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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苇塘村

2015-09-10孙锋

商界 2015年12期
关键词:苇塘张晓军村民

孙锋

到田野去,成了一种趋势。一群人拼命逃离的旧地,成了另一群人的新宠。

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两间房乡苇塘村,是座贫困县里的贫困村。北京唐人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晓军,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二者之间隔着绵延数千千米的燕山山脉。

张晓军“从没想过要来这个破地儿”。因为要抵达这个山村,只能选择在滦平县打黑车,要价90~200元不等。在去往苇塘村的过程中,要绕过燕山山脉,经过滦平县交通事故最频繁的一段山路,而后拐到“村村通”的硬化路上,行驶30分钟,到达河北省海拔最高的地方。

最终,张晓军还是来了。

他要做一场实验,一场关于旅游的瞬息万变的乡村再造实验。也许这场实验即将改变这个“普通话之乡”的贫瘠,和更广袤的农村大地。

因为沃野千里,燎原往往只需星星之火。

荒村求生

入冬的北方是一贯的荒凉,似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已经习惯了这种悲怆。

窗外衰草连天,在经过一辆刚刚翻到山谷的矿车身边后,窗内的黑车司机似乎是为了缓解紧张,念起了歌谣:“你看空心村,有屋难见人;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蛇有几丈长,老鼠近半斤;常回家看看,真会吓煞人。”

2年前,苇塘村是由李、苏、谭三姓共100多户人家构成的自然村落,靠着祖传的木工、瓦工手艺,走出深山,常年在外打工。村里200多亩土地早已闲置荒芜,仅有20户老弱留守的村子,成了行将就木的空心村。

最初,张晓军想操盘打造一款乡居式民宿旅游,首选的是北京延庆县千家店镇。不只是因为那里已经是相对成熟的旅游区,更多的是考虑到对当地政策、人文、地理的熟稔,“北京地儿,咱不是人脉什么的,熟悉吗。”而彼时,张晓军对苇塘村的概念,是“从没听说过那破地方”。

滦平县中,当地人采矿为业。张晓军考察后发现,在地理位置上,滦平与北京密云区仅一山之隔,无论是山水、空气,都好于密云区;而在距离上,滦平到北京市区的距离仅2个小时,近于包括千家店镇在内的北京的许多郊区。然而因为地域、行政划分,滦平县采矿业为主、大田农业为辅的产业模式,使得“连农家乐的标准都会低于北京几个档次。北京市民根本不会多走两步来滦平旅游”。

同一段长城,北京那面叫“司马台”,滦平那面叫“金山岭”。这种文化的差异与隔阂,也让张晓军对其旅游开发有太多的忧虑,毕竟旅游市场还是要面向北京,“我可以当先驱,但你不能让我当先烈啊!”

事实上,张晓军式的顾虑,在旅游开发选址中并不罕见。作为与本地生活、生态甚至商业密切相关的旅游业,文化认同、情感认同至关重要。然而,张晓军仍然没有想到当地村民和政府迫切想要改变现状的决心。

对方一个冬季的软磨硬泡后,让张晓军只能答应签订“随时可以反悔的框架协议”,配合考察一下。

走到条件最符合的滦平县大石门村,张晓军发现当地处在山谷,日照时间太短,闲置房屋过于分散不利于管理,于是决定放弃。当走上大巴准备返程时,却被当地百姓拦了下来。一大筐刚刚煮熟的土鸡蛋端到了张晓军面前。“乡亲们把我们当客人,心里挺不是滋味。”张晓军慌慌张张与同行的几个同事凑足了几百元现金,“要不都不好意思走啊。”

大石门村的淳朴民风,或多或少影响了张晓军的决策。在考察苇塘村时,张晓军同样被当地朴实的民风、良好的自然条件打动,更重要的是,苇塘村地处高地,村落相对集中,风景独特。

然而,还没等张晓军做出决定,一纸谷歌地图摆到了他的面前——苇塘村村支书将村子里所有闲置房屋的朝向、方位等用编号详细标示了出来。同时,按满了全体村民红手印的“租赁合作社”合同,也拍到了张晓军桌子上。这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与诚意彻底打动了张。

“还管什么协议,直接开干了。”

空心村的七窍玲珑心

2014年初,40多岁的苇塘村村民谭瑞君接到村里的通知,征集全体村民的意见成立“租赁合作社”:将各家闲置的祖屋、宅基地、土地以租赁方式流转到合作社,合作社再与张晓军的唐人旅游签订流转合同。村民每年可以获得住宅和土地流转的租金。

