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淑:闺阁丽媛的丈夫气
2015-09-10王鹤
王鹤
王端淑小时候热衷的耍法,跟一般女孩大不相同。她喜欢男儿装束,经常剪纸为旗,让母亲扮成将帅,婢女列为兵将,自己行进在队伍里,玩克敌制胜的游戏,乐在其中。父亲看得直笑:你为什么不当女状元呢?
王猷定的《王端淑传》还记载,她四岁时看戏,让母亲扮观音,自己扮成善财童子,叩拜不已。六岁时,父亲给王端淑讲古今忠孝贤媛故事,她记得很牢。1634年,王思任在九江任职时,盗寇围城,他本想派人护送王端淑母女逃走,十二三岁的王端淑却哭着说:宁愿跟随父亲,哪怕死于贼手,岂能自己偷生求活呢?不久强盗退走,父亲很为女儿的临危不惧骄傲:“卓哉!女也。”
王猷定说王端淑“容姿婉丽”,跟兄弟一起学“四书”、《诗经》等,过目成诵,敏慧绝伦。山阴同乡孟称舜《丁夫人传》也称,王端淑“状貌颀皙,亭亭有玉树当风之致”。她念书的聪颖超过兄弟们,先生为之叹息:假如这是男孩,将来“必以文章第一蜚声翰苑间”。父亲对这个女儿很偏爱,“常抚而爱怜之,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
几乎所有才女,年少时都曾被父母或师长惋惜——以其出色的天资,若是男子,必能蟾宫折桂,有一番作为。
王端淑(1621—1702,字玉映,号映然子)的父亲王思任是明万历年间进士,担任过知县、工部屯田司郎中等职,“兴疏放,好谑浪”,“诗重自然,才情烂漫”。他被朝臣构陷,遂返回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筑“避园”,以诗酒自娱。当南京被清军攻陷后,弘光朝权臣马士英拟奉太后入越,王思任上疏太后,历数马士英之罪,还凛然致信马士英:“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区也。”当鲁王监国,王思任追随鲁王,为南明抗清军队效力,担任礼部侍郎、礼部尚书。
清顺治三年(1646)绍兴被清军占领,王思任在祖墓边建草亭“孤竹庵”,自号“采薇子”,拒食清朝之粟,绝食而亡。王端淑既悲且痛:“先文毅享年七十三,予实恨其少;但此数十日,予又嫌其多。”
有这样的父亲,也就不難理解,王端淑的诗文有浓烈的家国情怀、兴亡之叹,凝聚着沉痛的时代悲情。在《苦难行》里,她诉尽国破家亡的痛彻心扉与逃难的颠沛流离:“甲申以前民庶丰,忆吾犹在花锦丛。”明亡以前,记忆中如花似锦;待清军铁骑南下,从此天翻地覆。“一自西陵渡兵马,书史飘零千金舍”。她因担忧亲人,冒险返乡,沿途险象环生,“步步心惊天将暮,败舟错打姜家渡。行资遇劫食不敷,凄风苦雨悲前路”。与兵荒马乱、秩序瓦解相生相伴的往往是匪盗蜂起,亲人凋零。王端淑好不容易回到娘家,却是“吾姊出家老父死,骨肉自此情意疏”。
王端淑另一首《悲愤行》,痛抒亡国的愁惨凄凉,充满无力回天的愤懑,语调刚健英爽:
凌残汉室灭衣冠,社稷丘墟民力殚。
勒兵入寇称可汗,九州壮士死征鞍……
思之兴废冷泪弹,杜鹃啼彻三更寒。
何事男儿无肺肝,利名切切在鱼竿。
王端淑和晚明其他女诗人的伤时忧世之诗,既抒写自身伤痛,也记录世道人心,有古来文士“以诗志史”的自觉,超越了普通闺阁的狭窄眼界与柔弱风格。
