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麐三谏袁世凯
2015-09-10鲍牧松
鲍牧松
民国掌故专家陈灨一称:“江浙饶山水之胜,为文化中心,独多隽逸。缙绅先生于地方政事,见有非法而理者,辄严辞诘难,申之以牍,速之以电,不得请不止,大吏不能无顾忌……人民未尝无福利,张一麐其一也。”为地方百姓谋福利,不过是张一麐生平事业中的小者。张一麐真正值得纪念,则是在辅佐袁世凯期间对其不时直言劝谏,特别是在洪宪帝制时期,不顾生命危险,三次谏阻帝制。劝谏虽未成功,但其直言危行、耿耿风骨,却在当时污浊的政坛闪耀出一束别样的光芒。
张一麐(1867—1943),字仲仁,江苏苏州人。张生于官宦之家,少负神童之誉,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得举人。张一麐自甲午后三次会试,皆因有亲戚入闱主考,实行回避,无法参加考试。幸有1903年清政府开经济特科考试,张一麐被保荐入都应试,结果考了个一等第二名。张一麐以候补知县发往直隶擢用,遂与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结下一生之缘。
此时袁世凯开府北洋,力行新政,故不遗余力地扩张幕府,收罗人才。幕中候补道有陈昭常、蔡汇沧、阮忠枢等,翰林有于式枚、傅增湘、严修等,留学生金邦平等,人才济济。张一麐以新进幕僚,资望最浅,故而除办理公牍、作好分内事外,空闲时间即买书自修,以补学力之不足。如此一年间,除公事外未尝以私事见袁。月薪六十金,未尝求加一文。有所委托,未尝辞谢。有人以为呆,有人以为清,张皆置之不理。张一麐逐渐被袁世凯所信用,参与北洋机要,为袁拟信函或奏折。张一麐办理文牍既工致又敏捷,往往他人以数百言尚不能讲清楚,张则以数十言即可洞见症结,人们夸之为以作文快捷著称的汉朝文学家枚皋。这一时期袁世凯与人书信,基本上都是由张一麐捉刀。当时直隶省举办新政,许多章程条款,如警政、地方自治、外交、法律等,凡旧幕友不能办者,袁都一一托付于张,张自言“新政无役不从”。张一麐既富有旧幕僚所缺乏的新知识,又性情勤谨安详,明达缜密,每一问题必研究三五日,博咨而后下笔,心有所不安,必当面谏诤,故而张一麐甚得袁世凯的信任。
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死后,摄政王载沣当政,朝局顿变。载沣乃光绪的亲兄弟,以戊戌政变之旧怨与袁存有心结,此时感到袁世凯势力膨胀,威胁满人政权,遂以袁世凯足疾为由,下旨开缺回籍。袁世凯黯然离京,蛰居彰德洹上村。袁罢官后,张一麐举家南返,退居故里。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载沣令荫昌率北洋军前往弹压,但军心不服,指挥不灵,无奈只好起复袁世凯。10月30日,袁世凯以钦差大臣、湖广总督的名义,离彰德南下至湖北孝感,指挥前线战事。此时张一麐在江苏巡抚程德全幕府,参与江苏独立之事。他的政治主张虽主倒清,但并未倾向共和,认为“天下大乱,民无所归”,向袁世凯驰电劝进。11月1日,清政府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组阁后,即重建幕府,召张一麐回京襄助。张一麐于1912年正月入京。袁做总统后,以张一麐为机要秘书。在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期间,阮忠枢主办奏折,张一麐代拟信函。阮善办奏折,皆能如袁意,但此时君主王朝换做民主国家,公文程式为之一变,新辞时议皆非阮之所长,故而重要性下降。这时的各项电令、文稿执笔都由张一麐主持,张成为袁世凯最信用的秘书。曾任统率办事处总务厅长的唐在礼回忆,自己和张一麐当时被人称为袁世凯身边一文一武最得意的人,因此当时还传言袁世凯信任南方人。
