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复:向死而生,研修死亡学分
2015-09-10那子
那子
在全世界的信息产业里,李开复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曾在苹果、SGI、微软和Google等多家IT公司担当要职。2009年9月,他从谷歌离职后创办创新工场,任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连创奇迹。然而,就是这个在人们印象里强大到无坚不摧的人,在2013年9月对外宣布罹患淋巴癌,开始专注于治疗和休养。2015年,他重新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发微博晒自己患病时的照片,并出版了新书《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与大众分享他患病后治疗和新生的心路历程。
患病之初的慌乱和煎熬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身体和工作?
李开复(以下简称李):身体恢复得蛮好的,最近两次扫描都看不到肿瘤了,所以,医生才允许我回来工作。当然,工作节奏还是需要当心的,所以我现在一年中大概不到一半的时间在北京工作,超过一半的时间在台北休息。医生希望我保持这样的节奏。
记:那你会不会经常受到一种诱惑,就是说我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李:是有诱惑,但这个诱惑不是特别有用。经历了死亡的挑战,我很清楚,如果生命健康都没有了,那么做再大的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记:听到你患病的消息,公众都觉得很震惊。你自己呢,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境?
李:因为刚开始说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我就往好处想。但是,我做了正子断层扫描以后,检查师也吓了一跳,都不知道怎么跟我说了,因为他自己也没有见过。可能我的病也比较奇怪,不见得很严重,但是肿瘤数量比较多。检查师就让我自己看。正子检查能让每一处肿瘤都非常清晰地显示出来,看了那个画面,我也说不出话了。
之后,我就觉得不能再自我安慰了,然后再想到的是人生也许就只有100天,或者200天,再想到的是我的遗嘱还没有写好,得赶快先把遗嘱写好,于是就一边检查,一边写遗嘱。
记:写遗嘱这个过程非常煎熬吧?
李:是的,我去台湾的律师事务所,他们还是遵循比较古老的习惯,把所有内容列出来以后,要我用手抄4份。所以,我写了很长时间,每写一个字都是一种煎熬。其实那时候我手在这边写着,已经非常机械化了,因为我心里一面怕写错,一面又在担心我的病情,想我这一生是不是就要这么结束了,想我要不要多找几个医生看一下,整个脑子就像快要爆炸一样。
每写一个名字,我就想到没有花足够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有点对不起他。整个写的过程真的是一个忏悔加交代的非常复杂的过程,内心深受煎熬。
记:一般人们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说:为什么选我?但是,你却说“癌症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李:那时候说实在的,我心里是非常乱的,也想着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让我年纪轻轻得了这病,而且还得了这么多,但是又觉得把这些话说出来有些不妥,所以我想还是维护我一向四平八稳的形象吧,于是就用最清晰简单平和的语气描述我的情况,但是其实内心根本没有那么平静。我在微博上用比较平和的语气说我自己的病情,只是为了隐藏心中特别严重的煎熬。
记:作为一个理科男,你有没有像安迪·葛洛夫和乔布斯一样,发现患癌时,自己去钻研各种医学知识,试图找到概率最好的一种治疗方式?
李: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我在不断的挂号、等待中度过,确诊前我的心分分秒秒都在各种否认、愤怒、沮丧等情绪中折腾,直到医生最终判定是淋巴癌4期,腹部有20多个肿瘤。尽管十分难过,但我一向不认命,我仍然像多年来对待工作一样决心全力一搏,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找出可能救命的方法。
当时,我找了各种医疗方式,所有的补品,中药西药,我觉得只要没有害的都拿来吃。但是我的医生说不可以这样,因为我当时在做每个月的血液检测,吃这些东西也许对我有帮助也许没有,但是都会影响我血液里各种不同的成分,所以他说暂时不能吃。
记:你试过最奇特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李:有一个医生跟我说:“你的床单需要接地气!因为我们每天接触了很多辐射,所以身体是不好的,如果把床单接一根电线插到泥土里,就会把你的不好的辐射散掉。”这种事情我觉得没有害处,就做了,我真的去买了一个床单,在美国可以买到的,接一根电线,插到泥土里。其实这样的事,我也不是坚信它有用,只是觉得它没有害,就试了。
记:治疗过程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李:化疗。我做了6个月的化疗。化疗除了对抗癌细胞之外,对身体里健康的细胞也是一种摧残,所以就造成我整个人每天都非常虚弱,呕吐,不想吃东西,每天都觉得很累,还会疼痛。除了没有掉头发,其他化疗的症状我几乎都有。总之,那6个月我过得非常不舒服。
记:在这个过程中,有令你觉得振奋的消息吗?
