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遐想录
2015-09-10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
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1772-1829),德国学者、文学家,早期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创始人。
莱茵河最美的地段始自友善的波恩城。从这里溯流而上,经过一天的旅程便可抵达科布伦茨旁莫塞尔河与莱茵河汇合的入口。两岸是五彩缤纷的宽广的田野,宛如一条巨大的峡谷夹在丘陵与山峦之间。从科布伦茨到圣·果阿和宾根,一路上河谷变得越来越窄,岸边的岩石越来越陡峭,四周也越来越荒凉。流经此地的莱茵河却也最美。岸边忙碌的生活带给河流无限生机;河道弯弯曲曲,使河流时时给人以新鲜感。河边山上挺立着一座座形状各异的古堡废墟,把这一带装点得古色古香。两岸的诸般景色,使得这个地区与其说是命运偶然的造物,不如说是一幅内部完整的画卷,是创造精神精心设计制作的一件艺术品。
从这片平川再溯流而上,只见两岸废墟无数,把莱茵河装扮得更加辉煌。其中打头站的是哥德斯堡。这座城堡可谓最美的城堡之一,但并不是因其高度和粗犷,而是因为从这里可以把四围美景以及它所处的优雅的位置尽收眼底。再往前一些,与哥德斯堡相向而立的是龙岩,它使人们不由得急切盼望得见那些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古堡。
从这里逆流而上,沿途皆是这类荒凉奇异的城堡。观赏这些古堡废墟,其方法有二:或者只是怀着肤浅的审美感,把它们当作对于各种现代情感不可或缺的浪漫背景来看待,或者是把它们仅仅看成强盗窝,自中世纪禁止复仇条例颁布后便被摧毁,而且也必须被摧毁的建筑。
诚然,人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废墟,有相当一部分、也许绝大多数过去都是这类山寨;不过人们切勿把一个事物的蜕化同这个事物本身相混捕,以致磨钝了自己的感觉,看不到历史留下来的最辉煌的纪念碑。我们如果诚挚地询问历史,我相信历史就会告诉我们说,乡村贵族与富裕的商业城市之间爆发无休止的内战之前数百年,人们还不知武力自卫权、禁止复仇条例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为何物之前数百年,就已经有一些这类城堡存在。
德国人喜住山上的爱好,喜欢在山上定居的兴趣由来已久,简直就可以说这种爱好乃是这个民族的秉性!只要登上高山极目远眺,站在自由的山巅吸一口气,便可使我们犹如置身于另外一个轻松的世界一般。这一眺、一呼吸对于我们,仿佛是一杯提神醒脑的清凉饮料。看到我们面前壮丽的河山,我们忘却了平原的单调,把新的生活勇气吸入体内。我们现在也会偶尔择日登高,吃力地爬上山顶,去领略一下在山巅上生活、在自由中呼吸的人的心境如何。偶尔为之便心旷神怡,那么如果常年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心境又必是大不一样。因为在那里,一日当中可以时时、一年当中可以日日眺望面前千姿百态的大地,观看云彩的漂移,春花的盛开,皎洁的月夜,当然也少不了暴雨的激烈和冬日里银装素裹的田野。
在我看来,只有人们称之为蛮荒的地方才是美的,因为只有这些地方才显露出壮美,而只有壮美的地方才会是美的,才能激起联想,令人想到自然。如果人们长期蛰居在城市中,那么走出去看一看丰饶富庶的原野,定会在人们心中享受生活的欲望。我们越是享受不到大自然的千种风情,大自然的神韵就越是强烈地激荡着我们的心。富饶的田野上,那一切都只会使我们体会到安逸舒服的现在,却不会令我们回想起伟大的过去。而那些陡岩峭壁却有如活的纪念碑,讲述着莽莽自然的国度中年代久远的战争,叙说着不屈的大地在勾勒自己形态时进行的可怕的斗争。这些陡峭的岩石永远都是美的,永远给人以同样的、从不屈服的印象。
