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谋:粟裕与陈毅(之八)
2015-09-10少华
少华
陈毅一语点醒局中人,粟裕连呼:“军长,高明啊!”
华东战场交战半年,国共双方都称自己是胜利者。
陈、粟以歼灭有生力量为核心,取得歼敌20万人的胜利,实现了华中野战军、山东野战军的合编,为进行更大规模的运动战打下了基础。
薛岳以攻击城市和交通线为重点,占领了富庶的苏皖解放区,并将解放军主力挤到山东境内。陈诚认为:“国军虽略受损失,但就全盘战局而言,实属莫大之成功。”
深受鼓舞的蒋介石,决定将华北国民党兵力转移到华东战场,精心制订“鲁南会战”计划。会战以山东解放区首府临沂和后方供应基地蒙阴为重点,集中29个整编旅(师),组成两个突击集团:南线由8个整编师组成欧震集团,沿陇海线自台儿庄至城头一线,北攻临沂;北线由3个军共9个师组成李仙洲集团,由明水、周村南、博山南下,进袭莱芜、新泰、蒙阴。
两个集团之中,南线为突击集团,北线为辅攻部队。1947年1月31日,南线欧震集团发起攻击,兵分三路北上。陈诚坐镇徐州指挥,公开挑衅陈、粟:“你们不是胃口大吗?我的部队即使全是豆腐渣,也能撑死你们!”
话传到陈毅耳朵里,立即成为鼓动将士的抓手。他在干部大会上说:“陈诚在徐州公署宣布了,他要亲临济南同我陈毅决战。他如此看得起我,盛情难却啊!我只好认真奉陪,来个‘二陈决战’!你们看,该不该打这个决战?”
华东将士热血上涌,嚷道:“战就战,谁怕谁!”
陈士榘回忆:“那时,纵队(军)以上的干部都是三十几、四十岁左右,师的干部不少是二十几岁,他们多能指挥一个师、几个师,乃至几个纵队的大兵团作战。”
陈、粟最初的想法,是以临沂为中心寻歼欧震集团。陈毅召集各纵队首长开会,开列了上、中、下三策:“鉴于临沂是我华东党政军机关所在地,如轻易放弃,将对地方和群众产生不利影响。为此,应力求在临沂以南集中兵力,逐次歼灭进攻之敌。这是上策。”
“但是,”他话头一转,“临沂已成为敌人进攻的主要目标,是敌人组织‘鲁南会战’南北夹击的中心。敌人必全力来攻,而我们的作战方针是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从目前敌我兵力对比来看,尚不利采取坚守防御的方针。为此,我之作战区域不能局限于临沂一地。相反,如敌占临沂之后,必将兵力分散,这样可为我创造各个歼敌的战机。因此,应视情况发展,有计划地诱敌于临沂以北为第二方案。”
略微停了一会,他说出最糟糕的可能性:“鉴于敌正集中主力从南线进攻临沂,又令李仙洲集团从胶济线南下配合,如敌乘虚冒险深入我沂蒙腹地,既威胁我后方安全,同时又为我创造歼敌条件。如我乘胜再向胶济线扩大战果,则可打通我鲁中、渤海、胶东三个地区的联系,巩固我战略后方,尔后对我大举南下歼敌非常有利,应作为第三方案。”
陈毅的方案,更像政治动员,极富感染力。
路线图需要施工图来实现,这正是粟裕的特长。他精心准备了三个诱歼欧震集团的军事方案:
第一方案是先打弱敌。敌右路由黄百韬指挥,由整编第二十五师和整编第六十五师一部组成,位于郯城以东、东海以西地区。该路战斗力较弱。侧翼由原伪军掩护,易于暴露。
第二方案是寻找冒进。敌左路由胡链指挥,由整编第十一师和第十九师、第六十四师组成,位于运河集、邳县地区。该路依仗装备精良,进展较快,容易与其他各路拉开距离。
第三方案是中路突破。敌中路由李天霞指挥,由第八十三师、第七十四师和第七军组成。这路敌军实力最强。当左右两路前进迟缓时,有可能突击它。
粟裕认为,第一方案最好,第三方案最难,遂以第一方案为基本方案。
静静等待了4天,南线国民党军队实行龟步战术,集团并进,每天前进上十公里,然后安营扎寨,各部紧密相连,无隙可乘。
粟裕思得一计,命令第三纵队在沂河、沭河之间阻击中路之敌,逼其两翼突出,以创造战机。
欧震不为所动。
这时,北线李仙洲集团已经占领莱芜一线。南北两个集团逐渐靠近,将华东野战军压缩到了鲁中一带。