清初那几年,王端淑还为明末殉难的节烈志士和忠于明朝的官员写了多篇传记。她的遗民立场不言而喻。王端淑说,这些文章写于“丧乱之后,家计萧然,暂寓梅山”之时,当时自己无心女红,“聊借笔墨,以抒郁郁”。生计艰难之外,最浓烈的郁懑,来自明代的覆亡,明眼人从她的选材可以一眼看清。吴国辅的《吟红集》序因此赞叹道:王端淑身为妇人女子,而“作魁梧奇伟之文,见魁梧奇伟之志”。他夸赞这位“闺阁丽媛”:“若吾乡闺秀映然子更有异者,其所著牢骚愤激,绝去腻粉涂胭之状,而直追三唐。”
顺治年间,清廷想请王端淑去宫中给公主、妃嫔当老师,被她力辞。
王端淑的公公、丁圣肇之父丁乾学也是万历年间进士,与王思任既是同乡,也是好友,同朝为官,丁圣肇的名字就是王思任取的。丁圣肇、王端淑年幼时,两位父亲就为他们缔结了婚约。丁乾学是东林党人,1627年被臭名昭著的大宦官魏忠贤迫害致死,剩下孤儿寡母,满门顿时萧索。王思任却并未像有些势利者那般,毁掉婚约——“人存,吾与论南北;人亡,不敢效炎凉。吾女许之矣。”
丁圣肇年少时不那么懂事,让寡母伤心焦虑又束手无策,往往绝食以对。他未来的岳父也一定对这个将要成为女婿的问题少年忧心不已吧?王思任曾写道:“圣肇少年,喜冶游,雠父书,孺人对之即泣,不饮食,圣肇拜杖乃已。”王端淑依约到北京成婚时,新娘、新郎都只有十五岁。
丁圣肇在明末担任过衢州司李,明亡后,他们夫妇幽居山阴老家。那些年特别困苦,家无余资,衣食难以为继。明末清初连年战乱,兵祸频繁,匪盗四起,贫民自然雪上加霜,许多曾经丰裕的世家,资产也荡然无存。如果他们没能或者不愿在新朝代谋得一官半职,又缺乏治生之道,境遇往往每况愈下。贫与病总是联袂而至,王端淑夫妇都不时患病,同时饱尝人情冷暖。她曾被突如其来的凌辱气得整夜失眠:“辛卯(顺治八年,1651)三月五日,突有某氏之侮,闷气填胸,终夜不寐。”
著名戏曲家、《娇红记》作者孟称舜的《丁夫人传》写道:那些亡国失路、贫困悒郁的日子,丁圣肇常常以酒浇愁,王端淑则以诗歌抒发忧戚,诗集《吟红集》的“吟红”二字,寄寓的就是一段悲心:同样的霜风寒水,可添逸士之乐;而“迁客茕人见之,则生其愁,此《吟红集》所以作也”。
《丁夫人传》讲述,王端淑夫妇曾经迁居著名画家徐渭、陈洪绶住过的青藤书屋,王端淑在这里著有《留箧集》。她写于1654年的《青藤为风雨所拔歌》,有“藤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伤,深悲徐渭、陈洪绶“失志于时,抑郁以终”。
王端淑的《酒癖散人传》记一位明亡后迁居山阴的“怪人”,写得文采缤纷:怪人“傲癖而甘贫,放诞而无稽”,自号酒癖散人,她朝夕与之诗酒相交,非常投契。此人与妻小居于颓垣荒径、乱坟枯树之旁,每遇疾风暴雨,“瓦砾皆飞,怪鸟哀号,饥蛇盘绕,寒气透骨,四壁茕茕”。种种凄凉、贫寒景象,看得人鼻酸欲泪,“亲者耻之,知者怜之,而散人自若也”。他白天典衣买酒,夜来抱琴酣咏。倘若没有衣物拿去典当换钱,则以茶代酒。酒癖散人常与张岱、王端淑等人会晤,或谈禅,或论史,或和诗,乐而忘返。城内外稍有一技之能者,几乎都与他交往。
作者也不知道散人是何许人也。但她显然理解,他的流连醉乡、放诞无稽里,有山河破碎后的沉痛悲愁,以及甘当遗民的疏离姿态。王端淑也赞赏散人视富贵若浮云、不介意世态炎凉的旷达、飘洒。
