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武侠到后玄幻时代:网络文学的三次“世界大战”
2015-09-10庄庸
庄庸
武侠和玄幻,我把它们归纳为“穿越现实,在幻想中重建人生、世界和秩序”的冒险之旅,亦即我所谓的“作品为世界立法”。
从新武侠到玄幻文,共同的特点就在于中国人对社会现实生活、历史和未来进行“现实主义”的观照之外,开辟出“虚构”之路:在想象和幻想中“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重组”社会现实生活之外的新秩序,从中阅历“第二人生”。但其根本不同之处,并不在于 “类型文”本身对故事、模式、人物的不同设置,而是在于它们创造世界、秩序和第二人生时迥异的“设计体系”,以及设计这种世界体系时,所根基、局囿或超越的观念。
不同的“作品为世界立法”的思路、逻辑和智慧,不但带来了新世纪萌蘖之初到当下成熟期,“流行类型文”经历了从新武侠到玄幻文的嬗变,也主导了网络文学十几年间在从亚文化到大众化、从流行化到主流化中相较于其他业态与形态的文艺作品(如纯文学期刊和传统出版的“传统文学”)的比较优势。
但这也带来了在当下形势(泛文化娱乐全产业链的IP运营)、趋势(媒体边界的消融带为文艺的整合和融合)、大势(主流新文艺正在跨界重塑,大力发展“网络文艺”、“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中网络文学困境与突围、契机与超越的时代问题和前路探索……
我把这个现象概括为“从新武侠到后玄幻时代:网络文学的三次‘世界大战’”。
1.0 家国天下:传统朝贡体系+中国中心观
从“日常生活世界”、到“社会问题世界”,再到“家国天下”世界……这或许是所谓“现世主义”创作主导的世界和规则体系设定。
在互联网崛起之前,大众通俗文学男性向的主流类型文,就是武侠。
这是在传统时空中,文学对人们在世界之中寻找和确立自我的意识、身份和位置,所能拓展的极限。庙堂之下,江湖之中,朝野之外,家国之间……这是“家国天下”的世界观对文学时空和自我关系的设定和局囿。
这仍然是朝贡体系的传统观念主导,“中国中心论”成为一种轴心: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汉文明/中原文明是中国的中心;儒家体系又是中国文明的中心……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武侠”的核心要义。
金庸把这“中国文明中心论”思想主导下的“家国天下”世界体系设定,和武侠这种类型文的载体一结合,就发展出了武侠文的巅峰之作——“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和“少年成长史”有机地结合起来。
但是,进入到21世纪以来,这种武侠“作品为世界立法”的设计,受到了两个“继承者”颇具反讽意味的解构与重组:
第一个是以沧月等为代表的网络时代“年轻新势力”或青春版新武侠,在“自我中心主义”崛起中,把“侠”和“义”剥离,“家国”价值观被撕裂为深渊,整个江湖有武无侠,聚焦到“个人精致的利己主义”道路上,鲜见“铁肩担道义”的传统责任。
第二个是从王家卫“东邪西毒”到李安、陈凯歌再到当前侯孝贤《刺客聂隐娘》,每一个精英男性导演都在演绎自己的成年版“人文武侠”……最重要的倾向,其实不是“泛娱乐化”,而是“剥离”武侠与国家意识形态的捆绑,消解“为国为民”背后“大一统”的世界秩序重建观念,重新回到“亚主流”和“主动失序”的状态——“国家”的格局和观念没了,只是“江湖”、“庙堂”/“藩镇”、个人和“无国无家”之下的混乱、无序但又恢复到自身自主、自发的潜规则状态之中。
2.0 平行世界:全球化和互联网
这是一种突破。这种改变,直接带来世界体系的重新设定。
但这有个上半场和下半场的区分。
上半场,就是仍然被传统裹挟——西方16世纪以来的“地理大发现”和中国19世纪以来在国门被打开、在西风东渐中被迫“全球化”的历史……
这种传统主导之下,我们的核心观念,便是“国家—民族”中心主义和“个人-族群”自由主义的博弈、交锋和冲突。
下半场是什么呢?就是互联网的变革。
全球化和互联网造成了人们对时空观念、自身与世界关系的重构。这就使得其世界与自我的设定,可以不断地拓展:九重天,异世,大陆,可以穿越过去和未来的时空——而不像武侠必须是线性的、现在进行时……
于是,你可以看到,地理大发现的全球化和时空观的改变,带来网络文学中的世界和自我的改变。因此,从男频到女频,你会看到,只有这两种设定的类型文成为主流:
一种是以世界为中心,寻找自我的意识、身份和位置,亦即,自我征服世界的雄文——“规则”成为这种类型文代表如玄幻、历史等的核心关键词;
第二种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寻找自我、两性和社群的人际关系、人伦和人性,“性与爱的新关系”成为这种类型文如言情、耽美的核心关系词。
直到现在,平行世界仍然影响着异世、穿越/架空、九重天、不同时空互嵌(人神魔)……等的设定。这是当下玄幻等类型文的主导世界体系。
3.0 共同体世界:互联网+“三体”=人类命运共同体
但是,世界正在改变。
互联网+时代的技术变革、星空/深海探险,带来人类的认知世界的拓展……对头顶上的星空、内心里的小宇宙、自身生活第一人生和互联网第二人生,以及地理重新大发现等一系列已经、正在、即将带来的大改变,让我们的世界和未知的世界、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互动、涉透,改变着我们整个对世界的认知和设定。
比如说,科技革命将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认知结构,继而将改变文艺作品的整体性的“世界设定和想象”。不但中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亚洲也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整个人类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在集体境遇和共同命运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命运共同体”成为一个世界体系和观念的全新设定。
一切“当代史”其实都是“历史”的演变。过去成就未来,任何现在的状态,都不是一个单向度的线性演变箭头,而是包孕着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态各种演变可能性的动态包孕体。
所以,在当下这一个截点上,我们把武侠和玄幻组合到一起来看,既包括了当下“小武侠大玄幻”不对称的类型文现状,也包含了从武侠这种普经“潮流”类型到玄幻这种当下“主流类型”的演变历程,更是包含了从当下到未来作品中世界体系设定观念和范域拓展的“深层结构性需求”,逼迫表层类型、题材和叙述模式从形态到业态的创新与变革之旅。
武侠、玄幻、后玄幻之后的大玄幻或我所谓的“科幻”(科学地幻想)类型文的嬗变历程,在21世纪以来15年里,至少已经、正在和即将经历三种“世界体系”设定的需求、矛盾和冲突,亦即我所谓的三次“世界大战”。
从后玄幻时代到主流新文艺的繁荣发展重建“伟大中国”到“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哲学
“作品为世界立法”,不仅仅是作者在作品自身体系内部创造一个自洽的世界,并能为它确立一整套新秩序体系;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考量,就是这种“作品为世界立法”是否映射、介入、参与甚至能够主导整个现实生活世界的“秩序重建”?
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时代哲学”。创作要改变,必须得观念先改变——你“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才能“创造”一个崭新的秩序。大脑革命中的思想裂变力,在其间就是起到一个中介、桥梁和媒介的作用。
在首届华语网络文学奖的初评中,我选择以下三部具有“标志性”的红文作品加以阐释。
1.《将夜》:一部网文版的“文明的冲突”
它可以视为对当下“中国式时代”的隐喻之作:
A,中国-世界持续与普遍的紧张关系的隐喻;
B,不但是国外而且包含国内各阶层、各类型、各群体“文明的冲突”的隐喻;
C,新秩序重建特别是国民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重塑的隐喻。
换言之,我以为这部作品延续了猫腻系列作品中的“当下性”立场:少年成长和成熟(担当责任)的过程,隐喻着大国在成长和成熟中寻找自我意识、身份和位置。
这种“别人在写小说,而老猫已经在思考”,让我力推他为网络文学正在攀越时代之巅的路标。
但问题在于,当思考大于故事时,文字就容易玄而又玄,甚至像当年的先锋派诗人孙甘露在《访问梦镜》中一样,玩起语言游戏了。这种“诗化哲学”,是《将夜》欲登顶却登不顶,并且陷入迷镜和歧路的“业障”。