陈诚笑了,他在国民党内有“战术家”和“实干家”之誉。鲁南战役失败后,他组织参战将领总结教训,认为问题有二:一是战略上各兵团过于“分离”,二是战术上各部队过于“分散”。斗不过巧的,就要笨的。陈诚改取“厚重守拙”的思路,一是在重兵集团的组建上,采取“烂葡萄夹硬核桃”的办法。“烂葡萄”,指战斗力较弱的杂牌部队;“硬核桃”,指装备好、战斗力强的精锐主力。以南线的欧震兵团为例,兵分三路,左路夹“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第十一师,中路夹“五大主力”中的王牌军整编第七十四师,右路夹战斗力强悍的整编第二十五师。二是在战斗行动上,采取“集中兵力,稳扎稳打,齐头并进,避免突出”的战法。不仅欧震兵团左、中、右三路部队紧密相连,互为屏障,就是南线欧震兵力与北线李仙洲兵团之间也重兵密集,徐徐对进。
南北两路重兵,犹如两扇巨大的铁闸,带着隆隆巨响,向华东野战军挤压过来,战术上被动保守的国民党军队竟然取得了明显的战略优势。
从1月31日至2月3日,粟裕机巧翻新,不断变更作战对象,但始终未能有效分割敌人。
毛泽东从不断上报的作战方案中感觉到华野的躁动。2月4日,他以军委名义致电陈毅、粟裕、谭震林:
敌愈深进愈好,我愈打得迟愈好;只要你们不求急效,并准备于必要时放弃临沂,则此战我必能胜利。目前敌人的策略是诱我早日出击,将我扭打消耗后再稳固地占领临沂,你们切不可上当。
毛泽东“必要时放弃临沂”是针对南线决战而言的,核心是以空间换时间,扩大回旋余地和用兵幅度。
但是,“放弃临沂”这四个字令陈毅眼前一亮,立即想到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思路:既然南线敌军重兵密集,战机难寻,而北线敌人孤军深入,处于跃进态势,威胁到后方安全,何不改变方针,置南线重兵于不顾,而以主力北上寻歼北线之敌呢?
“舍南就北?”粟裕听了,略加思忖,钦佩地望着陈毅,连声叫道,“军长,高明啊!”
“你推演一下,想细一点。”陈毅嘱咐粟裕,“我再征求一下谭震林和其他前委的意见。”
粟裕顺着陈毅的思路,对战场形势进行了细致的分析:第一,南线敌军麇集成堆,仅沂河、沭河之间宽约三四十里的正面上,就摆了20多个团,而且行动谨慎,平推北上,不易各个击破。第二,从兵力对比看,整个南线,敌有50多个团,加上守备陇海线和临城、韩庄地区之敌,共63个团,我虽亦集中约60个团,但综合比较,敌占优势,在不能给敌以大量消耗和实施分割包围的情况下,不宜与其决战。第三,北线之敌乘虚南下,拊击我侧背,威胁我后方,不能忽视。同时,与南线敌军相比,北线敌军兵力少,战斗力也相对不强,内部派系矛盾多,且孤军深入。
粟裕还考虑了多种不利情况及相应处置办法。
据在旁的参谋人员回忆,粟裕说完一个问题,陈毅就点头说一声“对头”。粟裕全部说完之后,陈毅开怀大笑,连说几个“对头”。他接着征求了谭震林等前委委员的意见,大家都表示赞成。
粟裕拟定了三个作战方案:
第一方案是创造南线作战的胜机。要点是:以第二纵队进攻白塔埠、驼峰镇地区,发起讨伐叛军郝鹏举的战斗,以振军威,打击敌人气焰,并趁势威胁海州,诱敌东援或北进,寻机予以消灭。
第二方案在南线与北线之间保持机动位置。要点是:如第二纵队行动后未能吸引敌军东援或向临沂挺进,则除留一个纵队在临沂以南监视敌人外,主力集结于临沂以北休整以待敌之北上,再选歼敌机会。
第三方案是舍南就北。要点是:在第二纵队行动后,主力即北上作战,以一个纵队留在临沂地区伪装成华东野战军主力与其纠缠,主力则兼程北上,彻底解决北线之敌,进击胶济线,威胁济南,吸引南线之敌进至临沂以北山区或增援胶济线,尔后我再全力反击,伺机各个歼灭敌人。
2月5日,陈毅签发了给中央的请示电。6日,中央军委批准实施“舍南就北”的第三方案。
“示形大师”的“瞒天过海”
舍南就北方案成败关键是隐蔽北上。粟裕浓眉紧锁:
——60个团的华东野战军主力正与欧震兵团正面对峙,如何才能从敌人眼皮底下撤走呢?