李:在这个过程中,我做过很多西医方面的研究,发现一个很让人振奋的消息:淋巴癌4期听起来好像是马上要死了,但是实际上我得的慢性滤泡性淋巴癌并没有4期那么严重,虽然我的肿瘤很多,但是并不大,而且并没有侵入骨髓,因此传统的淋巴癌4期对我其实并不是适用的。之后,我感觉我的心理状况好了80%,觉得我不止能活100天,如果好好照顾自己,说不定再活个几年几十年都是有可能的。
这一发现犹如一线生机,让我彻底放下了对癌症的恐惧,打算稳妥地接受治疗。但我并没有想到,当身体受到病痛的威胁和折磨时,过去用理性头脑堆积起来的信心完全帮不上忙。面对化疗带来的副作用,一向自诩从容淡定的我甚至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使我深深感到:面对病痛和死亡威胁,生命其实非常脆弱。
治病当中的反思和醒悟
记:生病之后,你对很多事情的感受会不会和以前不同了?
李:生病的时候,医生让我多运动。有一次我去爬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父亲骨灰存放的那个寺庙。我走过去在心中跟他讲话,突然就想到了父亲临终时留给我的一句话: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那一刻,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做到他以身作则做了一辈子的事情。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父亲肩负着养育7个儿女的责任,多半时间都是在勤劳辛苦地工作,并不多话。我11岁赴美求学后,与父亲相处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后来回忆起与父亲的关系,我也是用形影疏离来形容。直到我生病之后,回望过去,父亲曾言传身教的许多记忆都像电影般一一浮现,常令我辗转难眠。
以前我都认为,父亲在天之灵应该会对我非常自豪,因为我帮着中国青年做了很多事情,但是当我真的放慢工作节奏来思考的时候,我想到最多的就是最后5个字:无求品自高。我想我在过去5年甚至是10年的生活,绝对没有做到无求,无论是我在社交媒体追求更大的影响力,或是不断地在各个媒体出现,其实一定程度上都是在追求中国人非常重视的名。
记:这有什么错吗?
李:这本身也没有错,但当本末倒置,追求名变成你做所有事情的一个驱动力时,就有问题了。人们心中想着为世界做点儿事情,这是非常好的,世界因你不同也是非常好的,但如果每天都在算计我怎么样才能增加影响力,怎么样才能够赚更多的钱,才能打造更伟大的公司,然后有更多的粉丝,这个时候就是本末倒置了,因为你把本来做事的初心忘记了。
记:那你也觉得患病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而受到的惩罚吗?
李:刚开始是这样认为的,但当我病情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我女儿跟我说了这样一段话:“凡事的发生都有理由。我们不要碰到一件坏事就觉得是做错了事被惩罚了,也许这次的生病是为了让你活得更健康呢。”女儿的话点醒了我,名利都是过眼云烟,我不应该把那些放在第一位,而忽视了家人。
这些领悟让我开始感觉到,也许我得这个病并不是一种惩罚,也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只是在点醒我,我过去的生活不对。
一直以来,我笃信且奉行的人生信念就是做最好的自己,让世界因我而不同。我总是鞭策自己追求最有价值的人生,每时每刻都得好好善用。无论做任何事情,我都会不自觉地先估算这件事情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力:一场演讲没有1000名听众我就不去;微博每天新增的粉丝不到10000个,我就觉得发的内容不够……我追求这些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行程排得满满的,我的时间有限,当然必须过滤掉很多次要的没有意义的活动。生病以后,我亲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自己面对疾病时的无能为力,反思自己的过去常常自问:难道我过去的所有信念都错了吗?现在改正是否还来得及?