酒癖散人的疏狂任性、怪僻天真背后,有忧心家国的大关怀;他的特立独行、一反常态,也特别适合做审美对象,文章读来妙趣横生。然而,散人的家人,需要每日处“冷月窥窗,败絮共拥”之境,忍饥寒交迫,看冷眼飞霜,陪烂醉酒徒——这个酒癖散人,其实就是丁圣肇。王端淑既与他心神相通,“唱和不辍,”也得承受困窘生活的煎熬。
无奈中,王端淑作为闺塾师和职业艺术家四处奔波,为生计操劳。她的同乡、著名学者毛奇龄在《闺秀王玉映〈留箧集〉序》里说:“今玉映以冻饥轻去其乡,随其外人(即丈夫)丁君者牵车出门。将栖迟道路,而自衔其书画、笔札以为活。”王端淑后来在杭州等地寓居,社交圈子与个人影响逐渐扩大,经济状况稍有好转。
王端淑的众多兄弟出自几位母亲,他们似乎为她的抛头露面略感尴尬,加以劝阻。她这么回应:“阿翁作文苑,遗子惟图籍。汝妹病且慵,无能理刀尺。上衣不蔽身,朝食不及夕。”父亲是文人,留给后代的只有书籍。自己家中衣食贫乏,又不擅女红,所以只能靠教书和书画谋生:“舌耕暂生为,聊握班生笔。”对于自己凭才智养家,王端淑并不觉得难为情:“诸兄阿弟幸无虑,当年崇嘏名最著。”黄崇嘏是晚唐、前蜀时的四川临邛女子,饱读诗书,曾女扮男装,担任司户参军,是后世才女最津津乐道的榜样之一。
父亲生前就曾以写作换取酬劳,或许,这让同样以文墨收入养家的王端淑在心理上多了一层坦然。
放在今天,像王端淑这类才学、进取心、交际能力兼具的女汉子,完全有可能赢得丰厚的经济报酬,但她的时代没能给职业妇女提供更宽泛的机会。王端淑夫妇背井离乡,饱尝漂泊之苦。她的《代夫子赠钱子方兼呈周又元》,用丁圣肇的口吻寫尽他们的窘迫:“青衫破一衿,两袖将露肘。画卷置舆中,携粮不满斗。”拖家带口出门,囊中羞涩,身为书生,只能身心彷徨,束手无策。幸而钱子方从扬州归来,立刻慷慨解囊,像亲骨肉一般毫无愠色。钱、周二君的厚朴之情,让他们夫妇觉得难以报答。
另一首《感遇诗呈周又元》,对友人的收留深致谢忱:“薄游长铗敢轻弹,憔悴梨花自少欢……愧我投林非国士,感君不作布衣看。”“弹铗”意为处境窘困又欲有所干谒,用孟尝君与门客冯谖之典,王端淑借以表达“寄食门下,岂敢像冯谖那样要求待遇”之意。她的诗既表达被主人厚待的衷心感激,又是受助者在那种情势下理当呈上谢意的礼数。情绪非常复杂——无可奈何寄人篱下的不安与羞赧,世家子女碎成一地的体面,自视甚高的女才子难以剥离的自尊……搅拌成一杯难咽之水,又苦又涩。
据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王端淑写作与编辑有《吟红集》、《历代诗纬》、《历代文纬》、《历代帝王后妃考》、《玉映堂集》、《留箧集》、《无才集》、《宜楼集》……卷帙浩繁,可惜有大多散佚了。
王端淑的作品,包含韵文与传记、颂、赞等多种文体。诗歌题材宽泛,咏史、伤时、忧世,也吟花叹物,写得爽脆利落,又不乏女性的细腻澄净。《为夫子和毛大可赠别韵》照例是代丈夫写的,和毛奇龄赠别诗之韵。衰柳寒枫与旅愁别怨互为烘托,写得深切、浑成:
西陵落月板桥霜,衰柳枫林只自伤。
几日旅愁兼别怨,一帆秋色带斜阳。
浮云影逐离亭发,归雁声惊归梦长。
学采芙蓉江上去,黯然回首恨茫茫。