——国民党控制着制空权,每天都有战斗机、轰炸机配合地面作战,侦察机往来穿梭,如何才能够隐匿行踪呢?
——用于南线的阻击部队只有1个纵队不足10团,以10团之力,如何能够唬住6倍之敌?如何能够阻击欧震兵团的发力猛攻呢?
——战场大挪移,山东解放区几十万民工组成支前大军业已集中临沂及其以南地区,战线北移,这支大军如何能够按期到达作战区域保障战事需要呢?
粟裕是中共将领中最善于“示形”的大师。
《孙子兵法·计篇》中列举了“诡道十二法”,核心是示形惑敌:“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逸而劳之,亲而离之。”示形,就是制造假象,迷惑敌人,使之产生错觉。
生性厚道的粟裕,在忽悠敌人上可谓刁钻。在指挥主力北上的同时,他紧锣密鼓地祭出了三招。
一是示形南征。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命令第二纵队主攻郝鹏举第四十二集团军。命令下达的那天,正是张震到二纵报到的日子。华中野战军与山东野战军合并后,原第九纵队司令张震拟派淮北坚持斗争,粟裕把他留了下来,派到二纵担任副司令。
“你来得正好。”二纵司令员韦国清用一句话表示欢迎后就商量作战,“野司来命令要求我歼击郝鹏举,你看怎么打?”
“若要调动敌人,轻打恐怕达不到预期目的。”张震考虑一下后建议,“对于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必须重打,才能调动欧震兵团东援。”
韦国清点头:“那就重锤猛击!”
2月6日,二纵出击白塔集,激战一日一夜,歼灭第四十二集团军总部和两个师,生擒郝鹏举。
激战期间,郝鹏举日夜向徐州绥靖公署和欧震呼救。陈诚判断,陈、粟此举明打郝鹏举,暗中盯着南线增援部队,命令欧震的右路军不仅不能东援,还要向中路军靠拢,保持更加密集的阵形。
二是示形决战。野司下令主力部队协同地方武装,在临沂及其以南地区构筑了三道防线。三道防线或以城池为屏障,或以河流为险阻,或以陡坡山丘为依托;防线与防线之间,间隔二三十里,保持宽大纵深,便于大兵团调动。粟裕指示“声势愈大愈好”,以迎合国民党军队在临沂决战的意图。主力部队白天构筑工事,布设火力,晚上悄悄撤走。经过几个白天南进、晚上北撤,华东野战军第一、第四、第六、第七纵队全部撤离南线,韦国清率领的二纵同何以祥率领的三纵伪装成主力,接管了表面阵地。
三是示形退路。野司命令地方部队进逼兖州,在运河上架浮桥,在黄河边筹集船只。
这三招诈术,粟裕用足了心机。示形南征,意在迟缓欧震兵团北进速度,使其固阵防突;示形决战,意在坚定国民党在临沂以南寻求华东野战军主力作战的决心;示形退路,意在诱使国民党在攻进临沂后产生华东野战军主力西撤假象。三招诈术,把对方视线向南引、向西引,使北方成为盲区。
粟裕的示形之术,把毛泽东也绕进去了。2月9日,毛泽东致电陈、粟,对攻郝战斗提出看法。“就全部战略方针来说,如你们方针是解决南线,则似乎打得早了一点,可能影响敌各部进得更谨慎……如你们方针是先解决北面,则打郝鹏举并无妨碍。”
毛泽东猜到陈、粟是在做北面文章,但他担心华东野战军在南征与北战之间犹豫,于是催促“你们须在两个方针之间有所选择”。
运筹之中,陈、粟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北线李仙洲所辖3个军的推进速度。有情报来报,李仙洲集团进占莱芜。这3个军是否已离开莱芜向新泰、蒙阴前进?3个军之间的衔接情况如何?
