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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故事到中国IP

2015-09-10夏烈

博览群书 2015年11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讲故事

夏烈

重新认识故事

在文学艺术历经20世纪的各种形式创新和探索之后,人们多多少少疲倦于繁复的花样,对所谓的形式创新和探索表现出怀疑。反之,“故事”回到了中心。

也许正因为此,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的金色殿堂是用“讲故事的人”(story teller)为主题来介绍自己的:“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演讲中回忆了母亲、家乡的说书艺人和写出了《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说自己的小说除了写自己的故事,剩下的就是“亲人们的故事”“村人们的故事”“从老人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故事,在这里并非一个于“小说”或“文学”而言低一等级、自惭形秽的概念和词,当作家坦率地、朴素地、自信地说出介入到世界一流文学之列的中国叙事与“故事”具有密切关系时,其实也在激活该词汇的神秘背景和力量,刺激我们思考进入21世纪的中国言说的方式、角度、传统及其可能性。

在论及网络文学之前,我还想就“故事”这个话题讲一讲本雅明的一篇重要的文论《讲故事的人》,其副标题是:论尼古拉·列斯科夫。这是一位19世纪的俄罗斯作家,熟悉人民生活、精通民间语言,除了本雅明将他作为“讲故事的人”展开了一次精彩的关于现代文明变迁、聆听与阅读讨论外,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契诃夫等都曾高度评价过这个讲故事的人的价值。高尔基就曾说过,“我和契诃夫都从列斯科夫的作品中获益良多。”

回头说本雅明的这篇文章,有论者这样概括:本雅明认为,“故事不同于小说,故事没落小说兴起,听故事和读小说的心境很不一样”,“故事,给我们生活里没有、不会有的传奇,故事里的主角跟我们如此不同,所以我们不能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设想他们,所以听故事的人用惊讶、佩服、崇拜的心情看待故事的奇特人物与奇特遭遇”。“故事在什么地方结束,标准很清楚——不再传奇了,就没有故事了。换句话说,故事结束就没有‘然后’了。‘然后’?然后就回归日常平常,就没有故事,就不属于故事的范围了。小说没有真正的结尾,故事有。故事结束后,其他日常平常的,就归小说去讲了。”(杨照《故事效应》)这些特征,给今天的网络文学最合适不过。

此外,本雅明原文中的这段话也很重要:

一个故事或明或暗地蕴含某些实用的东西。这实用有时可以是一个道德教训,另一情形则是实用性咨询,再一种则以谚语或格言呈现。无论哪种情形,讲故事者是一个对读者有所指教的人。如果“有所指教”今天听起来显得陈腐背时,那是因为经验的可交流性每况愈下,结果是我们对己对人都无可奉告。说到底,指教与其说是对一个问题的回答,不如说是对一个刚刚铺展的故事如何继续演绎的建议。要寻求指教得先会讲故事……编织进实际生活的教诲就是智慧。

我想,这个意思是说,口口相传、绘声绘色的故事编织着民间的生活哲理和改变现实残酷逻辑的奇妙出口,擅于讲故事的人继承了代代相传的人生经验,会很自然地在故事中呈现这些对于“实际生活的教诲”,让我们“智慧”而快乐地活下去;某些故事甚至直接作为“有所指教”的引子来出现,比如被宗教所用,佛教的“说讲”、基督教的“圣经故事”都是这个情况。

社会民主进步与文化权利的再平衡

网络文学的发展首先让我们领略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传统”的复活。

如果说“小说家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列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囿于生活之繁复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本雅明《讲故事的人》)那么,“讲故事的人”则处于一个开放结构当中,过去是口口相传和文人演绎相结合,那么现在则是互联网中的创作者和粉丝的实时互动,经年累月共同完成一个长篇故事。还有,故事常常是“世代累积”的,其想像体系、故事模式、道德依据都有一个大家说、大家传、大家写的累积过程,而现在网络类型小说的互相借鉴(模仿甚至粉丝纷争中的各种抄袭事件)、读者即作者、集大成等特征同样可以看作一个互联网社会的大家说、大家传、大家写的过程。

我因此认为,当下的互联网生存方式,实际上是在虚拟空间中发展出了“故事”复兴的条件。它让尽可能多的普通大众绕开被传统社会精英(权力者和中产阶级)统治的“小说”审美(审查)裁判,再次回到由民间大众的“故事化”阅读、创作、传播、评价为主导的精神旨趣中去。这从整体上可以看作互联网(科技)的惠民、商业市场的赢利模式以及后现代文化的包容性的结果;简化来说,也就是社会民主进步之后文化权利的一次再分配和再思考。