张一麐为人正直,虑事皆以民国大局为重,而不以北洋一系相拘束,自视为“北洋派中的非北洋派”,对袁常以正言相规劝。因此,张在总统府秘书中最为袁所敬畏。袁世凯本富于枭雄本质,政治手段不免涉于诡道,对于张的意见,袁虽极尊重,但也不尽用其言,甚至有时就告诉左右,这等事不要令张一麐知道。
1914年5月,袁世凯根据新约法,撤销国务院,设政事堂,以徐世昌为国务卿,政事堂下设机要局,以张一麐為机要局长,原有秘书事务由夏寿田等分任之。张一麐因机要事务繁忙,同袁渐渐有所疏远。据徐世昌观察:“夏按时到公,奉命惟谨,博得项城信任。项城有时命其与克定传话,彼即利用机会交欢克定,日益亲昵。夏并能揣摩杨士琦、段芝贵诸旧派之心理,深相结纳,帝制机密,无所不知,自是夏日亲而张日疏,个中事张异常隔膜,故有人询及帝制,彼答以绝无其事。”袁世凯对张一麐说过几次绝不称帝的话,张信以为真,甚至对外宣称,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袁无称帝思想。
1915年6月冯国璋进京面见袁世凯,袁对冯信誓旦旦地表示不肯为帝,设若有人以此相逼,必径赴海外以终老。张一麐对冯国璋亦谓:“老头儿初无自帝之志,二三君子逢君之恶。此何等事,稍有常识者皆知其必不可为,况精明如此老耶?”但据袁世凯三女袁静雪回忆,袁世凯对冯国璋不赞同帝制非常气愤,在冯走后,连声说:“冯华甫岂有此理!冯华甫岂有此理!”可见此时袁氏已欲称帝,冯、张皆为袁氏所骗矣。
1915年8月14日筹安会的发起,标志着酝酿已久的帝制运动终于公开化了,袁氏本人赞同帝制的态度也昭然若揭。此前为袁所骗的张一麐也已幡然醒悟,于是才有了反对帝制的举动。张一麐反对帝制主要是通过三种途径,一是直接劝谏袁世凯勿为帝制,二则发动他人劝谏袁世凯,三则为劝阻以袁克定为中心的帝制派。
张一麐第一次向袁世凯劝谏,据唐在礼回忆:“筹安会成立后,登基前几个月,袁世凯向我询问帝制的意见。后来张一麐对我说,他和我一样,有一天忽然袁传他对话,同样提出了向我咨询的问题,要他答复。张随袁十余年,颇得信任,因此张就委婉地说明民国既建成,再复帝制虑有未妥,话说得比我坚决。袁当时表示,张的话还是恰当的,并且还责怪搞帝制的人对政局看不透。”袁的答语显然是自欺欺人。当晚江朝宗、吴炳湘即约张晚餐,席次逼张勿持反对帝制论调。张坚持己见,江、吴都婉言劝他要“识大体,勿作书生之争”。江、吴二人劝张附和帝制,应是受袁世凯或袁克定派遣。
张一麐唯恐自己一人劝谏,尚不足以打动袁世凯,又请袁所敬重的人士进行劝谏。筹安会宣言发表的第三日,张一麐拜访张国淦,谓:“筹安会发动帝制,本人极反对,已向总统剖切言之,你何不见总统规劝一番?”张答道:“亲近如君,所言尚不动听,如我疏远,哪能挽回?”张一麐又谓:“总统平素对你颇重视,此时多有一人进言,总有用处。”张一麐安排张国淦进总统府会晤袁世凯。张国淦对袁谈及国体问题,陈述称帝各种不利之处,袁表示为国计为子孙计,皆不愿称帝。张国淦辞出,把袁氏答语转述给张一麐,张谓这都是骗你之谈。可见,张一麐此时已悟透袁氏真正意图及骗人手段。