如果这3个军在莱芜仿效欧震兵团重兵集结的战法,即使华东野战军主力北上,同样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其实,这也是毛泽东担忧的问题。他接连几天不断询问:
除十二军占莱芜无证实外,七十三军、第四十六师是否正在向新泰前进?你们由现地开莱芜、新泰需要几天,并是否能隐蔽不暴露?又,你们能否同时歼灭莱芜、新泰两地之敌?或先打莱芜,后打新泰,不使十二军跑掉?
2月9日深夜,一份侦听到的敌情通报促使陈毅下达主力开拔的命令。时任野司参谋处副主任的王德在《华东参谋战场笔记》中回忆:
记得是一天夜里,夜已经很深了,大家都已熟睡了,只有我在作战室里。陈老总来了,手里拿着五局“技术侦查”刚收到的敌台电报,兴奋地叫我立即把已经睡了的粟裕、谭震林、陈士榘等领导同志叫起来,说李仙洲的部队确实已经到了新泰,有直下蒙阴的势头。
与此同时,中共内线情报人员杨斯德(化名李一明,时任桂系第四十六军军长韩练成的秘书)传回北线集团兵力分布和准确位置:第四十六军担任前锋,2月8日进占新泰;李仙洲总部率第七十三军的第十五师、第九十三师和第十二军的新编第三十六师居中,位于新泰以北的颜庄地区;第十二军主力第一一一师和第一一二师担任后卫,位于莱芜和城北吐丝口镇。
参谋人员把李仙洲兵力部署在地图上一标出来,华东野战军几位首长笑得像花一样。
陈毅说:“李仙洲果然是个外行。”
李仙洲把所辖的3个军拉成一字长蛇阵,后路极其薄弱,顾头不顾腚。
李仙洲集团,分属3个派系。第四十六军原属桂系,第十二军原属东北军,只有第七十三军是其嫡系。3个军中,与中共关系最为特殊的是第四十六军,中共派遣李一明任军长韩练成的秘书,刘质彬(刘贯一)任高级情报员,代表解放军与韩练成保持接触。
粟裕分析敌排兵布阵潜藏的信息:“桂系想保持实力,李仙洲偏偏要第四十六军打头阵,把嫡系第七十三军放在中间,让东北军殿后。”
陈毅说:“圣经里有句话,若不同心,岂能同行。国民党派系矛盾,是他们的痼疾,可以为我所用。”
粟裕建议:“是否要李一明告诉韩练成,我们有把握粉碎蒋军的南北夹击,要韩练成千万持重。为了不致打错,四十六军有什么行动,李仙洲集团部署有什么变化,请韩随时派李、刘两同志来告诉我们。我们将视情况切断七十三军与四十六军的联系,集中打击李仙洲总部和七十三军、十二军。”
陈毅设想了两种情况及应对办法,要李一明转告韩练成:“我们打李仙洲集团时,将不打四十六军,但一定要把部署和行动事先告诉我们,免得打错。特别不要同七十三军搞到一起,否则会玉石俱焚;如果四十六军同七十三军搞到了一起,劝说韩练成放下武器,我们保证他的安全。”
韩练成(1909-1984),宁夏固原人,与钱壮飞、郭汝瑰、熊向晖并称为中共“四大传奇将军”,被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评为“在总统身边隐藏时间最长、最隐约的隐形将军”。他早在大革命时期即与著名共产党人刘志坚、刘志丹有过亲密接触,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又与周恩来、董必武保持联系,是周恩来直接掌握的“秘密武器”。1947年1月,第四十六军调至山东战场后,韩练成有过率部起义的想法,但是第四十六军所辖3个师中,一个由李宗仁侄子任师长,一个是桂系少壮派任师长,不好调动,只能采取特殊方式提供情报、扰乱部署等方式为中共服务。
2月10日,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命令南线第一、第四、第六、第七纵队和北线第八、第九、第十纵队向莱芜战场隐蔽开进,预定16日到达指定地点。陈毅、粟裕设想的战法是直插莱芜,兜敌后退,将李仙洲集团一锅煮,因此蒙阴一线只安排了3个团的兵力进行阻击。
奉命前来受领任务的是鲁中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封振武。
陈毅开门见山:“给你3个团,阻击敌人5至7天,有没有信心?”
封震武面有难色。
陈毅不能揭破第四十六军的谜底,于是使用激将法:“当年诸葛亮大摆空城计,身边只有两个老兵、一个琴童,迷惑了拥有重兵的司马懿。你现在有三个团兵力,还不能跟敌人周旋一番?!”
