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富于创新的文学史

陈世丹

继《20世纪美国文学史》和《美国文学简史》之后，厦门大学杨仁敬教授又在2014年7月推出一部最新巨著——70余万字的《简明美国文学史》（以下略称《简明史》）。《简明史》系统地梳理了美国文学自17世纪殖民地时期到21世纪第一个10年后现代跨国资本主义时期长达近400年的发展历程，对每一时期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和表现该时期历史现实的文学流派的世界观和艺术主张都做了深刻的理论阐述，对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100多位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通过文本分析做了透彻的研究和阐释，使每一个流派和每一位代表作家及其代表作品都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简明美国文学史》论述了美国各个重要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对文学的影响，使读者对近400年的美国文学的来龙去脉有个系统的了解。这是一部在叙述上既充分体现历史性又具有鲜明文学性的文学史专著。文学史是历史的一部分，文学史家应从历史的高度把握理解它，并把文学史作为文学体验的阶段性反映，代表的是这种反映的阶段性成果。因此，《简明史》坚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或坚持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意识，人们的思想意识反作用于人们的社会存在这样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

《简明史》按年代顺序排列，将美国文学置于各个历史时期社会变革、多元文化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阐述。全书分为6个部分，表现从独立战争前后（1720-1820）至越南战争后至新世纪初（1965-2008）6个历史时期的美国文学。每一部分都在其“第一章时代浏览”中，就那段历史时期对文学思潮演变产生影响的政治经济状况和文化成因进行系统介绍和深刻的分析。例如“第三部分：南北战争后至一次大战前时期”的“第一章：时代浏览”指出，南北战争以北方的彻底胜利告终，为工业资本主义的大发展开辟了道路。它标志着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接下来作者简单明了地概述了内战前后美国人关注点的变化：内战前，许多美国人关注的是人权问题，尤其是废除奴隶制。内战后南方失败，蓄奴制瓦解了，全国统一了，美国人更关注的是个人发展和社会进步。年轻的共和国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人们对国家寄予厚望。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人们重新明确自己的理想，努力实现新的愿景。现实主义小说家豪威尔斯在作品中指出“当个百万富翁是美国人的理想”，商人逐渐成为小说中的主人公，而“发财梦”则成了人们所追求的“美国梦”的同义词。经济是发展了，但自由竞争使少数人富了，多数人穷了，劳资矛盾日益尖锐。于是，劳资冲突成为青年作家关注的新题材。20世纪初期，工业化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引起各阶层的愤怒和不满，揭丑派文学应运而生。新闻媒体和知名作家大胆地揭露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社会丑闻，形成了要求社会改革的强大理论，触动了美国政府的上层人物，有力地推动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这样，现实主义就成为这个时期居于统治地位的文艺思潮。《简明史》遵循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以严密的逻辑性科学地阐述论证了19世纪末美国现实主义文学在特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影响下产生的历史过程，从而充分体现了文学史的历史性特征。

《简明史》将文学史与历史学之间的关系也处理得恰到好处。它既没有与历史现实脱钩，只限于在文学影响和技巧创新范围内讨论作家，也没有突出历史的叙事性、比喻性、文本性，从而缩小文学和历史的差距，模糊文学和历史之间的区别，而是在体现文学史历史性的同时也表现文学史的文学特性。如《简明史》“第六部分：越南战争后至新世纪初时期”的“第一章：时代浏览”所提到的一些历史事实都是和其后的文学现象发生联系的。这一章一开始就指出“1967年美军在越南战场投入五十万兵员，激起了全国性的抗议活动。许多民众列队到国防部的五角大楼前示威静坐。群众游行队伍甚至团团围住了国会。几乎每个作家都投入了这个活动。人们纷纷质问政府，诚如梅勒作品指出的《我们为什么待在越南？》（1967）”。在这一章的中部，《简明史》这样叙述道：“1973年，美军撤出越南，大批官兵回国。不久，许多有关越南战地生活的小说、散文和回忆录陆续出版，主要有奥布莱恩的《追寻卡茨阿托》（1981）和《他们携带的物品》（1990）、斯通的《狗士兵》（1974）、海恩曼的《帕柯的故事》（1986）和梅森的《在乡下》（1985）等都很受欢迎。”可见，《简明史》对历史事实的叙述是为揭示文学事实的本质和发展规律服务的。历史性和文学性被精妙地融合到文学史的叙述文本中。

为了准确把握、挖掘作品的深层意蕴和美学价值，《简明美国文学史》在对作家及其作品进行评析时，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方法论基础上，针对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风格、不同艺术个性的作家作品，借鉴与之相应的不同文学理论和方法进行剖析，形成了多角度与多层次评析相结合的科学性研究格局。

在对19世纪末期和20世纪初期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作家作品进行评析时，《简明史》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不是把文学视为符合永恒艺术标准的作品，而是把它作为那个时代的具体的经济基础作为意识形态决定因素的产物，考察文学作品与当时实际经济和社会现实的关系。《简明史》是这样评析辛克莱·路易斯及其作品《巴比特》的：作者深刻地了解20年代美国社会和中产阶级的特征，运用讽刺和夸张的手法以及许多“文献式”的真实细节，揭示了当时在表面繁荣掩盖下的严重的社会问题：崇拜物质财富，轻视文化，没有理想等；一句话精当地指出了路易斯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性质：“路易斯钟情于英国19世纪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深受他的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响，始终不渝地抨击社会上涉及政治、商业、法律、宗教、科技、道德等方面的阴暗面。”

