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多名局（外二题）

王开林

现代学者张荫麟先生在《中国史纲》第五章“战国时代的政治与社会”中写道：“春秋时代的历史大体上好比安流的平川，上面的舟楫默运潜移，远看仿佛静止；战国时代的历史却好比奔流的湍濑，顺流的舟楫，扬帆飞驶，顷刻之间，已过了峰岭千重。论世变的剧繁，战国的十年每可以抵得过春秋的一世纪。若把战争比于赌博，那么，春秋的列强，除吴国外，全是涵养功深的赌徒，无论怎样大输，决不致卖田典宅；战国时代的列强却多半是滥赌的莽汉，每把全部家业作孤注一掷，每在旦夕之间，以富翁入局，以穷汉出场，虽然其间也有一个赌棍，以赌起家，终于把赌伴的财产骗赢净尽。”

张荫麟先生以史实为证，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设局滥赌，秦国大小通吃。写史纲的人必具大视野，应该说，他的见解令人信服。我留意战国史，对那些风格各异的“操盘手”更感兴趣，他们或优或劣的表现决定着万千生灵的命运。

世人熙熙为名，攘攘为利，万千只手布置着万千种局，有大局，有小局，有好局，有坏局，有明局，有暗局，有困局，有颓局，有疑局，有骗局，有危局，有变局，有胜局，有败局，有和局，有僵局。所有的局，哪怕就是一个饭局，比如鸿门宴，归根结蒂都是赌局。有人赌功名利禄，有人赌酒色财气，有人赌爱恨情仇，有人赌存亡生死。只要有人邀局，就会有人搅局。只要有人设局，就会有人拆局。只要有人控局，就会有人破局。只要有人成局，就会有人出局。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一旦有开局，就会有结局。

在现实社会中，有两种处境较为常见：一种是厕身于局内，身不由己；另一种是置身于局外，静观其变。很难说，哪种处境更美妙，更安全，因为这两种处境有时相互转换，有时彼此交错。

在这部《战国九局》中，我冷静着眼，考量的是乱世的九个赌局。它们潜在的风险很大，显在的收益不菲。古人感叹“无逃于天地之间”，倘若仔细推究起来，世事如棋局局新，世间高手斗智角力，又何尝不是“无逃于赌局之间”？

从战国初期到秦朝末年，尔攻我伐，尔虞我诈，这个从未间断过的超级赌局被拆分为若干个大小赌局，将参赌者隔离分散于各个赌台上。这九个赌局全是典型示例。

商鞅以客卿身份博得秦孝公的信任，勇于单挑秦国的利益集团。他赌的是“变法图强”。秦国实力大增，商鞅却作法自毙，难逃杀身之祸。

范雎与命运之神掰腕子，行险求胜。他赌的是“拜相封侯”。事事如愿之后，他受到蔡泽的敲打点拨，急流勇退，从容实现了软着陆。

苏秦和张仪这对师兄弟凭仗三寸不烂之舌，取卿相位如拾草芥。他们赌的是“合纵连横”。两人耍尽心计，使尽手段，竟然做大做强，“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这对师兄弟的赌功赌术足以睥睨天下。

战国四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善于扩充个人权威和家族势力。他们赌的是“养士干政”。家家蓄养食客三千，令人捧腹而笑的是：这些食客多为锦鸡，少有凤凰。

吕不韦大富未安，弃商从政。他赌的是“立主定国”。他帮助嬴异人（子楚）当上太子和国王，因此实现了获利无数倍的夙愿。然而完美之中仍有不完美，他玩火不慎，终于葬送了绝世好局。

赵姬原本是吕不韦手中的关键棋子，运思之巧妙，着法之灵活，一度达到极致。赵姬坐稳了王太后的宝座，却不肯安心过那种寂寞的寡居生活，她赌的是“偷情产子”。结果很悲哀，情夫聚众造反，私生子行藏败露，全都死于非命。

韩非是法家队列中的扛鼎级人物，理论水平首屈一指。他赌的是“做帝王师”。韩非以独特的治国理念折服秦王嬴政，引导后者崇尚严酷的刑法。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危险，却对师弟李斯疏于防范，一旦利刃从身后捅来，他脆弱得不堪一击，就如同初生的婴儿。

