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乐平:为戒酒干杯
2015-09-10张慰军
张慰军
观父亲这一生,似乎没有和酒分开过,哪怕是最艰苦的年月。甚至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他的忘年交好友、多年的搭档丁锡满叔叔含泪还在灵前洒上了一杯酒。
父亲喝酒的姿势我不会忘记,尤其他晚年,那颤抖着的“帕金森氏病”的手缓缓地将酒杯送到口边的样子,回想起来使我心疼,又倍感亲切。记忆中他饮酒时和母亲的斗嘴和争吵,现在也觉得是那样温暖又那样有幽默感。
很多朋友回忆父亲也都说到了酒。
黄永玉叔叔写的是他在抗战时期跟着父亲躲警报,然后去小酒摊子父亲喝酒他抢吃下酒菜的事;
叶冈叔叔回忆战后回到上海,父亲从嘉兴来上海交稿,拉他去本地饭摊吃“烧汤卷”喝老酒;
杜建国、周松生两位老师提到在“文革”中父亲被批斗的间隙,他们偷偷带他去浦东的小酒馆吃发芽豆下黄酒;
谢春彦老师也描述了父亲酒后脸上那微微的一点酡红,会讲很多笑话,跟他平常不太苟言笑判若两人,酒,使他放松;
戴敦邦叔叔讲的是“文革”中后期父亲要请客,与邀来作陪的他去买酒时,先在酒店把自家灌满意了,再带回敬客的酒;
丁锡满叔叔则说的是他俩把家人拒之门外,坐在父亲画案旁,静静地边喝着酒边创作诗配画的故事;
还有很多,不列举。
从小看父亲喝酒,据他自己说,他常会偷偷用筷子蘸上一滴放在蹒跚学步的我嘴里,看着我皱眉头、看着我咂嘴品味,然后哈哈大笑。
当然,如果母亲看到肯定不高兴。
他俩共同生活五十多年,像拉锯一样,总是为父亲喝酒、不喝酒,喝多、喝少而斗嘴争吵,除非特别时期。
母亲说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劝说他是希望他少喝,因为真的叫他不喝酒也是不可能的。这样,却踩了父亲的痛脚,态度也就借着酒劲蛮横起来,然后就是从拌嘴到了争吵。父亲去世后有一天我问母亲:这样老是吵架累不累?母亲对我动了动嘴角,象征性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眼光转向了窗外。
父亲总是有酒喝的,以前是白酒黄酒白兰地威士忌都喝,总体爱喝的是中国酒,画家唐云伯伯送他XO,他说像药水,唐伯伯笑他是乡下人;在日本喝清酒,他说像井水,吓得日本漫画家森哲郎尊称他是酒仙,到了晚年独喝黄酒,喝最多的是我们家乡海盐的原甏加饭酒,阳台上总有三两个空酒甏等着便车运回老家换几甏满的回来。我妻子开玩笑说嫁到我家几年,估计流进父亲的肚子的酒有小半个游泳池了。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什么都是配给供应,上海市民每人所得食品也就是吃不饱饿不死。而父亲,因为市里一位领导说:“我们要对知识分子好点,要保证他们的供应,譬如张乐平,不让他喝酒他怎么画得了三毛?”因而能得到每月有几斤粗糙白酒的优惠。这点酒,他要省着喝,计算着喝,有时还要叫上朋友分着喝,但总算还是有酒喝。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被兜底翻,单位红卫兵把父亲的几个酒瓶列在桌上,对父亲吼叫:不准喝酒!又过数月,上海市政府和市委被“推翻”,当时举例父亲喝酒的市里领导成了走资派被打倒,父亲又为此被批斗,然后单位的两个造反派战士夹着一张大字报到我家,在我们吃饭房间里父亲坐的位置上方贴了:“牛鬼蛇神张乐平不许喝酒!!!”依照惯例,张乐平三字上打了红色的叉。
而其实父亲那时候也没断过酒。
母亲每天会让我和我三哥等,用一个果酱瓶去酒店沽酒,可以装三两。酒当然是最便宜的土烧,好像八分钱一两,难得钱有点宽裕,就买一角一分一两的乙级大曲。我们去沽酒,还要避开附近的卖酒小店,也不会去“刘三和”那样的大店,因为他们都认识父亲,也许也认识以前常跟着他去沽酒的我们。我们专挑偏僻的地方,还要轮着来,避免常去同一家——现在想想那时候连买酒都像在做地下工作似的,好笑。
家中吃饭的桌子是有抽屉的“八仙桌”,在父亲面前的抽屉里我们放一个小小的杯子,等着天没亮就出去、天黑很久才回来的父亲,为他倒上一杯。父亲那时候除了在“牛棚”写检查,还负责报社的几个厕所的打扫,叫监督劳动。疲惫地回家喝一口酒,本应是一天最舒坦的时候,但却也不得不提高警惕,听到楼梯响就马上合上抽屉,以防哪个不怀好意者或造反派发觉后告发。
那时美协也经常开批斗会,拉出以丰子恺为首的主席、副主席,戴上纸高帽,挂着大红叉的名牌押成“喷气式”瞎批乱骂一通,次数多了也就麻木地不以为然。出来父亲问丰老先生:“身体好伐?”“好!”“老酒还吃伐?”“吃!侬呢?”“好!吃!”莞尔一笑后结伴散步在回家的路上。
那段时间,母亲和父亲没有过一点斗嘴和争吵。
父亲后来回忆那段时间,说在大字报下喝酒,记录下来真是一幅很好的漫画!
“文革”后期,父亲是比较早出来工作的,画着那些被他后来自评说“毫无意义”的画,可喝酒倒是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到了“文革”结束后,才常和朋友畅怀开心地喝。
父亲喝酒不很讲究菜的多少,但很重质。他有时候一个荷包蛋就可以了,而这个荷包蛋必须做得很讲究:要两面煎,蛋黄要软却不能流黄不能老,说流黄会腥、老了口感太干,要加酱油和少量水煮汤,还一定要撒上葱花,然后鸡蛋下酒汤拌饭。
他自己很会做菜,他炒的津白冬笋炒腰花脆嫩脆嫩,是我至今吃到最好吃的。那是一个大厨教他的,可我在所有饭店吃都没父亲做的好。我自己也试过,总做不到,尤其是入味又脆嫩。
他好几个朋友总念念不忘他做的炝鳝背,说够专业水平。
他拿手的还有猪小肠套入大肠,两头扎好煮熟了烟熏,切片蘸清酱油吃,满口肥香却不腻。
他做下酒菜就像画画那样仔细,很讲究细节。
还有很多可口的菜……
后来,他因为患“帕金森氏病”,医生不让他喝酒,他却只是把白酒等改为单一喝黄酒了,还引经据典说黄酒的好处,一直到他住到医院里,还在喝。
那时候我从外地回来去医院看他,他会和我说:明天帶个热水瓶来吧!我便心领神会,第二天带上一热水瓶的黄酒,然后他马上叫护工藏到床底下。其实他喝酒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医生眼开眼闭罢了。他昏迷时,医生呼唤的也是:张老好起来喝老酒了!
“文革”后父亲喝酒可以公开了,当然量也加大了。他和母亲的斗嘴争吵也就肯定恢复了。他自知理亏,有时会愤愤地对着母亲说:“律师的女儿!”母亲大度地笑笑后走开,结束了当天的争吵。
第二天又是重复。
有时候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喝,母亲要他少喝,他碍于面子不好发火,便举杯对着大家:“好了好了,戒酒了!来,为戒酒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