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新解
2015-09-10朱泽宝
朱泽宝
《聊斋志异》中的《恒娘》篇讲的是被冷落的朱氏在狐仙恒娘的指点下如何一步步夺回丈夫宠爱的故事。其间朱氏对丈夫欲擒故纵、欲拒还迎、忽冷忽热,一路计谋用尽,机关迭出,平地波澜,惊心动魄,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今天热播的各种后宫戏。狐仙在朱氏成功之后,道出其成功的秘诀是在于直击人性的软肋,是看准“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的特点。清代评论家冯镇峦直呼:这是将“廿三史中佞幸传、奸臣传、嫔妃传、宦官传诸人邀媚专宠微妙秘诀和盘托出”,是“透骨攒心之论”。因此,《恒娘》博得了闺阁宝典的美誉,被当作已婚女性的必读之书。
《恒娘》在佳篇迭出的《聊斋志异》里得到这一桂冠,并不奇怪,因为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压根很少谈到男女相处之道,他笔下情爱世界中的女性要么是狐鬼精魅,要么就是人间的悍妇。狐鬼精魅已是理想女性的化身,她们聪明漂亮、善解人意、贤惠能干,主动而热情,能帮书生解决凡俗生活中的所有难题。而悍妇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婚姻的破裂,面对悍妇,蒲松龄想不出修复夫妻关系的良方,只能寄希望于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狐仙或高僧的惩戒或点醒。在洋溢着诗歌气息和浪漫想象的聊斋世界里,有飘荡着人间烟火味的《恒娘》,确为独树一帜。
可是,恒娘传授的固宠之法纵然屡试不爽,也并不对所有的家庭都适用。因为,并非所有家庭的经济状况都如书中那样优裕,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有一妻一妾或一妻多妾。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女子都如朱氏那般美丽和聪慧,有足够的资本去挽回丈夫的心。蒲松龄本人就是一个例子,尽管他在他的聊斋世界中编织着一个个情感乌托邦与功名理想国。在现实生活中,他只是一个以授徒为生的穷秀才,只有一个柴米夫妻刘氏,最多还有一个终生爱恋却无法接近的女子——顾青霞。蒲松龄也未必相信狐仙恒娘传授的方略可以保证他与刘氏的生活从此幸福美满。像他那样的普通夫妻,首先要面对的是生计上的捉襟见肘,而不是感情上的争风吃醋;最考验感情的是平淡人生的是是非非,而不是来自第三者的诱惑与背叛。
其实,《聊斋志异》中另有一短篇堪称夫妻日常生活的警世通言,这篇小说名气很大,影响广泛,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还可以从这方面进行解读。这就是《画皮》。
对于《画皮》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蒲翁意在惩戒贪淫男子,有人则殊有哲理意味地说这是教人要通过外貌看本质。这些说法都有其道理,但同时皆有致命的缺陷,即其立论都来源于王生贪恋美色招杀身之祸的故事,这只是《画皮》的前半段,而陈氏在王生死后为其还生付出的努力更是全文的亮点,所有的这些结论都有意无意忽视了陈氏的存在。因此,要探究《画皮》的原旨,必须将王生与陈氏都考虑在内。当一个说法能恰如其分地统摄、解释王生夫妻的所有行为,才有可能不流于皮相之论。
细细寻绎原文,会发现《画皮》的以下细节迥异于其他聊斋故事的叙述模式。正是这些不同奠定了《画皮》意蕴上的异质性,也决定了不可用《聊斋志异》中常见的几种思想倾向来阐释《画皮》的意旨。