而且,如何能够超越自身的理念局囿而看到一种新的历史地平线,作者似乎仍然处于“黎明前”的黑夜里。
2.《奥术神座》:一部“讲故事的教科书”
它可以视为切中近年来网文“三低”潮流(低龄化、低知识化、低社会融入度)中“逆袭”三大需求的标杆:
A,学霸写作潮:在家长、教师及整个社会对网文影响青少年的忧虑中唤醒正能量。
B,重构知识谱系潮:“知识就是力量”——该书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重述与重构,让许多人在重温自己的中学教科书时,也第一次意识到网文在重建自己知识谱系(虽然有可能是错乱的知识谱系)中的重要性。
C,后玄幻时代的萌孽。在全民IP热将玄幻文推至泡沫化大繁荣时和“三体”带来科幻剧元年的两大拐点处,这样一本“放在玄幻分类下披着奇幻外皮的科幻小说”确实可以视为两个阅读时代嬗变交替的实验先锋。
当然,先锋也是有代价的。作者在重构“教科书”似的知识谱系时,牺牲了故事性。
3.《雪中悍刀行》:一部蕴含了“网络文学密码”的“辞海式神作”
你读懂了它,就像是读懂了网文界的百科全书。
至少,我以为以下三条“网文密码”是有可能存在的:
A,文青式的“私货”和俗众式的“套路”,在网文中是“天敌”却又相互依存?网文皆套路,惟有私货人不同。
B,网文为何自身能成为“母题”,被别的作品不断演绎,甚至,相互间均可视为是对方的同人作品?整个网文界其实就是几个大母题的同人作品世界。
C,人人都想在讲故事中,重构世界,结果发现,不过是在拼贴已知的几大知识谱系,比如,把儒道释三家杂糅在一起,整合成一个混乱、错乱但看似还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谱系。
从这三个角度切入,你会现《雪中悍刀行》的重要性不在于其作品的故事本身的价值,而在于它包含了网文界当下几种最核心的混乱和冲突。烽火戏诸侯的本事,在于把它讲成了一个故事,而且,还是一个看似很好看的故事。所以,我给了他高分。然而,问题在于,他自身的混乱被掩盖在了貌似有序的故事里,拖延了他自己对席卷网文界的混乱中的突围探索——而他,我以为,是有能力探出这样一条路的。有能力探路,却又以作品画地为牢,所以,我只能给他八分。
这其实反映了网络文学在当下大势和趋势中的“集体焦虑”。
我们现在亟需的是一种“智识写作”,不只是需要你创造一个世界体系而且需要你这个体系设定是有技术含量的:体系要严谨,要符合规律,且能够创造“生命”,成为知识、思想和智慧的源泉……
在当下网络文学“三低倾向”愈演愈烈,大量“学霸/精英”撤场的情况下……网络文学其实遇到了两种相逆的潮流的夹击:
一就是泛娱乐全产业链中的全民IP潮,把玄幻以及小白文、泛娱乐文为主体的潮流推至了巅峰,以此卡位粉丝经济和用户的社群时代。
但另一方面,大量撤出网络文学“商业场中央”的学霸/精英,却牢牢地以“互联网+”为中心,开始了一种有序的、有计划、持续深入的“智识”写作和亚文化建设——而这种非常有前瞻性、洞见性和预判性的未来文艺之先锋与潮流,其实就根源于最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中“为世界立法”的庞大和强劲需求暗流。
但这种“智识文艺”却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和挑战,就是超越时代、地域和文化的“话语、思想、理论新资源”。
那这种超越时代、超越地域、趋势文化的“话语、思想和理论资源”到底来自哪里?我以为,或许来自于从“伟大中国三部曲”(建党100周年小康社会、建国100周年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本世纪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到“命运共同体三部曲”(中华命运共同体、亚洲-世界命运共同体、整个人类命运同体)的中国-全球治理新理念和时代哲学的探索、实践和体系化之中……
假若这样的“思想革命”真正发生,我以为,从当下到未来,文艺创作的“世界体系”设定,必然有这三大主流阶段的演变——从“家国天下”,到“平行世界”,再到“命运共同体世界”——这既是世界和中国大势发展所趋势,也是国民心态和大众审美趣味发展的历程。
如此说来,从新武侠,到后玄幻时代,网络文学还没有更美好的未来吗?
(作者系中国青年出版社副编审、网络文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