既然是再分配和再思考,第一是意味着各种民间大众的情感诉求和思想意识都会通过网络文学这样的载体集中浮现上来,并且会非常充分和驳杂。事实上,网络文学兴起17年来的作家作品有几次比较大的更迭。上世纪末走红的网络作家和当下热闹的“网络作家富豪排行榜”上的人物,在年龄、想法、知识结构、价值观上都有所不同了,这一点从具体文本的阅读中可以一目了然。此外,男频女频的基本分野、各种类型所形成的分众化读者、不同阅读人群的知识和兴趣的“部落化”社交特点,都在告诉我们,统称为“网络文学”的内部还有不小的区分和差异。这些都是我说的“充分和驳杂”的一部分。

具体举个例子来讲,比如发端于中国民间想像和传统文化的武侠、仙侠,以及在今天的网络文学中进一步被演变的玄幻、修真,总体来看有很多相近的文化资源和审美特点,都是一种中国风格的故事。但前者更多依凭的是神话、志怪、传奇、江湖绿林和儒释道的“教诲”,经过近代民国直至现当代的“港台新武侠”和“大陆新武侠”,形成了完整成熟的想像系统、故事模式和道德依据;后者,附丽了一点前者的气息、材料,但更多的是融合了国际性的“动漫游文化”所带来的想像系统、故事模式和精神因子,其“情感的羁绊”和青年一代作者面对世界的自我认知和价值定位,可能迥异于前者——侠义让位于力量,现实江湖门派让位于架空历史和异世大陆,无差别的家国之情让位于有限制的亲情和团队之情这一底线伦理——深刻反映了貌似玄奇不经的故事背后有着务实的历史经验和时代心理,换言之,是现实的嬗变教诲了网络小说的嬗变,网络小说的作者是最基层甚至最底层的民众,往往反映大多数人的当下的群体心理特征,因此,网络小说就是时代最敏感的神经。

再分配和再思考,其次意味着交流、商量、妥协与新的合作可能。正如我们过去谈“网络民主”,最后由高层发声认为“网络民主”是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和民主方式的一种良性补充,然后辅之以必要的打击网络谣言和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厘清,健康的网络民主依然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同样的,网络文学因其茁壮的生命力走上了历史舞台,如今进入到一个必要的综合治理时期,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发展它作为“中国故事”“中国想像”和我接着要述及的“中国IP”的中流砥柱作用,让民间大众的故事及其想像、希望、智慧与整个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精神触及、依存互信。

就在2015年9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其中指出,“要把创新精神贯穿创作生产全过程,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理论和评论工作,大力发展网络文艺,加强文艺阵地建设,推动优秀文艺作品走出去。”这是第一次把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网络文艺”作为一个概念,在中共中央的文件决议中正面提及。《意见》彻底呼唤着由草根萌芽、反映民间大众心理、有广泛社会影响力和多元可塑性的网络作家、作品共同参与到“把创新精神贯穿创作生产全过程”“加强文艺阵地建设”和“推动优秀文艺作品走出去”的目标与“统一战线”上来。这是对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重点提出“网络阵地”建设以及“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水到渠成的发展。

中国故事与中国IP

文学上、政治上的诉求,对于网络文学而言必须要通过一个产业和资本运营的过程才能发挥效应,达致其时代使命。这就要求我们在讲“中国故事”的同时要完成对“中国IP”的建设,学习学会对一个领域问题在整体中的认识水平及其实施上的手段本领,从而制订出富有整合意义的、系统性的、发展视界的文化战略。

从当前的网络文学产业链来观察,从上游的内容(故事)向下游的影视、动漫、游戏等衍生是一条最常态也最有实际操作经验的路径,其核心就是“IP”。国际通行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概念要更大,不仅仅指从文字故事(小IP)向下游开发的过程,而是任意一环产业链中的文创产品都可以因为粉丝效应引领其他环节的跟进,因此是个“大IP”;甚至于“新华字典”或者“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样有历史记忆和大量认知与使用人群的品牌、口号都可能成为被故事充实、完成二度开发的IP,这则是“泛IP”。2013年开始,由于中国文化产业的刚需和资本的炒作,华语网络文学的IP价值被高度认可乃至泡沫化溢价,至今仍然是市场上方兴未艾的热点。

泡沫终将挤出,但文化市场和文化产业的客观规律指示着我们理性看待网络文学 IP运营和开发的价值、意义,并及时介入其健康发展的规则制定之中。在《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中提出的“网络文艺”,我认为正是看到了网络文学IP运营和开发的现状以及未来。官方的解读表明,提网络文艺,即“网络文学、网络动漫、微电影、网剧、脱口秀、段子等应该都在其列”。这个提法考虑到了当前网络文学(小IP)大量的影视、动漫、游戏改编的影响力,也考虑到了“大IP”和“泛IP”的转眼即至。换言之,IP中心时代已然到来,IP概念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产品及其产业市场的核心理念。IP,调整和重塑着写作者、接受者、产业和资本等各方面的思维与伦理。