她的诗无论立意、眼界还是趣味,的确比大多数闺阁诗人更阔朗、更具骨力。比如《题画》:“叹息干戈二十年,烟霞板荡无林泉。”《听雁》:“戎马今方炽,诗书老未闲。”《漫兴》:“五堰几回东越马,三城唯见夕阳樵。”《西陵阻风》:“恨无劲弩平潮去,兀坐西陵破酒楼。”许多类似佳句,被人击节赞叹。
王端淑也并非写不出柔婉之作。她有两首《效闺秀诗博哂》,看看这题目,好像她自己不属于女性,不过偶一为之,效仿她们的风格以博一粲。那种“风落花痕月叹人”、“鹦鹉不传香闺恨”的慵懒、清寂情调与深闺愁闷,她照样也能娴熟操弄啊,只不过不屑于为之而已。
王端淑用了二十多年,编纂《名媛诗纬》四十二卷,于康熙初年刊印出版。该书收录了八百多位女诗人的两千多首诗,其中大部分作者是明代江南女子,包括后妃、闺秀、比丘尼、歌姬等。她既参考前人的诗歌选集,也不间断地广搜博览,丁圣肇和亲友们积极协助编选。
丁圣肇的《名媛诗纬》序文说:“《名媛诗纬》何为而选也?余内子玉映,不忍一代之闺秀佳咏湮没烟草,起而为之,霞搜雾辑……怜才之心,过于自怜。”编选诗集的前几年,正值明清异代,兵燹频繁,他们流离迁徙,惊魂不定,遁迹“云窝鸟道之中”,居“鼠啮雨漏”之所,王端淑仍旧将那些女诗人的“新篇旧制”放在身边枕畔。
《名媛诗纬》是女性诗歌史上一部举足轻重的诗歌总集,开女作家选编女性作品集的先河。王端淑的诗学主张,从她的选诗标准和言简意赅的点评里可以看出。
她在《名媛诗纬》卷五的“萧凤质”条写道:“有格调而又具性情,方是作手。”卷二十五的“沙宛在”条说:“诗真处,不加粉饰,方是性情。若随风掉弄,一味趋时,大伤风雅。”卷三“陈德懿”条云:“诗以气韵为上,才情次之,学问又次之……今人未有才情,妄言学问,不能读书,抄写典故,少观载籍,不知气韵,故随人步趋,鸟言虫响遍于天下,时去一空。”卷五“周洁”条云:“女士诗未易深老,柔则无骨,轻则无意,浅则无学,欲臻浑博,难矣。”她认为周洁的诗“深浑而气骨复老,无闺阁气息”。王端淑推崇诗歌的性情、格调与气韵,鄙薄卖弄学问、附庸风雅之作。她特别警惕脂粉气,偏爱“深老”、“浑博”的诗风,随处流露真知灼见。王端淑给丁圣肇的一封信,评论槎云的律诗遗稿,惋惜槎云年纪轻轻就过世,夸赞她的诗“高老庄重,不加雕琢,真大雅之余音……”
才女命途多舛或不能尽享天年,从来令人扼腕叹息。王端淑也屡次为之痛惜。《名媛诗纬》卷七“朱素琼”条云:“女子薄命,自古皆然,天下聪明艳丽之质,与草木同腐者不知凡几。”卷八“张倩倩条”则写道:“凡人之有丽色绝才者,天必贫之、厄之、折挫之、饥寒之,甚至夭之、杀之。甚矣!天之妬才也。然而贫、厄、折挫、饥寒、夭、杀之后,才益进,诗文益佳,其人乃不死矣。”
王端淑在张倩倩的《略传》里讲述,后者“明眸皓齿……美而惠,幽居食贫,抑郁不堪,年三十四病卒。”张倩倩有金玉之质而贫困愁郁,无疑让王端淑“于我心有戚戚焉”。她的感慨,不脱“诗穷而后工”的旧轨,但更侧重于强调:因贫厄挫折而夭亡的诗人,凭借其高妙的诗文,可以臻于“不死”。
王端淑编纂《名媛诗纬》,就是为了让女诗人们的诗作,通过自己的选本进入文学视野,进入曾经忽略她们的历史。《名媛诗纬》中有一卷《遗集》,汇集那些诗作湮没不存的女诗人的姓名,“盖不忍其能诗名媛无传故耳”。她这么解释:女子深处闺阁,终日操劳女红酒食,内言不达于外间,即便有几首诗词秘藏箱底,却失于战乱,或碍于父兄的古板,或毁于不肖子孙,“遂使谢庭佳话,变为衰草寒烟,可不增人叹惋乎?”王端淑希望这些不幸没能存留诗作的女子,藉此能多少留下一点痕迹。