森林的涛声,山泉的吟唱,无时不使我们黯然神伤;野鸟孤寂的鸣叫道出了它们夹杂着苦痛的欢乐的不安,以及它们对自由的珍视。我们看见陡峭的岩壁之时,心头感觉到的正是自然本身。因为只有在久远的自然时代里,每当粗线条的记忆和历史展现在我们眼前之时,我们才得以窥见自然——这个包含着崇高内蕴的概念有多深,而当我们安逸地享受自然表层的东西时,这个概念是不可能亮相的。
人类在自然的废墟中,即建在悬崖上的城堡——这些紧随大自然的英雄时代而出现的人类英雄时代的纪念碑——上留下了豪迈果敢的印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还能使人类的崇高感变得如此美好和强烈,令人向往,慑人心魄。激情之泉似乎就在我们眼前奔流,我们感到,莱茵河——这古老的父亲河——犹如一条在揭示着自然隐秘的诗意的长江大河。
沿着莱茵河向上行,沿途可见许多罗马人遗下的要塞、尖塔和城墙的遗址,令人浮想联翩。这里一度是罗马帝国严密守卫着的疆界。然而罗马的疆界未能保留下来,地球上最高贵的民族突破了这些边境线,结束了罗马人对他们的奴役,用一部建立在忠诚、自由、古老的道德风尚、荣誉和公正之上的宪法取代了罗马人与日耳曼人之间的主奴关系,而且这部宪法的优越性超过以往或当今任何一部备受赞誉的宪章。
最久远的时代是何其相似:倘若历史不是这样书写的话,那么人类如今会是什么样子,一切事物将会怎样遁入无底的深渊!当然,这样一条随意划定的边界不可能是一道铜墙铁壁。不过我们也不能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和我们拥有的条件来评判罗马人的行为方式。在我们看来,河流本来主要是相互之间最活跃的交往和增进统一的媒介,把河流当作自然边界乃是不可为的。因为人类除了语言这一个界限之外,没有其他的自然边界。除语言之外的自然边界,就是崇山峻岭,可以取而代之的,只有大片的森林。在那个年代,鉴于德意志的南方部落尚不谙舟楫之事,也缺乏攻坚战的兵器,所以莱茵河还勉强充任一道防线。
离宾根不远的吕德斯海姆周围,河道最为狭窄,河流两旁的岩石几乎紧贴在一起,最是令人生畏。屹立在河流当中的那座德国尖塔,外貌极其独特。这里紧靠着河岸,可以见到最著名的一处罗马废墟。从这里出发,大河上下都镶嵌着一系列德国古堡。除了贴近自然的感觉之外,这些古堡还给予我们做另一番遐想的机会。
如前所述,在岩石上建造坚固的城堡,本是德国人的习惯和爱好,而我们也可从中见出后来发展得极富艺术性的哥特式建筑艺术的一个元素。城堡在德国古已有之,德国人自古以来就修建起许多城堡,在日耳曼人的森林中就是如此。城堡的出现,远远早于封闭式的城市。在我们称之为村庄的乡村别墅和农人住屋流行之前,城市其实还是按照城堡的示范作用用城墙圈起来的。这些城堡过去是诸侯和骑士的驻地,处在散落的领地当中,以抵抗敌人各种各样的侵扰,在不稳定的和平时期成为坚固的堡垒。古代的日耳曼人没有真正的教堂,因为他们大多是在山上点火祭神,在荒凉的湖边或林中空地上、神圣的橡树下供奉牺牲。英雄的遗骸被埋葬在堆垒起来的石家中,或者沉入人工湖的深底。日耳曼人的建筑艺术就是这样,主要是始自可以满足一般性防卫的需求的城堡,源于城堡上可以极目四望的优点,而不像其他民族那样,是发端于庙宇和坟墓;其他一些好战的民族常常也是这样,把要塞建造在制高点上。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其他民族不像德意志和哥特诸部落那样普遍地、频繁地修建城堡于高山之巅而已。