谭瑞君们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地里只能种玉米,费时费力下,每年一亩地的玉米收成最好还不到800元,现在每年可以直接得到800元的租金。大多数村民已经在北京城郊买了房子,找到工作,祖屋更是烂在那里百无一用。现在每年不仅可以有上千元的收入,而且在合同终止后,还能得到一座完好的房子。

谭瑞君二话没说按了红手印。这也标志着一场全新的乡村再造模式开始了。

按照最初的设想,张晓军租赁了村里的7座闲置房屋。在保持外部原貌的形式,张晓军对内部进行了个性化、定制化的轻奢酒店式打造——梨树下、水云间等主题院落相继落成。

事实上,有北京“山里寒舍”乡居酒店的成功为先例,张晓军也完全可以给足补助款后,“赶走”全部100多户村民,圈地打造成一个封闭的,以乡村生活为卖点的度假酒店。然而,“没有了人味儿,就不叫乡村生活。”所以,张想让酒店完全融入当地村民中,形成一个新型的社区形态,而且“还可以轻资产操作”。

目前来说,乡村生活式的度假模式,相对小众。所以,张晓军将目标客户定位在有乡土情怀、有品味、有能力的“三有”消费者。为了让住客尽可能地接触当地原生态,张晓军剔除了酒店内娱乐的标志——电视机,在村口设立了公共休闲、娱乐场所——“村公所”。

在村公所内,住客可与当地村民沟通交流;酒店的三餐,也设立在村公所,而菜品,则是当地时令蔬菜和漫山遍野的芦花鸡、山羊。此外,张晓军又雇用村民在200亩闲置土地上种植了大片的格桑花和油葵,打造“格桑花谷”,作为酒店住客的后花园。

苇塘村村外,盛产黄芩,花盛而色紫,与村中随处可见的野生紫牵牛花,相映成趣。张晓军又将村民组织起来,在各家院落周围洒满牵牛种子,打造紫色生态游。待到花开,苇塘村便成了“大山里的普罗旺斯”。

自然而然地,张晓军的酒店成了村里的“七窍玲珑心”,盘活了村里村外的资源。

让张没有想到的是,在酒店还未建成,格桑花谷和紫色旅游,吸引了滦平、承德、北京等地游客慕名而来。张晓军否定了村民建议每人30元付费参观的想法,而是选择仅靠酒店每间3000元的日租费形成盈利,更希望“通过旅游把人导进来,思路、资金、人才导进来”,打造更多的唐乡。所以,能够不断造血,才算给空心村,给酒店带来真正的商业循环。

从2014年8月28日起,谭瑞君有了一个新身份——河北金山岭唐乡大管家。站在“村公所”的院子里,谭瑞君皮肤泛红,除去挑花衬衫和牛仔裤上布满的灰尘,并非典型的农民形象。

和她类似,村里5名回流村民成了唐乡的固定员工。“每月2000多元的工资,还能每天睡在自家炕上。”谭瑞君很知足。

土地流转、宅基地再利用、特色种植、农民回流……一个即将湮没在深山里的荒村,2014年8月28日完成了重生,历时80天。

这个简单的旅游实验,似乎很容易被复制。然而,简单未尝不是另一种复杂,关于农业与商业、开发与保护、保守与转变的坎坷,在苇塘村从未停止过……

晓军特烦恼

最初,在对4座闲置房屋修缮时,张晓军选择从北京密云调来成熟的装修队伍施工。本来相安无事,然而为了赶工期,施工队伍在利用村民自备井时用水过度,导致村民无水做饭。“我把房子给你,地给你,你现在竟然让我吃不上水。”一剪刀下去,电线绞断,工程中止。换来村民被拘4天。

得到消息后,张晓军气得直骂娘。

凭借20多年旅游规划经验,张晓军总结了三条乡村改造引起冲突的条件:一是认为农民傻,好蒙好骗,忘了自己是在别人盆里刨食吃,别人说撤就能撤;二是忽视了农民的经济属性,认为农民就是种地、唠嗑、晒太阳,不考虑他们的经济诉求;三是居高临下的城市沙文主义,以扶贫的心态对待农民。

没想到自己看着菜谱,却炒糊了一盘菜。

张晓军立即遣散了装修队,找到村长帮忙推荐本村可用的装修工人。在70多岁的老瓦工李学优的带领下,50多名苇塘村“手艺人”从外地赶了回来,接下了装修任务。密云装修队安装后,毛病不断的电缆、网络,从此再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更没有因为占用村民院落、用水发生任何冲突。