首先,故事的主人公王生,就身份而言是蒲翁最为青睐的读书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聊斋志异》的一大感情倾向就是“艳称荣遇,回护士人”。通观全书,书生的命运总是最值得艳羡的。他们虽然贫穷但有才气,总能有美丽的狐鬼精魅投怀送抱,能和大家闺秀喜结连理,即使遭遇不幸,也能逢凶化吉。王生恰恰是个特例,遇到的虽也是鬼物,但不是善解人意的连锁、聂小倩、张阿端、小谢等善解人意的风情女鬼,却是专伺害人的狰狞恶鬼。他与聊斋爱情故事的男主人公有同样的书生身份,同样的艳遇,却没有同样的结局,这是最堪推敲之处。
其次,王生妻子陈氏在这个故事中所占的分量之重,承担的角色之重要已远不同与聊斋世界中的其他书生妻子。有学者曾言,《聊斋志异》是男性的情爱乌托邦。在聊斋鬼狐故事中,书生一般会是个单身汉,能自由地享有爱情,没有羁绊。或许还有个母亲,如《婴宁》中的王子服、《聂小倩》里的宁采臣,这类母亲很少充当封建礼教恶势力的角色,反而盼着能早日抱孙。即使极少数的主人公在与鬼狐发生爱情故事时已经有了妻子,但其妻子在故事中若有若无,读者几乎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如《青凤》中耿生的妻子。《画皮》恰恰不同,王生的妻子陈氏是贯穿故事始终的关键性人物,王生艳遇到丧命再到重生的人生经历,她几乎全程参与并发挥重要作用。王生初次与女鬼幽会时,即告诉陈氏,陈氏催其速加遣返;王生从道士那里讨来辟邪的蝇拂后,逃于房中,是陈氏在前窥视女鬼动静;王生被害后,又是陈氏含垢忍辱,百般奔走,为王生报仇,并使其复生。陈氏的形象在聊斋中可谓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一个尘世女子可以与其媲美,其为丈夫付出的牺牲也令所有神通广大的花妖狐媚望尘莫及。
再则,王生死后,是陈氏令王生的弟弟去告知道士,杀死女鬼。聊斋中的复仇故事,大致说来有如下三例:一是血亲复仇。这类复仇即便儒家经典中也能找到充足的合理性依据。《礼记·曲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商三官为父报仇,张诚为兄报仇都是此例。二是为夫报仇,同样具有强烈的正义性。这类故事中,女子挺身复仇时,通常身边已没有丈夫的其他亲属,多是独闯虎穴,庚娘的故事最有代表性。三是为己复仇,聊斋故事中永远有忘恩负义的男人,就同样有不甘蒙受冤屈的女子。蒲松龄在《画皮》里,明明为王生安排了一个弟弟,却不让其主动去承担复仇的义务,复仇大业还是落到了一介弱女陈氏肩上,王生弟弟的出场就成了可有可无的闲笔。在随后的篇幅中,蒲翁不殚笔墨地铺成陈氏为救王生遭受的艰辛曲折,与对王生弟弟的描写构成强烈的对比。在儒家的五伦体系中,兄弟之伦位于夫妻之伦之前。蒲翁这样安排王生弟弟的行为,在当时的伦理语境中,是极容易将其置于世人的道德质疑中。
无独有偶,《聊斋志异》中讲述由艳遇而遭惨祸的故事还有《黎氏》。《黎氏》讲了个路遇美妇,引狼入室,子女惨遭屠戮的故事。蒲松龄在最后的“异史氏曰”中点明《黎氏》主旨是端正士行,虽然在表面上讲述了个惊悚的传奇故事,但故事的意图还是指向现实世界的道德问题。《画皮》也是如此。如果抛却厉鬼作恶、仙方奇术等传奇性、异界性元素,《画皮》说的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间的故事。丈夫贪图美色而遭遇惨祸,妻子为救回丈夫而四方奔走。透过惊悚离奇的表层故事情节,其中蕴含的夫妻关系的经营之道更是值得玩味的。
王生在故事中的形象非常简单,就是作为贪色丧命的典型而存在。“异史氏”就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王生,还顺带给予陈氏以赞美和同情:“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志唾而甘之。”王生在蒲翁的笔下简直是死不足惜,而他愚妄的人生适足以为世人的镜鉴。正是他的好色,给妻子带来了无尽的屈辱,几乎终结了他们的婚姻,毁灭了他们的家庭。