封震武暗暗叫苦:在现代战争条件下,以3个团正面阻挡3个师,还要坚持5天以上,就是孔明在世,也有难度。
陈毅见点不透,便推给粟裕:“详细情况,请粟司令跟你谈。”
“争取抗击5至7天没有问题。”粟裕耐心分析,“首先,敌人这个部队同它的上级有矛盾,对进犯蒙阴不甚积极。另外,你们可以打出主力部队的番号,虚张声势,迷惑他们。陈军长不是叫你们唱空城计吗?就是要造成敌人的错觉。古时候不是有个孙膑战庞涓的故事吗?孙膑用每天减灶的办法诱使庞涓上当。你不妨来一个增灶法,使敌人摸不着虚实。”
封振武按照粟裕的办法,频繁换宿营地,每个宿营地都多搭一些草棚,多砌一些锅灶,转移时一个不拆,造成部队番号多、换防多、兵员多的假象,使李仙洲前锋部队始终逗留在蒙阴以北30公里处。
粟裕遇到精明的老对手
华东野战军主力昼伏夜动,兵分3路,悄然北上。北上途中,陈毅与粟裕闲聊。
陈毅说:“军事上,李仙洲没有什么名堂,主要听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的指挥。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粟裕:“没有交过手,但是深知此人十分精明。”他忘不了造成红十军团覆没的元凶。
陈毅点头:“此人不可小觑。”他谈起一年前的往事。
那是1946年3月,他随国共美三方协调小组到济南议事,见过王耀武。
王耀武设宴款待协调小组一行,对陈毅谈起对共产党的认识,说:“你们有三大好处。”
当时在协调小组相互攻击指责是常事,像王耀武这样的高官竟主动夸奖对手,非常罕见。陈毅感兴趣了:“哪三大好处?”
“一是共产党善于学习研究学问,经常看到你们高级长官在报纸上写文章,讨论问题。国民党内哪里有谁念书?有时间都吹牛拍马去了。二是共产党与群众关系好。三是你们军队打仗士气高。”
陈毅也很坦率地说:“我们也有三大缺点:一是读书没有止境。二是与老百姓关系也有不好的,与地主的关系便是搞不好的。三是我们军队的武器装备差。”
说完这件往事,陈毅郑重地说:“这个人很用心,注意研究我们,要格外留意。”
粟裕很快感觉到了对手的厉害。
2月15日,是莱芜战役非常关键的一天。
这天,南线的欧震兵团占领了华东野战军主动放弃的临沂。
战报上报到战区,陈诚和王耀武做出不同反应。
陈诚狂喜,认为进占临沂,标志着已将华东共军主力击败。他在给王耀武的电报中称:“敌军心涣散,粮弹缺乏,已无力与我主力部队作战,陈毅已串其主力放弃临沂,向北逃窜,有过黄河避战的企图;务须增强黄河防务,勿使其渡过黄河,以便在黄河以南地区歼灭之。”
王耀武疑惑。
他问欧震:“鲁南会战,歼灭共军情况如何?”欧震答:“16个旅。”
他又问:“临沂战斗情况如何?”欧震答:“没有太多战斗。”
从临沂未发生激烈战斗这一迹象,王耀武判断临沂是华东野战军主动放弃的。为什么放弃?他认为有两个可能,一是主力受创,被迫转移,以保存有生力量;二是转移进攻方向,其主力有可能图谋北线集团。两种可能中,以后者危险最大,也最符合陈、粟刁钻飘忽的用兵风格。
王耀武立即命令李仙洲火速后退,撤出新泰、莱芜。
李仙洲集团一天一夜后退数百里,令华东野战军将士瞠目结舌。
这一变化将陈、粟置于尴尬地步。这时,华东野战军各纵正在迂回包抄途中,有的已到位,有的还未到位。放弃,心有不甘;进攻,又未到最佳时机。精心烹制的大餐变成了一锅夹生饭。
北进中纵队首长沉不住气,纷纷要求提前出击。陈、粟面临巨大压力。两人事后回忆,当时他们考虑了三个问题:我军战略企图暴露了没有?战场形势起了大的变化没有?各纵队到达预定位置没有?都没有。
粟裕决心维持原定计划不变,野司和纵队首长有人提出异议。
陈毅支持粟裕,解释道:“我主力尚未全部到达预定集结位置,不能达成合围,仓促发起战役,无取胜把握,并且可能将敌人赶跑。相反,如我不过早惊动敌人,继续隐蔽集结主力,就可能使敌人一时还难以判断我之企图,举棋不定,徘徊失措,即使敌不再南来,我待主力到齐后再突然发起攻击,至少可以在胶济路抓住敌人。”