荆轲是神勇的侠士，义薄云天。他赌的是“刺杀秦王”。荆轲已经将“图穷匕首见”的良机创造出来，却由于功力未逮，一击不中，留下千古遗憾。

李斯由厕鼠、仓鼠的处境感悟人生，参透了官场秘籍。他赌的是“保全富贵”。他内心阴暗，害死师兄韩非。他利令智昏，与胡亥、赵高结盟，矫诏逼迫扶苏自杀。他苟且偷生，滑向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李斯的所作所为，不仅葬送了秦王朝，也葬送了自己的整个家族。

末尾的第九局确实超出了战国的年限，应该归属秦朝才对，但它是战国系列赌局的顺延。秦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李斯的赌局就像是晚晚场一样，与前八局紧密勾连，难以切割。对于作者的良苦用心，有识者当不会揪住小辫，以为大谬吧。

我们剖析这九个赌局，不难看出，设局者往往能够控局，能够成局，却很难保证自己不出局，不深陷败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任何豪赌，一次大胆误判，一次反向操作，就可能造成难以逆料、难以逆转的致命伤。因为他们的对手个个心狠手辣，胜过虎狼。

高产出伴生高风险，反之亦然。好战的赌徒一旦入局，除非输光手中的筹码，很少有人见好就收，贪婪的本性极可能将他们引向愿望的反面。在乱世，拎着脑袋上赌台，孤注一掷，说得好听点，是烈士殉名，志士殉功，说得难听点，则是火中取栗，刀口舔蜜。

世间无处不是局，大局里套着中局，中局里套着小局，小局里套着微局。人们出入其间，貌似信马由缰，实则身不由己，处处受到游戏规则的限制，不可能随心所欲。在极端情形下，即零和状况下，赢或输的“套餐”均味同馊食，难以下咽。

唯有不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明白人肯撤离赌局，避之如沸汤烈火？芸芸众生为了蝇头小利要赌，为了蜗角微名也要赌。于是乎，世人常用八字真言“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自宽自警。

豪赌者厕身局内，呼卢喝雉，他们从不退缩，也无处退缩。这种人在历史中多见，在现实中也不乏典型，他们的结局通常只有两种：坐上去地狱的电梯，或者乘上去天堂的高铁。

出来混，旧债新账迟早要还。把恺撒的还给恺撒，把撒旦的还给撒旦，尘归尘，土归土，从未有过例外。

（本文是《战国九局》的首版自序，该书已于2015年7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历史绕不开人性

2003年秋，我收到《读者》杂志社寄赠的签约纪念品——高度为十五厘米、周长为二十四厘米、重量为七百五十克的椭圆形剖面直立水晶座。剖面背后是一幅线条灵动的蚀刻画“敦煌反弹琵琶”，演奏者舞姿优雅，裙带飘曳，神情如醉如痴。平生第一次把玩七彩流贯的天然水晶，手握它，就如同手握虹霓。

某日，我与一位文友在书斋里海侃神聊，谈到历史人物的成像原理，他说：“关羽身上原本具有多个特质，经过一双双有形之手的筛选和无形之手的拣择，最终保留的特质只剩下一个，于是他成了千古忠义的化身，尊为武圣，受到后世众生的顶礼膜拜。”

听文友阔论高谈，我的目光正巧落在水晶座上，顿时觅得灵感，我回应他：“历史如同巨大的水晶座，剖面众多，色谱丰富。人们以或疑或信的目光去打量，从或偏或正的角度去观察，因此成像各异。项羽的情况远比关羽复杂，争议之大，盖棺难定，有人认为他是拔山扛鼎的英雄，有人认为他是妇人之仁的领袖，有人认为他是所向披靡的战神，有人认为他是鲁莽轻率的好汉，有人认为他是知耻识愧的鬼雄，有人认为他是沐猴而冠的楚伧，有人认为他是残忍冷血的魔王，采用的评价体系不同，得出的标准答案迥异。但无论如何，有一个坐标我们绕不开，那就是人性。项羽屠城、戮降、杀俘，动辄数以万计，最多的一次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万人，这将造成多少个家庭破碎？由于屠夫和杀人狂的手段太狠，效率太高，拜他们所赐，乱世的悲剧被放大了许多倍。项羽的底色是什么？戏剧中的那个末路英雄值得同情，历史中的那个杀人狂造成了人间地狱，你要悲悯他，必须动用大乘佛谛才行。”