至于妻子陈氏,是蒲松龄按照儒家伦理规范塑造出的“贤妻”,在故事中承担了太多的委屈与难堪。丈夫把女鬼带回家后,她不怒不火,只是微言相劝;女鬼显出原形逼近内房时,她义无反顾地挡在丈夫前面;当丈夫死后,她又为拯救丈夫忍受百般屈辱。在整个过程中,陈氏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怯懦与不满,比起王生,她的形象要高尚得多。陈氏虽然在在处处的表现都符合封建礼法对女性的要求,但其行为的内在动力未尝不出于对感情和婚姻的信仰。她自始至终都清楚自己的立场和选择,并为此甘愿付出任何的代价。可以说,陈氏是作为婚姻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故事里。
如果把《画皮》的宗旨归结为对二人的道德评判,那就未免显得单薄与褊狭。在这个思想解放、价值多元、离婚率不断攀升的时代,重温《画皮》别具意义。王生的出现无疑是个反面典型,忠贞、专一是爱情婚姻的本质要求,任何已婚者都不可再做聊斋式的书斋枯坐、美人入怀甚至一夫双美的美梦。追求婚外的艳遇,总会危及到安定的生活,王生遭遇挖心女鬼就可看作是这种危害的极端性书写。在这个层面上,洁身自好是美德,也可远离是非。
陈氏的行为则可圈可点。她在丈夫初次出轨时的隐忍和迁就姑且可看成是儒家规范对女子天性的扭曲,但激烈的反对未必就能收到最好的效果。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认为,陈氏相信自己美德的魅力,也坚信感情与婚姻的稳固,相信随着时间的流转,丈夫应能分清两人间的善恶优劣。果然没过多久,女鬼原形毕露,丈夫面对危险时下意识地逃至陈氏的房中,这就说明陈氏是丈夫心里温暖的依靠。陈氏在王生遇害后更表现可视为处理婚姻危机的指南。死亡意味着两人婚姻关系的彻底终结,陈氏为丈夫复活而奔走不妨被看作是为了拯救已经死亡的婚姻而努力。陈氏请求道士杀死女鬼而复仇,为了丈夫的回生,更是肝肠欲碎地苦求异人,在大庭广众下饱受言语羞辱,并强行吞下他人口中之痰。蒲松龄如此寓言式的描写,形象地再现要挽回处于危机的婚姻需要下多大决心,面对多少嘲笑,忍受多少屈辱!这里并不认为女性在丈夫离心的情况下,还要苦苦地维持,只是想说明的是,若还有心存幻想,陈氏典型在前,意味着这一过程有多艰难,其中要坚持什么、面对什么。
如果说王生与陈氏在女鬼介入他们生活时的表现可以为遭遇婚变的男女提供正反两方面的借鉴,那么陈氏后来的努力对于维持正常的婚姻生活亦有启示意义。陈氏吞下了乞人的痰,痰最后幻化为心,使王生死而复生。痰是污秽之物,人在正常情况下绝无吞食之理。可在《画皮》的故事情境中,陈氏吞则丈夫生,不吞则丈夫死,如此污秽之物居然成了这段婚姻能否持续的关键。读至此,不由得叹服蒲翁的大智慧,他以寓言的笔法道出决定婚姻存亡的力量。真实的婚姻绝不如书生与狐女们那样诗酒浪漫,种种琐屑很容易销蚀曾有的激情与甜蜜。更何况,婚姻围城中的男女多是凡俗男女,会嫉妒、猜忌,在漫长的婚姻生涯中,或许还会有凉薄、刻毒的言辞伤及对方,这些话如《画皮》中的痰令人难以忍受。正是王生的心被掠走后,才有乞人的痰令王生难堪。回到现实生活中,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大发雷霆,相互攻击,多半也都是无心之失,是怒气暂时战胜了情意与理智。以何种态度对待怒火,实是坚定心智与感情的试金石。事实上,能否宽容地对待对方的无名之火关系着婚姻的质量与寿命。
《画皮》之所以能成为《聊斋志异》中知名度较高的作品,固然与其精彩的故事有关,更有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画皮》的影视改编。令人遗憾的是,这些改编在立意上都不同程度地偏离了蒲翁的原意,或是主打厉鬼挖心的惊悚,或是强调男主人公在两个女人间的爱欲挣扎。刺激的视觉狂欢与无力的精神辩白,都违背蒲翁的苦心。虽说艺术改编不一定能要固守原文,但就《画皮》而言,若能从原文立意着手,未尝不是取胜之道。
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先生曾撰文指出,中国小说史上另一部长篇巨著《醒世姻缘传》亦出自蒲松龄之手,所言流于片面而牵强,实难取信于人。若从世俗姻缘的角度来审视《画皮》,它更当得起“醒世姻缘”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