1644年春,王端淑卖掉首饰为丈夫买了一个小妾陈素霞,后者生了一个女儿,王端淑很珍爱,写诗夸其聪慧。丁圣肇待新人显然异常亲昵,王端淑在《甲申春,予脱簪珥为睿子纳姬,昵甚,予反目》这首诗里,无法抑制地流露了怨愤。她一贯是富于大丈夫气概的,性格刚健而有担当,具备男性化的视野与志量。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情感粗放、麻木,倘若被冷落、遭忽略,照例也会气恼。普通女人在类似处境下,或许隐忍或许外露,“女丈夫”更为彪悍,顿时就要发作起来。王端淑不那么肯掩饰自己的情绪,既跟性格有关,也有另一重原因——这个新鲜、可意的美人儿,还是她出钱为丁圣肇张罗的呢。
《名媛诗纬初编》里,有王端淑的山阴女友高幽真写的《素霞传》。她笔下的陈素霞,也非寻常女子——十四岁就有才女之誉,“博览史籍,妙解声韵,兼擅诸技”,书法女红无不精晓。虽然丁圣肇耽于杯中物,“纵酒猖狂,家事日落,唯吟咏谩骂”,“不衫不履,日在醉乡。山水为友,花鸟为邻,哭笑失时”,但陈素霞待他始终“敬顺庄谨”。素霞来到丁家八年后病故,她的诗“丰姿秀爽,浓淡得宜”,被王端淑选收入《名媛诗纬》第十七卷。王端淑在其《略传》里说,素霞事夫,“敬顺端谨,八年如一日”,虚龄二十八岁就病亡,幼女君望,由王端淑抚养。素霞明慧秀美,柔顺贤良,对强势的一家之主王端淑显然也很恭谨。王端淑说,素霞的诗“如轻烟袅林,素月出峡,娟秀幽动,亦吾家隽才”。她不忍素霞的诗被埋没,遂选录其佳句,“使海内才人,知吾夫子有此韵人”。
一则有关王端淑的趣闻曾经广为流传:毛奇龄编选浙江闺秀诗作,却没有收入王端淑的作品。后者相当不了然,寄诗毛奇龄,语含不忿:“王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笔下何!”巧妙地借用王昭君被画家毛延寿故意贬抑的典故,恰好他俩也姓王与毛。后来,毛奇龄编《越郡诗选》,赶紧选入王端淑的诗。倒不是因为她把话说得很重,而是毛奇龄读她的诗后真心推崇:“诗已及刘禹锡、韩翃,闺秀莫及之。”当然,他夸赞得如此高调,或许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弥补此前的疏漏吧。
作品被收进选集,是诗人进入公众视野的重要标志,王端淑对自己的诗作显然不乏自信、自负。她对毛奇龄的这次发难,颇为引人瞩目:换一个内向的女子,就算心有不满,顶多腹诽一番吧?像王端淑这般豪放、直接投诗抗议的非常稀少。她的泼辣风格和强烈的成名欲望,既与文人的谦谨风度不吻合,更是大幅度背离了闺秀“内言不出于阃”的传统规范。然而,袁枚《随园诗话》、查为仁《莲坡诗话》等写到这段轶事却并无揶揄,对她诗句的巧妙还不乏欣赏。
无独有偶,明末嘉兴女诗人项兰贞,既是课子严厉的母亲,也出版有诗集《裁云草》、《月露吟》等。她的丈夫、贡生黄卯锡家族里,出过几位同样具有诗歌才华的女子。项兰贞临终前与丈夫的诀别诗文写道:“吾于尘世,他无所恋。唯‘云’‘露’小诗,得附名闺秀后,足矣。”