历史异彩纷呈，唯有选准人性的角度去观察，才能与正见、真理劈面相逢。暴君涂炭生灵，恶魔草菅人命，不管幌子多么漂亮，理由多么堂皇，借口多么雄辩，所导致的人间悲剧终究难以掩饰，无法美化。人性的光束如同舞台中央的投影，一旦锁定那些假仁假义的狠角色，他们就会原形毕露。

历史通常只关注少数人的极端处境和异常表现，这并不奇怪，因为少数人的人性善恶往往决定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浮沉。他们的勇敢、侠义、坚强、豪爽、慷慨、真诚、狂热、偏执、贪婪、阴险、狡诈、冷酷、淫邪……要么形成济世救国的正能量，要么化为害人祸己的负能量，作用不可小觑。周幽王好色，造成镐京沦陷，九鼎东迁；李斯恋权，致使家族毁灭，秦朝覆亡。这样的例子很多，一旦历史人物的负面人性猛然发酵，就会与戕害自身、戕害众生的大悲剧结下不解之缘。

人性的复杂多变是任何地方的天气都比不过的。商人吕不韦要干政治，说白了，要立主定国，他送钱送房给落魄公子嬴异人，这不足为奇；他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赵姬慷慨赠予嬴异人，效果奇佳，但他一开始就种下了恶种。吕不韦耍心计，使手段，如愿以偿，推动嬴子楚（嬴异人改名子楚）登上了王位，自己也荣任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食邑河南洛阳十万户，门下食客数千人，权势之煊赫，一时无两。嬴子楚驾崩后，吕不韦的旧情死灰复燃，与太后通奸，为了摆脱危险和恐惧，他将大阴人嫪毐送进宫中，自以为从此可以摆脱干系。但他已经铸成一个大错，再用十个大错去弥补也无济于事。太后偷情产子，嫪毐举兵作乱，诸多烂账，吕不韦最终不得不分摊。这位中国古代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商人终于亏空全部本钱，自杀在流放巴蜀的路上。从这个典型案例，我们不难看出，人性失控脱轨之后，除了坠亡，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

历史犹如惊悚系列影片，不断向后人演示血流漂杵、泪流漂橹的情节，最终直看得我们心慌、心悸、心痛、心伤。历史的物理反应绝对恒久，人性的化学反应相对微妙。大家谈史色变，正由于二者达成了彼中有此、此中有彼的正相关。如果人性放假，我们轻松放过项羽的杀业，他就是盖世英雄；如果人性当班，我们牢牢盯住项羽的杀业，他就是超级恶魔。项羽的人性表现早已交上完整的答卷，如何打分，如何评价，就得视乎观察者、分析者的人性反应而确定。

本书从人性的角度切入，集合了一群特色分子，找到了一组参照系数，剖析了一些病理现象。青、黄、红、白、黑、灰的分辑，各有考量，并非随意。会读书的人自然能够读出六色之外的多种间色，甚至从字缝里读出字来。

读者要增长悟性，不妨设身处地，代入代出，冷静地观察人性，详细地了解人性，正面、负面、优点、弱点，全不放过。这样做，我们未必全程愉快，但要榨取历史人物的剩余价值，舍此别无方便法门。

（本文是《谈史色变》的首版自序，该书已于2015年1月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热血弥满，理智超卓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湖南人的事功和影响是一个不太容易穷尽本源的话题，至今尚无确评和定论。但有一个看法众口一词，鲜有异议：湖南人铁胆辣手办大事的功夫独步中国。湖南人够蛮，够狠，够执着，够坚韧，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滋生和助长这种性格的地域使然。湖南人拥有火辣的激情、老辣的理智、爆辣的干劲。一言以蔽之：湖南人血性弥满，他们特别爱拼，特别敢拼，也特别能拼。究竟而论，湖南人的血性只是“硬币”的A面，它的B面是什么？你很难想象，假若理智缺席，王夫之还能够撰成皇皇数十部经典名著，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的堂联示人；魏源还能够编纂令近代国人眼界大开的《海国图志》，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郭嵩焘还能够超越洋务派的浅见和陋见，将学习西方政教视为当务之急；谭嗣同还能够留下那部冲决网罗的《仁学》，将反抗专制的思想诉诸大众；宋教仁还能够设计政党内阁的杰构，为民主宪政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热血弥满，理智超卓，乃是湖南人纵横自如的精神表征。

湖南人吃辣椒号称“天下第一”，其“辣”字诀的极端表现为：办大事快刀斩乱麻，作风极为凌厉；临强敌，金刚放霹雳，手下决不留情。火辣刀刚不怕死，荆天棘地敢争先。湖南人的性格特征异常鲜明，归纳起来，具有以下十五个方面的特质：

