线聚集,纵横,纽结,绵延。而你、我、他,就是其中一条(如果猝然沉没在人海里面,再也不露头,只好算一个点)。

电车到达隧道口站。带手推车的妇人高声嚷叫,要下车。司机不敢开罪这类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的赖皮人物,停车,走下来,看能否帮上忙。女士自力更生,把手推车拖下两个梯级,旁人怕轮子被颠坏,她说没关系,扬长而去。我这一刻看清楚了,驾驶员是中国人,报站的英语带广东口音,语言成为终生难题的新移民,怎敢和口才便给的洋人开练?

车上,扰攘告一段落。我心头泛起“没戏看”的失落感,只好看别的。对面长椅上坐着三十来岁的“怪人”,看穿着,从碎花圆领蓝外套、湖水绿裤子到橙色平底鞋,是地道的女性。从侧目看,并无喉结。头发是中性式样,马尾辫拖在后面。然而,小胡子浓黑,两端往下弯,是从前中国师爷所特有的山羊胡。她坐得庄严,目不斜视,迫得观者无法往邪道想她。把胡子养成如此触目的女子,平生第一次遇到。单靠目测,是不可能明白对方的底细的。可是,还能作什么?冒充记者采访她是一法,然则以什么为话题?难道谈女性蓄须不成?坐到她身边去,相机搭讪是另一法。我均没有勇气实行,只希望她在我之先下车,好让我鸟瞰一阵,“须眉女”龙行虎步,将成为人行道上怎樣的一道风景。视线离开她,跌回平淡的庸常。表情木讷的中国大妈,警惕性奇高的手紧紧挽着手袋带子。身高悬殊的阿拉伯情侣,女子踮脚对情郎耳语。身边忽然感到肉的挤压,原来是一位胖妞往我旁边的空位落座。她打开手机,对着屏幕动起来。不在零距离看聋哑人打手语,不知道手也可以“伶俐”——摇,摆,圈,绕,捶,拈,提,如钢琴的黑白键,更如芭蕾舞者倒立的纤足,教我着迷。她注意到我注意她,表演得更加卖力。

这就是以文化与种族多元著称的旧金山。我们把中国定义为“熟人社会”,它的运行靠“关系”,而关系以“熟人”为根基。如果对方还不是熟人,便要以吃请、送礼恶补成熟人。眼前人间,可套用王鼎钧的譬喻——格子,或喻丽清的比方——盒子。上文的“车子”之譬,与它们殊途同归——移动的“格子”或“盒子”。这些比喻所指向的,是人际关系的距离。无所不在的陌生感,来自人人都有、名叫“隐私”的护罩,它把“真人”和被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称为“地狱”的“他人”分隔。职是之故,无论在车上还是在大街上,看人不能不限于皮相。其内涵,如珠光宝气的多宝盒也好,像放满收据借条的鞋盒也好,甚而是一套二、二套三的“五小奁”也好,我们均无法了解。即以紧挨着我的聋哑女孩而言,她在手机上以手语发的视频,我就一概不懂,别说她的沉默人生了。

于是又起了感慨。旧金山是天下闻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游客上千万,但本市居民才七十多万。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如果依然以“人生地疏”自命,便失诸矫情。然而,我一直为这样的事实纳闷:在街上难得碰上熟人。没有熟人的地方,多拥挤也是鲁迅所慨叹的“无物之阵”。人,只要稍为熟悉,回答“格子、盒子内有何物”这一问题,就不至于交白卷。

人海啊人海!给我看卸掉面具的人,脱掉假发的人,不必裸体(在每年6月最后一个星期天这一带举行同性恋者大游行,全裸的人比比皆是)而呈现真相的人。哪怕是赶到地铁站台才打开手袋,对着小圆镜画眉毛和扑粉的白领丽人,也比总是匆匆赶路,从来不正眼看我的绝大多数可亲,为了让我看到素面的缘故。注视我吧,哪怕是恶意,也比埋头于手机好!我要距离很远便毫不迟疑地高叫我名字的嗓门,使劲地拍我肩膀的粗豪的问候,毫不犹豫地伸向我的暖暖的手,冷不防地拥抱我的庞大身躯。一句话,我渴望遇到熟人。