从城堡的建造中,可以见出德国人的一个特殊爱好,这就是专门挑选最险峻的地点进行建造,把瞭望塔和围墙建在最陡峭的岩石上,宛如老鹰筑巢似的,城堡似乎是悬挂或曰镶嵌在悬崖之上。德国人喜欢远眺尘世间的这些壮丽的自然景观,这种爱好甚至已经变成了内心需要;德国人的这种自然感也对城堡建筑起了作用。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去领略位于特拉西那地方的伟大的台奥多利希的宫殿的风采。宫殿建在高山顶上,面前的大海一览无遗。千百个城堡建了起来,然后又毁于一旦,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有一个城堡终于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显示出灿烂的华美,这就是建在高山上的巴巴罗萨的皇帝堡。无论城堡的建筑风格起初如何笨重,尽管多数城堡中留存下来的都是这种粗糙的建筑样式,但是存在于这些德国古堡及其建造方式中、并在这种建筑艺术中臻于成熟的独特意识,却显然对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形成施加了巨大的影响。不过这个意识不是存在于哥特式建筑的局部相似性上。有些地方的教堂以及城堡上还可以见到这种建筑风格,而且大多是在建筑物顶部或其他结构上显现出来。这些建筑多数情况下都是建筑风格比较粗糙的教堂,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独特的情况。但是在这些高山宫殿的总体趋势和内在理念中,却存在着一个起因,是它激发和滋养着那种粗犷的建筑艺术的想象力。正是这种想象力使各个时期的哥特式建筑艺术与众不同,从台奥多利希开始,第一批哥特式建筑一问世,这种想象力就被理解为、被视为哥特式建筑最突出的特点和显著的标志。城堡有多重用途,既可用于战争,亦可用于和平时期,这些目的在骑士城堡中必须统一起来。各个城堡的地理位置和周围环境又各不相同,尤其是各个城堡特殊的具体情况也必须分别对待。
城堡经常建在悬崖峭壁上,而悬崖的形状千奇百怪,更增加了城堡的建造难度。凡此种种,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城堡建筑中极大的无规律性,而这些不规则的特点又激起了对于粗犷豪放和标新立异的喜爱,使得人们有目的地去选择这种风格,也解释了建筑风格中这种奇妙的想象力,构成了哥特式建筑的一个元素。另一个元素存在于古代基督教的教堂风格及其阳刚之气中。如果把这两个因素合起来看,就可以全部解开哥特式建筑这个奇特的艺术现象之谜。
德国人对自然的感情,作为孕育着一切事物的根和活的源泉,我们必须时刻铭记在胸。丰盈的大地,或曰自然,是以两重方式体现在艺术中、尤其是在德国古代的画家作品中的:即花园或荒野。花园,意味着春天里万紫千红的大地,或在深层意义上,表现为欢乐的新娘身上鲜花织就的嫁衣。所谓荒野,沿用这种率真的比喻来说,就是永恒的丧服上被扯碎了一半的面纱,以及寡妇悲凉的哀叹。在这个富于艺术性的象征意义上,花园成了升华了的、变得美丽的幸福状态;而在荒野上则是真实的自然。这个感觉使我们心头充满了深切的痛苦,但痛苦中同时又夹杂着某种令人神往的奇妙东西。人——这天国的儿子孑然一身站立在自然的荒野上,他四处徘徊,心头充满一种感情,要找到他的父亲的心灵。他已走上了迷途,找不到他的父亲,其分离的痛苦永远也得不到缓解,永远也不会消除。这种感情就是绘画艺术中自然和美景的双重意蕴。屹立在山巅峭壁之上、矗立于自然的蛮荒之中的德国古城堡,就像战争期间用战车垒成的营垒和坚固的武装堡垒一样;这些城堡使人们感觉到,似乎荒凉的自然与这种奇妙的建筑风格融为一体,相映成趣。而在发展到高级的建筑艺术中,野性的城堡不再被困顿于束缚之中,人们也不只是摹仿或表现城堡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