2月16日,陈毅、粟裕、谭震林发出致各纵队、师首长指示电,强调原定战役部署不变。
王耀武这一亮相,令粟裕印象深刻。他后来检讨说:“我们对敌情的了解还不够,特别是对王耀武的指挥特性了解很差。如果我们了解到王的性格大胆果断,能命令其部队一天一晚后撤数百里,那我们即可大胆地将部队插到济南附近,这样敌第十二军也就无法逃跑了。”“王耀武之指挥,经一年多了解,是蒋军中指挥较有才干者。”
可惜,“有才干”的王耀武遇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上司。陈诚陶醉在欧震兵团所谓“歼灭16个旅”的巨大胜利之中,坚信陈毅“已无力与国军决战,欲与刘邓会合”,其去向为运河以西。
王耀武根本不相信南线兵团的“统计数字”,坚信华东野战军突然失踪,是在隐匿战役企图,其真实意图是向北。
两人争执不休,上呈总裁仲裁。
蒋介石对他俩都不信:“我不要判断要证据。几十万大军和支前队伍转移战场不可能做到完全隐匿行迹。”他令国民党空军副司令王叔铭亲自驾机带队侦察。空军很快发现有华东野战军的部队向西北运动,正在运河上架设浮桥。
蒋介石据此得出结论,陈毅确实在运河以西逃窜,意图是向刘(伯承)邓(邓小平)率领的晋冀鲁豫野战军靠拢。
“已败之师,无足顾虑!”他在给王耀武的电报中用了这样八个字,严令李仙洲集团重新占领莱芜、新泰,“恢复先前态势”。
王耀武敢于向陈诚叫板,但没胆违抗总裁电令,只得命令第四十六军重新占领新泰,第七十三军率总部进占颜庄。17日,南撤的李仙洲集团又全部开回原地。
最不怕苦的叶纵和最不要命的王纵
18日,陈、粟下达攻击令:以第一、第八、第九纵队攻击莱芜;第四纵队攻击颜庄;第六纵队攻口镇,阻击博山援敌;其他各部或担当阻敌任务,或集结双泉山附近担任总预备队。总攻时间定在20日。
在总攻发起的前夜,王耀武看到越来越多迹象显示华东野战军主力密集于莱芜地区,再次果断下令已进至新泰、颜庄的第四十六军和第七十三军星夜返回莱芜,同时令驻扎在胶济线张店的第七十三军第七十七师经博山南下接应。
根据敌情变化,华东野司调整部署,决定调第八、第九纵队伏击第七十七师,第七纵队负责切断整编第七十三军与第四十六军的联系,完成先聚歼第七十三军和第十二军的作战任务。
王耀武在极其被动的情况下再次打乱陈毅、粟裕的计划,他命令第七十七师急速推进。20日中午,该师突进至莱芜以北的和庄地区,华东野战军第八、第九纵队发起攻击。这次伏击战比预定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利用这两个小时,王耀武调整部署,急令第四十六军冲破第七纵队的阻击,与第七十三军会合,全部撤到莱芜。
这样,战场的最大险情出现了。
一纵司令员叶飞回忆:
我纵于2月19日晚到达莱芜城西南集结,承担于20日晚10时开始协同右路军攻歼莱芜城外围敌军之任务。我们的计划是,第一步首先集中力量解决莱芜城西北及西南外围之敌,第二步配合右路军攻城。对于敌军兵力的集中,我们开始并不知道,仍按原定任务执行。
当晚,我第一师攻占莱芜城西北四○○高地、北铺庄、小注一线;第二师进占城东戴家花园、吴家花园一线;第三师攻占城西小曹庄、曹家村、任庙庄,直逼莱芜城西关,21日7时,敌军第十五师在师长杨明亲自指挥下,以飞机、炮火掩护向我矿山八○○高地、小洼进攻。敌人越来越多,敌炮火越来越猛,我看前面烟雾弥漫,爆炸声震耳欲聋,估计敌情有变化。我立即报告野司。野司也不清楚敌情变化,只告知第四、第七纵队还无报告。于是,我下命令给各师:构筑工事,准备苦战。
恰在此时,我第八团与敌四十六军前出部队都误认为是各自友邻,敌军派人来联系。我第八团发现是敌军,俘其一人。我亲自审讯此人,才弄清敌李仙洲两个军已猬集莱芜,原来由五个纵队担负包围李仙洲集团的任务不得不由我纵担当起来了!