对于帝制派,尤其是帝制运动的中心人物袁克定,张一麐亦进行规劝,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对筹安会的发起人杨度,张一麐则发出严重警告,称:“吾告汝二事,一为前清预备立宪,一为苏杭甬铁路,(袁世凯)皆事前坚拒,事后翻然变计。公为此事,将来诛晁错以谢天下,公之首领危矣。”杨一听之下,大惊失色,但翌日帝制派朱启钤等人约杨谈话,杨经受不住蛊惑,遂又继续进行帝制活动,最终以此身败名裂。
国务卿徐世昌不满意于帝制运动,但徐本人素有水晶玻璃球之称,处事圆滑,对帝制运动采取消极的不合作主义,称病隐退。张一麐登门探访,徐问张:“人皆谓汝书呆,近日仍说呆话否?”张谓:“杨左丞(政事堂左丞杨士琦)抑使勿言,故暂守沈默。”徐曰:“余所闻知已比项城为多,汝较余尤多,汝不言更无人言。”张应诺,次日即向袁世凯进谏,痛陈帝制之危害,与袁争执有一个半小时之久。最后袁仍执迷不悟,谓:“军人将不利于君,幸勿多言。”张愤然曰:“如不能管束军人,假令受其拥戴,专横跋扈,为祸更烈,称帝之结果可知矣,乌乎可?”张一麐出语如此激烈大胆,同僚众人无不敬服,但袁终执迷不悟。
客观地说,袁世凯平日尚有容人之量,加之素敬张一麐,因此对张一麐谏阻帝制尚能优容,不以为忤。曾有人在袁面前中伤张一麐,谓:“不诛少正卯,何以平民愤?”袁笑曰:“一麐罪不至此,讵忍加害哉?”但帝制派对张则极为嫉恨,恐张反对帝制,不利于帝制运动的进行,遂以诸种威逼手段,迫张附和帝制。驻京军警机关对张尤皆恨之入骨,曾买通其家丁,每倒一纸篓中之废纸为五元,希望找到能够罗织成罪的证据,并散发传单,危词恫吓。1915年9月,帝制派中军界要角倪嗣冲等进京,张一麐问袁为何事,袁答曰,彼欲效陈桥故事耳。倪嗣冲联合段芝贵、雷震春等军警界高官八人宴请张一麐,实则向张公然恫吓,但张并不为屈服,态度不失从容。有一次政事堂召开会议,列席者中军警界武官占多数,当讨论筹备登基大典的时候,张一麐站出来反对,才发言,已有人按手枪怒视张一麐。国务卿徐世昌坐与张相近,见情景不妙,即起立牵引张一麐之衣曰:仲仁可随我来,遂未终席。当晚,又有人投炸弹于其私邸,伤一架车之马。张一麐后来回忆说:“仆自筹安会起,至帝制取消,此半年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时张的处境确实岌岌可危。
张一麐任机要局长,掌管机密,帝制派恐其掣肘,威逼不遂,便行排挤。袁世凯召见张一麐,谓:“汤济武(教育总长汤化龙)因制国歌与诸人意见相左,大闹脾气,辞职而去。今欲汝任教育总长。”10月5日,袁世凯将张一麐调离机要局,改任教育总长。总长位虽尊而教育部则清闲,不复与闻机要,“阳为显擢,意实疏外”。张始终不改反对态度,在教育部,尽量不使本部人员参与帝制活动。
10月之后,袁世凯认为在内政外交方面已获得足够支持,帝制运动遂加速进行,愈演愈烈。有权决定国体的国民代表选举产生,进行国体投票,参政院作为国民代表大会总代表汇查票数,结果各省国民代表全票赞成君主立宪。12月11日,参政院两上推戴书。于此紧要关头,张一麐进行第三次劝谏,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是采取上呈书的形式。在呈书中,张一麐婉称袁世凯改共和为帝制,实具苦心,即面对日本咄咄威逼,借内政以延宕外交;宗旨则是点明,此时袁于功勋于德行,尚不足以餍服人心,希望袁勿操切从事。文中有“称帝王者万世之业,而秦不再传;颂功德者四十万人,而汉能复活”等语。但此书上呈后并没有产生反响,反而袁于次日下发告示,承认帝制。张后来喟叹:“对于洪宪前事,曲突徙薪之无效,至焦头烂额而已迟,认为生平伤心之一事。”