不是绝对没有巧遇。十年前,在巴士靠窗的位置,我埋头读报。有人在外头敲玻璃,叫我的名字。我抬头看,秃顶的老白人,并不认识,然而为何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是荣!”他为我的忘性生气,声调提高。哦,想起来了,我当年在意大利餐馆的同事。连忙回应,问好。可惜红灯换为绿灯,巴士开行。他挥手告别,蹒跚走上人行道。他的人生断片在我脑际次第闪过:二十岁和高中的同学结婚,数年后老婆和人私奔,他独力抚养女儿。一次婚姻之后不敢再次涉入,但猎艳成癖——“我在渔人码头(旧金山海滨的著名风景区)的餐馆‘奥尔拉图’当领班那阵,年轻的日本女游客独自来用餐,边吃牛排边用半咸不淡的英语和我闲聊,告诉我她是自助游,问哪里好玩。我说明天正好休息,当你的导游怎么样?(其实是上班日,然而机不可失,请假就是了)第二天一早,开车去旅馆接上她,游玩整天,夜里做爱。这样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长的一两个星期,一年至少十来宗。”他在工余的“咖啡时间”向我吹“当年”,为无坚不摧的性感而顾盼自雄。时隔十五年,光阴把他改造得真够彻底。到今年,荣该满七十二岁了,还在人世吗?活得好吗?

还有一次,在市场街一个候车站,遇到韩国女人素子。三十多年前她和我在一家夏威夷风味餐馆一起干活。彼此马上认出来,叫得出名字。上车以后,聊了一路。我知道她出身于汉城的贫寒人家,高中刚刚毕业那年,在美军基地的咖啡店打工,被一个姓华盛顿的美军黑人士官看上,和她结婚,把她带到旧金山的猎人角定居,生下三个黑檀木般的儿女。我和她谈当年同事们的去向,谈她的女儿和儿子,谈现在的工作。她以嘴没遮拦著名,从下城到海滨的“悬崖酒屋”一程四十分钟,两人聊得十分投机。那一次,离开共事的八十年代已十三年。后来,在“悬崖酒屋”,我作为顾客,她作为侍应生,又见了两次。每次的“礼节性交谈”,都少见地坦诚。她永远是万事足的模样,然而,我晓得她的深层奥秘。她的黑人丈夫,退伍回国后以开长途运货大卡车为活,结婚不久便养了小三。她明明知道,也不点穿,只求每月准时拿到赡养费。她四十岁那年,深夜下班,在回家路上,被十七岁的少年胁迫到街角强奸了。她报了案,并去醫院检查了身体。次日,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她的大女儿,十四岁起就乱交男朋友。她难以管教,便监督她每次出门约会前在手袋放上避孕套。这些,是素子的闺蜜告诉我的。如今,素子也是龙钟之人了。如果和她邂逅在电车上,一定像过去那般惊喜。她圆滚滚的脸,绽开坦然的笑,和我谈她的孙儿女,谈她爱吹的“尺八”。我一定要向她打听约瑟芬的下落。约瑟芬、素子和我当年共事,她俩是最要好的搭档。向我把素子的隐秘和盘托出的,正是这位在菲律宾出生的华裔女孩。

电车隆隆开行,进入日落区。乘客下去大半。举目之际,无亲人,无熟人,无朋友。聋哑女孩和须眉女子下去后,更加寂寞。忽然,眼前的椅子上坐下一位中国人。哈,眼熟得很!想起来了,十五年前及更早,此公是旧金山公车系统的名人,他彼时尚在血气犹刚的中年,可能是在下城一个俱乐部的餐厅当服务生的,带广东口音的英语颇流利。我见识此公的厉害,是在下城的地下车站。我在等车,他也是。他个子瘦小,对此怀着过分的自卑和由此反弹而成的傲气,天晓得他何以对全市公车系统的运作了如指掌,又总是那么多牢骚。车晚点,他在站台指着液晶显示牌骂,车来得太密太疏,他对着值班的人骂,上了车,直趋车头部位,对驾驶员骂。我多次在围观者群中看热闹,开头是佩服,后来是厌腻。因为他吵起来,司机为了向他解释,便把车停下,使得所有乘客都不耐烦。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老了,松弛的皮肤在下巴下方晃荡,腰驼腿弯,落座时,把一袋从华人超市采购的货物摔在地板上,不胜重负的模样,教我何等怀念他当年戟指牛高马大的洋人当孙子来训斥的气势。他在说话,声音低沉,是不是还在骂公车晚点,抱怨司机关车门太快?听清了,是嘟囔白菜涨价,今天大便不畅。我到现在才悟出,从前他爱骂人,未必是见义勇为,而是爱炫耀,憋不住话。

我比“话痨”早一站下车。天空瓦蓝,毫不以人间为意。“天若有情”便如何如何是伪命题。想起一则关于纽约的描写:“那里,每天有两百五十人死去。同时,人们兴冲冲地搬进空下来的公寓——读早报,第二十九页,刊登逝者的头像。第三十一页,则是订婚者的玉照。第一页,有主宰这个世界的人的照片,他们纵情声色,赶紧享用进入第二十九页之前的岁月。”人海,和目力所及的太平洋的波涛一般,怎么翻卷,都是那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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