陈、粟得知情况后,立即调整部署,以第四、第八纵队为右路军,归王建安司令员指挥,进至莱(芜)叶(丝口)公路以东;以第一、第二、第七纵队为左路军,归叶飞司令员指挥,位于莱(芜)吐(丝口)公路以西。
粟裕打电话给叶飞:“二纵和七纵路程远,赶到尚需时日。你们一纵无论如何要坚守三天。”
叶飞横下一条心,不躲不闪,硬着头皮不惜伤亡顶住打,死死将莱芜之敌堵在城内。粟裕战后评价:“在各纵的配合上说,一纵最吃力,虽然缴获不大,但在整个战役中起了决定作用,应算第一功。”
王必成领导的第六纵队在这次战斗中跑路最远。
这场战役是他们的正名之战。自二战涟水之后,六纵一直背负着“战败”的恶名,因为伤亡过大、亟须休养没有参加鲁南之战,莱芜战役是他们休整3个月后的首战。另外,六纵基本是苏中子弟兵,进入山东后,一直受到当地百姓“另眼”相看,称他们是“三种兵”:
讲话像鸟啼,叽里呱啦,一句话也听不懂,好像来了一批“外国兵”;个个留头发,好像来了一批学生兵;不少人盖着五颜六色的绸面棉被,有人还穿着绸衬衣,好像来了一批少爷兵。
老乡们悄悄议论:“这样的部队还能打仗?”
六纵指战员憋着一口气参加莱芜战役。从临沂到莱芜,路程达400里,必须在6天内赶到,行军时间均是在夜间进行,非常艰难。
作战会上,政委江渭清说:“两个月来,我们天天盼着打大仗,现在时机终于来了。涟水之战打得不理想,我们一定要在这里扬眉吐气。”
自撤离涟水以来,王必成的脸始终阴着。他布置完任务,说了一句话:“口镇得失,关系全局。攻不下来,不要回来。”
口镇,又叫吐丝口,三里长,两里宽,比莱芜城还大,处在明水、博山通往莱芜的交通要道上,是李仙洲集团的弹药和物资储藏基地,由第十二军新编三十六师把守。六纵投入6个团兵力轮番攻击,占领口镇及周围青石桥据点,并在莱芜通往口镇的必经之路上构筑了阻击阵地,彻底截断了李仙洲集团的退路。
陈丕显曾用一个词“不打滑头仗”评价王必成。王必成轻生死,重承诺,执行命令坚决,独力处理突发情况的能力强,粟裕总把断敌退路的任务交给他。因此,王必成六纵成为国民党军最怵头的“断魂刀”,军谚“宁遇阎王,莫见老王”。
一纵和六纵分别完成了包围莱芜和断其退路的任务,李仙洲5万多部队密密麻麻地挤在莱芜城,慌成一团。
李仙洲一生苦思不解的疑惑
2月10日,李仙洲感觉形势不妙,提出趁华东野战军包围圈尚不稳固,立即突围。陈诚一口拒绝,认为莱芜城下活动的只是共军地方部队。李仙洲指天发誓:“要不是陈毅的部队,你把我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莱芜城被围的两个军,分别是韩浚的第七十三军和韩练成的第四十六军。华东野战军决定对韩练成发起政治攻势,粟裕亲自给私交甚笃的老朋友写信。信中说:“你我各为其党,各为其信仰。但念我们过去曾有故交,且甚好,今去一信相劝,望你带部过来,或起义,或投诚均可,即是什么也不带,仅你一个人过来,我们也是欢迎的。”
信如其人,真诚、质朴、大度、宽容。韩练成大为感动:“粟裕够朋友,我也要做几件对得起朋友的事。”第四十六军实权掌握在两个师长手中,率部起义显然不现实。韩练成决定用拖延时间、自乱阵脚的方法给予回报,于是出现了一系列让李仙洲疑窦丛生的反常现象:
——李仙洲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攻守方案。李仙洲认为华东野战军已完成对莱芜的包围,这时突围正好坠入共军“围三阙一”的圈套,不如固守待援,但遭到两个军长的一致反对。李仙洲只好同意突围,转而讨论突围时间。
韩浚力主从速突围:“这是我军能否生存的唯一机会。”
“时间固然重要,准备部署妥当也同样关键。”韩练成扳着指头,列举准备事项,说服众人同意将突围时间由22日改为23日。
——23日清晨6时,大雾弥漫,是原定全军突围的时间。李仙洲来到集合地点,正要下令开始行动时,第四十六军参谋长报告:“韩军长还没到。”
李仙洲问:“他干什么去了?”