刘成禺《洪宪记事诗本事注》称,1916年元旦,洪宪皇帝袁世凯接受朝贺,“旧幕府诸臣入宫,再行便殿朝见礼,仲仁与焉。诸臣行九拜跪礼,仲仁则九鞠躬,诸臣皆愤怒视仲仁,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嫌。鲁莽者起挟种仁,强其行九拜跪礼,仲仁年老不能撑据,唯哀鸣垂泪而已。”刘成禺著作多小说家言,捕风捉影,即如张一麐被强迫跪拜一事,也是子虚乌有。袁世凯虽复辟帝制,但也顺应時势,作了一定程度的改革,废弃跪拜礼即其中一项。1915年12月13日袁世凯登基称帝,接受朝贺,文武百官皆行三鞠躬礼。袁政府并且对外宣言,洪宪王朝有三事异于前朝:一立宪,一永废跪拜礼,一永不用阉宦。
袁世凯称帝毕竟不得人心,引起西南地方实力派的起兵反抗,袁调兵遣将,实施镇压。随着战火绵延,北洋军内部却四分五裂,甚者并与西南护国军联络,内外呼应,要求取消帝制,袁氏遂归失败。袁世凯召见张一麐,令他起草取消帝制令,谓:“予昏聩不能听汝之言,一至于此。今日之令,非汝作不可。”又拿出一份起草好的稿子交张参考,并谓:“吾意宜径令取消,并将推戴书焚毁。”张道:“此事为小人蒙蔽。”袁道:“此是予自己不好,不能咎人。”张一麐起草好撤销帝制令,交袁审阅,袁审阅后,将谴责帝制派的语句削去,改称自己:“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予实不德,于人何尤?”张一麐原曾警告过杨度,若袁世凯称帝不成,会把杨度当作晁错杀掉以谢天下。结果出乎意料,袁世凯没把帝制派视为替罪羊,而是把责任归于自己,张一麐感到袁“犹是英雄气概也”。
袁世凯在取消帝制这段时期,与张一麐关系由疏远重归亲近,有时一天召张三次谈话。一次袁世凯说:“吾今日始知淡于功名、富贵、官爵、利禄者,乃真国士也。仲仁在予幕数十年,未尝有一字要求官阶俸给,严范孙(严修)与我交数十年,亦未尝言及官阶升迁,二人皆苦口阻止帝制,有国士在前,而不能听从其谏劝,吾甚耻之。今事已至此,彼推戴者,真有救国之怀抱乎?前日推戴,今日反对者,比比皆是。梁燕孙(梁士诒)原不赞成,今日乃劝予决不可取消,谓取消则日望封爵封官者皆解体,谁与共最后之事,尚不至首鼠两端。彼极力推戴,今乃劝我取消者,更卑卑不足道矣。总之我历事时多,读书时少,咎由自取,不必怨人。只能与仲仁谈耳。误我事小,误国事大,当国者可不惧哉。”后来有传言称,袁世凯死前感到最对不住的两个人就是张一麐和严修,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张一麐则对此感叹道:“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项城能出此言,毕竟是英雄本色。”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忧愤而卒,张一麐感其知遇之恩,痛哭一场。有传言称,张一麐伤感袁氏之死,觅帝制派成员夏寿田痛加斥责,夏则无言以对。袁死之后,张亦辞职南归。
在北洋集团内部,张一麐反对帝制态度最为激烈,劝谏袁世凯次数亦最多,但因孤掌难鸣,终无法阻止帝制运动进行。袁世凯称帝失败,方感张一麐乃真国士,其“书生之见”实为治国箴言,但为时已晚,祸国殃民之局已成。张一麐劝谏虽不成功,但直声震天下,获得世人钦敬。所以徐世昌于北洋官僚中,独称张一麐人格高尚。章太炎亦有名言,论袁世凯称帝失败,其关键在于以三人反对三人:“其一,梁任公反对杨皙子(杨度);其二,张仲仁反对夏午诒(夏寿田);其三,雷震春反对蔡松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