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的和被打死的村民们
2015-09-10韦星
韦星
毕业10年,一直在一线采访,见惯了各类稀奇古怪的新闻。以至于,对各种所能刺激别人感官的新闻,都失去了敏感。我曾想我是麻木了,但在广西金秀县采访村民因用水纠纷发生械斗冲突时,我的神经再一次被刺痛。
为期7天的走访中,我和大量的村民接触。这些村民包括当晚参与械斗,在警方问话后,又暂时放出来的人,也包括被水库方请来而被打死的人的亲属。
在白村,村民给了我一份名单:截至5月10日,白村有46名村民被关,除5名暂时释放出来外,还有41名分别关在象州县、金秀县、来宾市的看守所或拘留所里。
5月10日下午,离开白村前,刚好有人要去看守所给被关押的村民送衣服、鞋子和钱。我注意到,那些用塑料袋包裹的小袋子里,有的夹有半包换洗衣服或半支牙膏。每个袋子里,是一张张小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被关押者的名字。
一名神情落寞的婦女,正用一双龟裂的手,反复数着500元的钞票,她要让村里人帮忙给她丈夫捎去。
在白村村口,稻田已经干裂,但蹲在路边“吧嗒吧嗒”抽烟的村民们,无心打理。现在,村里除了一些年迈的老人和妇女外,还有一拨年轻人。年轻人是在出事后,才从广东等地赶回帮忙善后的。案发时,他们在外地打工。
采访时,白村村民希望我帮忙发出他们的声音。因为事发后,没有上级下村走访村民。警察进村,主要是抓人。村民担心:地方政府在上报材料时,因为没有走访,不能真实反映事件的前因后果。
对这次械斗事件,村民的态度是:不能关我们的人,我们是在防卫。而且打架,总有死伤。白村也有3个人受重伤。
但在接触死者的家属时,家属的态度也很明确:即便我们有错,你也不能打死人呀!他们这是蓄意谋杀!应该重判!
记者不是法官,无法也不能给案件定性。记者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呈现事实,以最大限度接近真相。但大量的采访过后,我发现越来越难下笔了:是非的背后,说起来全是泪的结局。
如今,每个死者的家里,都有不断前来慰问的亲属。死者的家人,每天重复的就是:做饭、洗碗。
在死者李汉军的家里,他84岁的母亲坐在床上,连续几天不下床。缩在床头的角落里,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独自品尝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带来的深深苦痛。
事实上,案发当晚,她就感觉到异常了。因为儿子平时不回家吃饭,也会给她打个电话告知,但那一晚,她的电话一直没响。
李汉军和母亲同吃不同住,他是住在距离母亲20米外的另一栋泥房里。从次日凌晨2点到早上天亮,他母亲起床3次,每次都打着手电筒,摸到了儿子独居的房屋拍门、叫唤,但黑暗笼罩下的深夜里,始终没有人应她。她再度朝附近的巷子,照了照电筒:看看儿子是不是喝多了,醉倒在哪个角落?可微弱的电筒光,始终照不亮儿子的回家路。
第二天中午,警察拿着他儿子的身份证过来说“出事了”,并叫家属去鹿寨县认尸。李汉军的大哥李汉纪,火急火燎地赶去,一看,果然是他老弟!脑浆都被打出来了,脚上还穿着一双凉拖鞋。
正因如此,李汉纪认为:弟弟是被别人以去打鱼玩的名义忽悠去的,如果一开始知道是去打架,他怎么会穿凉鞋去?
而且,在他眼中,弟弟和其他被打死或叫去的人不一样,弟弟是比较老实、懂事的人。
即便是被别人视为坏人的人,但在死者父母或他们的妻儿眼中,始终不坏。毕竟斯人已去,何忍恶语相加。
真实的感受是,苦难,特别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无尽苦难,在这些贫寒的家庭里,才刚刚开始不断蔓延……
梁增海死后,留下了妻子和3个小孩,最小的才5岁;廖克礼死后,留下了78岁的老母亲,还有一个2岁的女儿;李汉军,除了留下年迈的母亲,还有一间已打好地基的房子—快40岁的人了,他还没有女朋友。之前,也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但对方发现他的房子还是泥房,就拒绝了。这回,他到处借钱,希望从改变居住环境开始,来改变一直以来的单身处境……但一切,都只能等来世解决了。
被抓的和被打死的村民们,本来可以不发生这样殊死的械斗。有关矛盾和冲突,完全可以通过相关行政调解和法治手段来解决。可是,类似事件却仍不断发生,这很值得我们各级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