从中国故事到中国IP,就是一个将具体的文艺作品(故事)放到其传播和市场环境中去考察的必然延伸、必然结果,是把故事置诸社会学、经济学、传播学的系统性的“视界”,是科学发展观的一种基本运用。也因此,我们不但要向网络作家沟通和强调“理想”,也要向产业和资本沟通、强调“理想”。理想资本——注重文化产业和社会文化生态性、正能量的资本——才是中国故事最终变为“良心剧”,实现既叫好又叫座、传之世界的给力依靠。

在此背景下值得深思的是这样几个问题:

一,资本尤其是下游产业链资本的内容诉求大量生成,进一步加剧了网络文学和网络作家的市场化程度,文学与经济的天然规律在繁荣文娱产业的同时,也同时催生了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写作与金钱的欲望神话,作家主体可能在此间异化,忽略和遗忘“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优秀的文艺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艺术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场上受到欢迎”。如何修养我们自身的灵魂,对文艺创作的价值及其时代使命有更为高远的认识和判断,我想是考验网络文学“大神”们的一次重要“试炼”。

二,由于资本的逐利性,热闹的“IP元年”带来的还有可能是一种竭泽而渔的IP浪费、IP资源粗放型开发。这就仿佛人类对地球能源的渴求,自工业文明以来的二百多年透支的是大量不可再生的资源,并由于技术能力薄弱达不到精细化开发要求,急功近利中完全来不及捉摸一种生态保护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道路。换言之,理想资本不应该是对青春期的中国网络文学资源和环境施加浪费、污染的掘墓人,而必须是一群富有生态意识和长远眼光的文化儒商;与此对应,理想作者也不应该是一拨粗制滥造、重复拷贝,并且毛孔全是金钱、妄想自我利益独大的“土豪与屌丝”的结合体。网络文学的超级“IP”得来不易,需要养护和精耕,需要与之相关的产业链上的各类专业人才通力合作,这是考验我们网络文学产业智慧的另一重要“试炼”。

在中国故事与中国IP的乐观前行之路上,网络文学及其产业链不可回避的种种问题需要一代富有远见卓识和治病救人精神的人文知识分子相伴相行、护持匡正。

新视界下理论评论的新使命

因此,华语网络文学的发展当前处在一种有趣的张力效果之中。一方面,市场化大力推动了网络文学的赢利模式、产业驱动力和以IP为核心的网络文艺之路,但商业资本的负面效应也在催生大量的垃圾作品、拜金心态和“毁IP”的污染化开发;另一方面,在互联网上讲好的故事、不同的故事,甚至跟为生活物质资料而写作的网络作家区分开来的作者、作品,暗暗地滋长,一批并非写作金字塔底层起家的作者开始运用网站、微博、微信发表和传播他们的小说,成为“网络文学”传统概念(以大众类型小说为主流)的变量。曾经在“弄堂网”写出了《繁花》的资深文学编辑、纯文学作家金宇澄中年触网,在网络互动性写作中体验到了新的可能性,精心构造,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更多的在“豆瓣”里写作然后出版图书的作者,根本就是标标准准的青年文学精英,可以预见,这些写作问鼎传统主流的文学奖项不需要太多等待。

作为文学理论评论家的机会和任务脱颖而出。这个时机在上述两条路线上“蹲点”,探讨思索,毫无疑问是一件前沿性、建构性的工作。需要理论评论家花费宝贵的时间守候在如此一线的写作路径中,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华语网络文学各个维度的创获及时评价评论、创立坐标系、选择最值得称道和最富独特价值的网络经典。而在此过程中,也是一个理论评论家重新观察文学与世界关系的契机,我们可以由此破除一些因为保守的观念和习气造就的傲慢与偏见。其情形仿佛踏遍大地守候过日月星辰嬗变的人,比那些毫无经验依赖一点固定知识理解天体的决计要透彻得多。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浙江省作家协会、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发起了首届“华语网络文学双年奖”,承继着过往操办过“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的经验,再次邀请行家里手展开了在“中国故事”和“中国 IP”背景上的作品甄别工作。就像当年的类型文学双年奖把金奖给了刘慈欣,银奖、铜奖则是流潋紫、猫腻等14人,他们如今都已名满天下,并多半成功地实现了故事的IP改编,拥有影响力很大的影视等衍生产品——我们同样期待这届华语网络文学双年奖的判断是精准的、专业的,富有预见即未来性,扛得起整个华语网络文学打开的新视界和新使命。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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