参谋长回答:“军长进城找一个团长去了。”
韩浚气不打一处来:“找个团长,只需要派个传令兵就够了,用得着自己亲自跑一趟吗?”
其他军官纷纷嚷道:“现在晨雾正浓,视野模糊,正好突围,不能再等了。”
李仙洲想下令开拔,又不敢将一个军长丢下就走,只好四处派人去找。一找就是两个多小时。直到韩浚威胁要独自行动时,李仙洲才发突围令。
由于丧失最佳时机,李兵团处处被制。从8时到下午5时,战斗进行了9个小时,第七十三、第四十六军全部覆灭,李仙洲被俘,韩浚率5000余人寻隙突围,但被华东野战军追击部队擒获。唯有韩练成一人突出重围,安全抵达南京城(莱芜战役期间,韩练成在华东地下党引导下来到华东野战军指挥部,后中央为发挥其更大作用,派他以突围者身份到南京)。战后受到蒋介石授勋嘉奖,赞扬他为“孤胆英雄”,留在身边担任要职。
莱芜之战从发起到结束,只用了三天时间,可谓摧枯拉朽。这一仗,令蒋介石对陈、粟衔恨不已,他在一次谈话中说:“在关内的五部共军中,以陈毅一部最为顽强,训练最精,诡计最多,肃清最为困难。”
私下,他把莱芜战败责任完全推给王耀武。23日晚,他飞抵济南,责问王耀武:“这样的失败真是耻辱。莱芜既已被围,你为什么又要突围?遭到这样大的损失,你是不能辞其咎的。这次你选派的将领也不适当,李仙洲的指挥能力差,你不知道吗?”
王耀武不敢争辩,把一肚气撒在李仙洲身上:“5万多人,3天就被消灭?就是放5万头猪,叫共军抓,3天也抓不完呀!”
李仙洲对这场败仗刻骨铭心,对韩练成突围前后的各种反常疑惑重重,在狱中用了26年的时间去破解,仍一头雾水。1973年,他被国务院特赦,面见周恩来。
周恩来问他有什么要求。
李仙洲犹豫了一会,说:“我能不能问总理一个问题?”
“可以。”
李仙洲说:“莱芜之役,我率6万大军杀不出一条出路,韩军长如何能只身突围?”
周恩来耸肩一笑,说:“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粟裕。另外,韩练成同志就在北京,你们可以见面嘛。”
韩练成在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西北野战军副参谋长、兰州军区第一副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李仙洲长叹一声,一切都明白了。
莱芜战役,华东野战军以伤亡8000余人的代价,消灭国民党1个绥靖区前敌指挥所、2个军部、7个师共5.6万余人,其奏捷之速、歼敌之多、代价之少,创造了解放战争以来华东战场的纪录,也是中国战争史上少见的奇迹。
2月26日,延安总部军事发言人评论战局,称莱芜战役是人民解放军“空前大捷”,盛赞“华东人民解放军全体将士及领导者陈毅、粟裕两将军”。
在盛誉面前,陈毅继续把粟裕向前推。他对记者发表谈话:
我华东野战军在最近宿北、鲁南、鲁中三次战役中,刚创造了一个空前大胜利,就被下一个更大的胜利打破纪录,空前之后又要一个空前,接着还有另一个空前……这证明了我军副司令粟裕将军的战役指导一贯保持其常胜纪录,愈出愈奇,愈打愈妙。
粟裕则更加敬佩擅长“奇思妙想”的老上级。他在为全军所作《莱芜战役初步总结》中,把首功归于舍南就北的战略转移。他说,“在军长和华东局的领导下,毫不留恋地放弃临沂,北上歼敌,证明是完全正确的”,“在战略上我们争取了主动权,我们已经开始能够调动敌人,使敌人听从我们的指挥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莱芜战役是陈、粟灵活用兵的范例,而真正将大勇大智大险转化为大胜的则是三个月后的惊世之役——血战孟良崮。
(作者系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会员、中共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副巡视员,本刊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 张荣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