在论述两次大战之间的现代派小说家福克纳及其作品现实主义的一面时，《简明史》指出：福克纳的“约克纳帕托法世系”小说既有浓郁的南方乡土气息，又超越了南方地域的范围，如实地反映了美国工业现代化对南方人精神冲击的结果：“文化的没落、旧传统的衰败及其所造成的失落感和情感危机。”

《简明史》既重视对某一文学思潮或某一时期、某一种族、某一群体文学的总体特征作理论归纳，指出其特殊成因、独特个性以及在文学史和文化史链条上的作用和地位，也注重对重要作家的艺术个性作全面的分析归纳，表现出对审美评析理论深度的刻意追求。这部文学史对犹太文学从一般到特殊、从共性到个性、从作家到作品的全方位审美评析，就足以表现出文学史家的独具匠心。《简明史》指出，在一般和共性上看，美国犹太作家用人道主义的观点来描写二战期间犹太人遭到德国法西斯大肆杀害、战后在美国社会里常受歧视、犹太人勤奋、吃苦耐劳、和蔼善良、待人诚恳、相互团结、重视子女教育、保持丰富多彩的依第绪语言文化传统等。然而从特殊和个性上看，他们从主题思想、人物塑造到艺术手法和语言风格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差别很大。如马拉默德在小说《店员》（1957）中，巧妙地将依第绪语的节奏和风趣的习语融入现代英语，又吸收海明威式的简洁明快的文风，形成独特的风格。贝娄在《洪堡的礼物》（1975）中，迅速转换场景，颠倒时间顺序加上真实的细节描写，充分展示了两个犹太作家的非凡遭遇，描写了60年代美国的广阔的社会面貌。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坚持用依第绪语进行创作，他的优秀作品证实了依第绪语的无比活力，从而挽救了古老的犹太文化和语言，并且以再现20世纪初交替时期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情操而丰富了美国文学。菲利普·罗思的小说《美国牧歌》（1997）“将历史、现实和想象相结合，采用元小说的形式，将笑声与痛苦、滑稽与严肃事件熔于一炉，嘲讽人们对美国梦的奢想而无视它的衰败。小说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戏仿与滑稽中展露悲伤，显示了沉重而奇特的艺术魅力”。

《简明美国文学史》突破了传统英美文学史书以思潮流派为线索划分文学史期的旧框框，在体例编排上做了创新。如前文所述，《简明史》是突出时间顺序，将美国文学置于各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变化的大视野下进行考察，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和文学本体论的观点来阐述多元文化特点的美国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既注意到文体的分类，如小说、诗歌和戏剧等，又顾及到种族、性别和不同文学群体的分类，如黑人小说、印第安作家、华裔小说、女性文学、南方小说、黑色幽默作家、后现代派小说、少数民族诗歌等。

《简明史》还在语言风格和叙述方法上作了革新。它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语言和准确的时间概念来叙述历史事件，收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在每一部分的“第一章 时代浏览”中，《简明史》都在开头提供了一份“重要史实实录”，例如：“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到达拉斯进行竞选演讲，在闹市区被枪杀，约翰逊副总统继任总统；……1964年 国会通过民权法，禁止在车站、旅店和餐馆和就业等一切地方的种族歧视。”此外，《简明史》把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和表现历史的文学创作的评述紧密结合起来：“尽管政府采取措施消除种族歧视，但有些州拒不执行，直到1954年最高法院干预才有所收敛。1964年，约翰逊总统按照民权法，禁止一切地方搞种族隔离活动。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的黑人坚持斗争不懈。黑人作家用自己的笔战斗在最前列，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同情和支持。”《简明史》把叙述角度的灵活多变和话语的生动耐读作为自己努力的目标之一，力求收到一种文学上的美学效果。例如《简明史》经常从多视角进行对作家的评价，不执一家之言，因而令人信服。如《简明史》这样评价德莱塞对美国文学的贡献：“生前，他被视为美国的‘左拉、杰出的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他去世时，声誉有些下降，人们有点误解了他；到了上世纪50年代，评论界仍有分歧。有人认为他的贡献超越了自然主义小说的成就，也有人说他是受超验主义影响的一位悲观主义作家。80年代末，有人强调德莱塞开创了适合读者的商业消费文化，成了一位新时代的杰出作家。”为突出作家之间的联系和各自的特色，以加深读者的印象，《简明史》经常运用比较的方法叙述同一时期或同一流派的作家，如对同是现实主义小说家的马克·吐温与亨利·詹姆斯的比较，清楚地指明他们在小说创作实践上的不同之处：“与马克·吐温爱用民众口语不同，詹姆斯常用晦涩难懂的长句和新鲜的副词和形容词，堆砌各种比喻，有些学究气。对话有些过分雕琢，不太自然；有时含糊不清，令人费解。”

杨仁敬教授是我国著名学者之一，美国文学教学与研究领域领军人物之一，其新作以丰富、可靠的史料、浓郁的文学性叙述、极大的信息量、多角度多层次的评述、新颖的体例编排和生动活泼的语言，为新世纪的非英语专业大学生、年轻学者们提供了一部集学术性、趣味性、知识性、科学性和创新性于一体的文学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