事后回忆,张晓军依然惊出一场冷汗。如果自己没有强制成立“租赁合作社”,有村长作为话事人,单独与村民对接,矛盾定会更多、更烈。

从此,只要关于苇塘村建设的任何方面,张晓军都会事先知会村长,询问村子里是否有这类的人才。“如果没有,我请人过来做个样板,你们来看,来学,我提供材料,工艺你们自己琢磨,标准就是这个标准。”

正当张晓军认为,自己吃透了农民与商人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一场更严峻的考验已经开始。

按照张晓军的规划,苇塘村的改造实行的是原乡文化——不砍一棵树,不推一座房,原址再造,生态再生。然而,施工一个月后,当张晓军再次来到苇塘村时才发现,村里人怕被无偿征用,几百棵杨树砍没了。村委会为了提高环境质量,在村庄景观轴上,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公共厕所。原来打算铺上木板,制作一排休闲区的沟谷,被县政府以支持乡村建设、整修水利为由,用水泥砌了一条长长的护坡……

张晓军气得哆嗦。那些写满协议、合同,不能搞建设性破坏的白纸黑字,在这群“努力改善乡居环境”的好心村民的“帮助”下,形同虚设。

事不宜迟。张晓军以每棵树300元的价格,买断所有杨树,“树还是你的,你给我留住”。公共厕所已经建好,张晓军只能在房顶装上太阳能,“改成洗浴中心,免费开放给全体村民”。而长长的护坡,却成了张晓军心中永远的痛。

生意来得比问题多

苇塘村变了,而且仅仅开始。当黑车司机再次来到这个“北京牌照的自驾车莫名其妙都过来”的空心村时,已经不敢相信这个村容整洁、人丁兴旺的唐乡,就是3个月前那个“踩了一脚野猪粪”的苇塘村。

张晓军最初仅是想把苇塘村的闲置房屋租赁下来,每座以40余万元的装修价格,操盘成自己的休闲度假中心。顶多也只是把村里的闲置土地流转过来,做成副食品中心。整个投资也仅仅500万元左右。然而,操作下来后,张晓军发现,酒店只能作为村子的一个有机整体,不可能完全置身村民事务之外,必须参与到村民中,才能实现它乡居体验的价值。一个更宏大的想法,正在形成。

张晓军打算与村子成立公司,唐人控股,村集体用全村的地理空间入股,全体村民入股,村里的精英也有单独的股份。大家一起利益均分把苇塘村当做景区经营:村头“憋的一滩水洼”,引进萤火虫,做成月牙湾;200亩土地,做成格桑花谷;保留部分玉米,吸引野猪、獾,打造哄野猪旅游;复活当地剪纸、满族“二八席”等民俗……

“大唐乡”的概念,呼之欲出。

事实上,盘活了当地的经济、文化,也等于给酒店注入了流动的血液。然而,过多地参与当地建设,新的问题又会层出不穷。

苇塘村村公所院子里摆放着两张桌子,本是为了给村民唠嗑,聚集的场所,管家竟然嫌弃村民太脏,“丢的满地都是烟屁股,捡都捡不赢”,撤掉了桌子,赶跑了村民。为了不让村民过度商业化,张晓军放弃职业化管理,采取自娱自乐的形式组织各项活动,“导致每个月的沙龙会,竟然凑不齐人”。更让张晓军哭笑不得的是,当地年轻村民,已经丢掉锄头数年,一天180元的工时费打理200亩花谷,竟然无人接手。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苇塘村的乡居酒店每到节假日,即使高达3000元的日租费,依然应接不暇,人满为患;村里以此发展了中草药种植园1500亩,建设有机果品采摘园500亩,打造了黄芩谷、百药园等多个观光景点,吸引了大量游客,全村720人借此增收80余万元。

尽管问题重重,面对日趋荣光的苇塘村,朴实的人们正在接受这种改变。而张晓军却用小投资,撬动了一个大产业。

2015年,以苇塘村为原型的“唐乡”,正在复制到北京平谷、山东荣成东楮岛、安徽黄山……一座座空心村正在注入新的血液。

2015年夏天,谭瑞君见到张晓军时说:“张总,以前苇塘村从来没有刮过大风,现在每天下午2点后,经常刮大风。”张晓军解释说,是砍树的原因。

实际上,砍不砍树,这场大风都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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