带着这样的困惑,有一次我去看望星云大师。他问我:“你人生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改变世界,最大化自己的影响力。”他对我的说法并不认可,说很多人用最大化自己的影响力做一个幌子,实际上就是想要自己更出名,说到底还是把自己的贪婪之心用糖衣包了起来。
我深受启发,仔细反省,感觉自己确实是贪婪的。
记:生病之前,你是知名博主,受到很多关注,是非和争议不断,你也采用过辩论的姿态去面对。你生病后,有人曾写过一些不是很善意的东西,甚至质疑你生病就是一场秀。面对这些,你如今是什么样一种心态呢?
李:现在,我已经能用平和的心态来看各种是非。微博上依然每天都有口水战,但我现在基本上都不去关注了。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已经不够用了,哪还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病愈之后的改变和修行
记:你的人生虽然精彩,但也算是风波不断,曾经不停地变换工作,与老东家打官司,近来又患病接受治疗,就是说你身边很多东西一直在变化,那有没有不变的呢?
李:当然有,比如我的家人。这次患病不仅改变了我本人,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我身边的人。慢下来和陪伴让我发现了身边人更多美好的特质,尤其是我的家人,他们让我看到亲情在一个人的生命当中是多么宝贵和重要。
记:在你整个生病的过程中,你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很让你感动吧?
李:是的。其实不止在我生病的时候,在我多年的事业中,我太太都是默默地、不断地支持着我。我每一次为了自己的工作把家连根拔起,从加州到北京,从北京到西雅图,从西雅图又回到北京,每一次她的整个生活方式和朋友圈都会被彻底影响,但她都毫无怨言地跟着我。每次变换地方我都只说一句“我上班去了,家你来收”,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每次搬家都会有各种繁杂的事情,多年来她都默默承担下来,从来没向我抱怨过什么。这次生病让我有时间静下来细想,其实这是我们结婚30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每天跟她相处。
很多次,我碰到灾难就会把一切都放在我太太的肩膀上,她虽然每一次都扛了下来,但中间她承受的压力都特别大。我希望在我的余生,在她面对任何挑战和灾难的时候,我能够支持、帮助她,并和她一起扛下那些压力,而不是再一次把一切抛下就不管了。
我的大女儿已经在美国读大学好几年了,这次回来看我,给我做很多好吃的,还陪我度过很多美好的时光。
很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小女儿。我生病的时候,她正处于叛逆期,功课相当不好,但知道我生病后,她就做了一个巨大的扭转,开始努力读书,想让我满意和放心。我们父女之间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她陪我一起去住院,提醒我每天吃药,注意合理饮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让我心酸又欣慰。我曾想,如果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希望花几天专注地陪我的小女儿,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
记:你出版了新书《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能问一下,你的学分是多少?
李:通过这次患病和治疗的过程,我越来越觉得人类的渺小和脆弱,也越来越感觉到,对生命,我们其实懂的还非常少。因此,对这个学分,我还在一个一年级学生的状态。
记:你过去做过几百场的演讲,每次面对学生的时候都是鼓励他们去创一番事业,去改变这个世界。如今,要你再去跟他们讲的时候,你会讲什么?
李:我觉得改变世界,增加影响力都是可以的事情,但是在做这个的过程中,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是要帮世界做更好的事情,而不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另外,要珍惜自己和亲人的关系,不要把全部的时间都放在事业的追求上。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