明代中后期的个性解放思潮,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女才子们自我意识觉醒,个性更为舒张,有心追求以往属于男性精英的远大抱负——就算她们不能“立功”,至少可以“立言”吧?千百年来,曹丕的“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不知激励过多少文人墨客,晚明清初的一些才媛也有了高度的文学自觉——在诗歌里追求比肉身更悠长、恒久的个体生命,在文字里实现不朽。
晚明清初文坛宗师钱谦益有赠王端淑绝句十首,推重她的诗、书、画才华。他的《王玉映夫妇生日》二首,诗题直接冠以妻子而非丈夫之名,非常破格。可见,在人际关系中,王端淑是这个家庭当仁不让的主角,对于丁圣肇的依附地位,师友们也都习以为常。
生活在妻子名聲的阴影下,整个家庭依赖妻子得以运转,丁圣肇跟随她出门,她出资为他置妾。陈素霞去世,王端淑还替丈夫赋诗悼亡。丁圣肇内心是否有过羞惭的暗流涌动?不得而知。至少,他对这种“良友”似的夫妻关系,很正面地表达过心满意足。他在《吟红集》序里说:“予不自言,得吾内子而于是获良友,亦足志也。”他用赞赏的口吻说:“内子性嗜书史,工笔墨,不屑事女红。黛余灯隙,吟咏不绝。”
王端淑有好几首诗写到家里的极度困乏、饥寒交迫,虽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是君子之风,但贫穷到危及生存、有损尊严,无论如何会让人心情晦暗、焦虑绝望。在传统家庭模式下理当支撑门户的丈夫,不能带给家人起码的温饱与安全感,无疑欠缺能力与责任感。幸而王端淑并非蒲柳弱质,她有心气有魄力,干脆挺身而出,既养家糊口,也主导家庭的人际交往。她替丈夫写了好几十首诗歌以及书信、墓志铭等——通常,替人代笔,会选择“隐姓埋名”,王端淑却偏不,她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是丈夫的代言人——内容有送别、怀人、致谢、吊丧、贺寿、贺升迁、贺得子等,其中既有亲友间诚挚的表情达意,也有与官员、社会名流刻意维系关系的应酬之作。
这种“男主内女主外”的性别倒置模式,起初出自谋生的需求,王端淑也要耗费心力,抗衡并跨越传统习俗与沿袭了千百年的思维定势,后来则渐有如鱼得水的自在。著名诗人邓汉仪的《两浙輶轩录》说她“与四方名流相倡和,对客挥毫,同堂角麈”。确有尽情舒展才华的惬意。
被礼教、风俗捆绑与约束,是旧时妇女留给人最深的印象。王端淑无疑是将自己解放了的极少数,这既仰仗她的强健个性与过人禀赋,也受益于当时江南地区日益浓郁的喻扬才女的文化氛围。她在“迫不得已”之后,收获了彰显才学、驰骋诗歌江湖的快意;也冲破闭锁的家居空间与被动身份,享有少见的社交自由、我行我素。对于有男性抱负与阳刚之气的王端淑,这无疑是好事。
清代周铭的《林下词选》,说王端淑后来“侨居武林,以诗文自娱,东南闺阁之中允为称首矣”。第一第二的,姑且不论,至少,她的争胜之心,是靠被学界认可的实力托举着的。
王端淑擅绘画,其《山水图》册系追摹前代画家之作,现藏故宫博物院。那六幅山水小品或写枯枝乱石,或描浅山静水,有萧疏、淡远的文人画意趣。《国朝画徵录》说她长于花草,画风“疏落苍秀”,“卒年八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