1、质朴，务实而不尚浮华；

2、倔犟，自谓“霸蛮”，一旦认准方向和路径，则义无反顾；

3、傲岸不羁，不拘细行琐德；

4、吃苦耐劳，如同骡子负重行远；

5、坚韧执着，屡败屡战，不胜不归，打脱牙齿和血吞；

6、刚健，勇于任事，锐意进取；

7、自信心超强，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当仁不让；

8、好学不倦，虽武将亦能折节读书，求知欲旺盛；

9、任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疾恶如仇，锄强扶弱；

10、抱团取暖，乐育英材，形成牢固的人才链；

11、老子天下第一，轻视权贵，粪土王侯；

12、特立独行，喜欢标新立异，别出心裁；

13、沉毅，做一事，必担待一事，虽处境极苦，亦能坚持；

14、重气节，好功名，疾没世而名不称；

15、“拼”字当先，“挺”字断后，不怕死，敢玩命，老子不信邪，“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老儿拉下马”。在绝境中起死回生，在最无退步时杀出一条血路。

近、现代文人汤增璧曾说：“湖南人士矜气节而喜功名。”这话讲到了点子上。另一位湘籍名家章士钊看得更为通透：“湖南人有特性，特性者为何？曰：好持其理之所自信，而行其心之所能安；势之顺逆，人之毁誉，不遑顾也。”蔡元培在《论湖南的人才》一文中写道：“湖南人性质沉毅，守旧固然守得很凶，趋新也趋得很急。湖南人敢负责任。”湖南人喜欢干大事，能够成大局，确实知行合一，只要认定了某个主义，认准了某个目标，就会死心塌地，持之不疑，行之不悔，“一意干将去”（左宗棠语）。湖南人“霸蛮”而又“灵泛”，其不胜不归的心劲体现为一种比野山椒更辣、比牛皮筋更韧的硬汉精神。此外，湖南人具有超强的地方观念、种族观念和国家观念，连闾巷细民也关心政治，先天下之忧而忧。湖南人建功、立业、扬名的心劲永无枯竭之时，这是他们拼命前行的原始驱动力。

“无湘不成军”，“无湘不成事”，“湖南人流血不流泪，在中国近代史上，广东人革命，浙江人出钱，湖南人流血”，“半部近代史为湘人写就”。为了赢得这些赞誉，湖南人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无比高昂的代价。

谭嗣同在致欧阳中鹄先生的信中说：“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于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夫何不敢勇、不敢说之有！一纵一横，交触其机括……”湖南先贤即由这样一批“纵人”和“横人”组成，他们有头脑敢想，有口舌敢说，有才力敢用，有性命敢拼，用“敢”字取代“怕”字，敢为天下先。

晚清以迄民国，天漏日残，湖湘雄杰每每充当冒险建功的“补天者”和“追日者”。在节骨眼上，他们挺身而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曾国藩一手缔造湘军，屡败屡战，不胜不休，终于平定了太平天国；左宗棠年近古稀，舆榇而行，挥师绝域，捍卫了西部边陲的金瓯完整；谭嗣同头颅一掷，激起革命回声；陈天华蹈海而死，同盟会空前凝聚；黄兴指挥广州起义，中华民国初现胎息；宋教仁组织政党内阁，民主宪政透射出第一缕晨曦；蔡锷打响护国战争，铲断了封建帝制的根系。在铁血交飞的乱世，湖南人是中国的斯巴达人，是中国的敢死队，这个论断绝对靠谱。

在《湖南少年歌》中，杨度以极大的肺活量唱出湖南人的最强音：“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这可不是只图悦耳的花腔男高音，而是湖南人打从火辣血性里猛然吼出的一嗓子。只有真正的敢死队员才能够具备这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

弥满的血性+超卓的理智=摧枯拉朽的力量。这道“公式”明确无误，湖南人已经反复演算过许多回。

当今时代，国人不差钱，不欠乐子，独缺精气神。实用主义者多了，理想主义者少了，甚至少到凤毛麟角的程度。亢扬躁进的声浪将那些“软脚蟹”推搡得东倒西歪，四顾茫然，认不清灵魂的真北。血性何在？理智何在？这正是我们要反复思量的地方。

（本文是《敢为天下先》的再版自序，该书已于2015年8月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