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蝴蝶花
2015-09-10徐睿
徐睿
连绵的雨水,把小学操场变成了泥塘,连教室里也难找到几处干土。我脚上套着哥哥穿剩的旧雨鞋——黑色的,有三两个用旧胎皮补的圆疤,踩着吧嗒吧嗒的步子晃荡在走廊上,无聊地望着阴湿的天,心里都快长霉斑了。娘帮我在鞋里垫了一层稻草,也已浸得湿透,脚丫子一定泡得起皱皮了,说不出的难受。
操场上的积水处有人丢了几块断砖,伏在水中像一动不动的小龟。有个女孩正踮着脚小心地踩踏着它们走过,轻捷的步伐让人想到敏感可爱的小鹿。女孩穿着蓝色的花衣,微微低垂着头站在讲台边,白净的小脸,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双始终不曾抬起的细长的眼。她是刚从县城转来的同学刘晨。刘晨是个温顺羞怯的女孩,终日沉默。她总是专注地盯着黑板,老师的提问常常让她悚然受惊,然后是低声地嗫嚅,脸上霎时布满红霞。课间,她不肯和我们跳皮筋、踢毽子,总是静静地待着,忧郁而恍惚。
学校对面有一个美丽的小院,黄昏时常常可以看见刘晨和爸爸安静地走在里面,一定有很轻的交谈,只是我们无法听到,仿佛连树上的鸟儿也不高声吵闹。从没见过她妈,小院是寂寞的,也是难以接近的,那个敏感落寞的女孩,像一只小小的蝴蝶停歇在浓叶深处,静悄悄地藏起自己的脸。
落日柔和的光辉从教室后面的窗子透进来,使老师的侧影有着说不出的美丽,圣洁而温柔。老师沉浸在课文的朗读中,撑在桌角的一只手细长、洁净,白得近乎透明,像小昆虫薄脆的翅膀。我走神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偏爱那些敏感脆弱的小生灵。融融春光里,粉蝶在花丛中飞舞,蜜蜂嗡嗡地忙碌着,在土墙上钻出许多小洞。找一个玻璃瓶,塞进几朵黄灿灿的菜花,用小棍一掏,蜜蜂就会被引诱到瓶里。作文课上,我写的小动物是蜜蜂,写它们的勤劳、智慧和勇敢。同桌用一截红毛线换我的作文去抄,最后是她的作文得了优秀,而我的却不及格,老师用教鞭狠狠抽我:“打断你这双可耻的手,看你还抄不抄作业。”后座的男生替我辩解,遭到的是更严厉的斥责。我紧闭着嘴,泪水在童年的心里怦然破碎——是丢失了老师那双白得透明的美丽的手,还是凋落了花瓣一样薄脆美丽的蝴蝶翅膀?
那个男孩叫安,有黑亮的眼睛,他喜欢轻轻地拉我的辫梢,回头后我们两人会心一笑,却不说什么。夏日漫长的午休里,我们趴在桌上睡得手脚发麻,同桌间盛行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睡桌子还是睡凳子,我总是输,窄窄的长凳,我小心地侧放好身子,安把衣服揉成一团,从桌底下偷偷塞在我的头下。他的脸在凳子上压成了一张长面饼,悄悄地用眼睛和手势和我“说”着无声的话,有时逗得我掩不住笑声,值日生朝这边走来了,我赶紧装睡,一定是嘴角来不及抹去的笑容让人发现了,奇怪的是安总有办法销去我的黑名单。
一次,学校命令同学都要借书给图书室,每人至少得交一本。我急得很,当时日本的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主演的《血疑》正风靡中国大地,姐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本叫《血疑》的书,于是我偷偷塞进了书包。交给安登记时,他很担忧地望着我,可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因为那本书封底没有了,看不到定价,因为书弄丢了会照价赔偿,安挠挠头后擅自写了一个天价:四角八分。我心存感激,可又怀有作弊似的不安。
临近毕业考试,学校加了一节晚自习,晚饭后我们得赶到两里外的学校去。好在是夏夜,自习回来时大人们往往还在堤坝上乘凉。伙伴们喜欢把手电光射向浩渺的星空或者辽远的江面,比试亮度。我却莫名地害怕那光束抵达的神秘和渺茫,还有那无法抵达的未知和黑暗,我总是埋头紧赶着前面的脚步。
那晚我又落在了后头,漆黑的四野惊得我拼命往前跑,不小心脚崴了,疼得很,还有更大的恐慌追着我。突然有人从黑暗里跑过来扶住我,不吭一声,我也使劲地拽住了他的胳膊。走到亮光处,他轻轻拉开我的手。是安!我的脸瞬间发烫,心莫名地乱跳起来。安用小小男子汉的那颗心关心我、庇护我,使我童年的生活有了隐秘的快乐。
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安,连偶尔的邂逅都没有。在时间的长河里,我那敏感、纯洁、战栗的心终于能坦然从容地盛放,有什么东西还能重新拾起呢?那隐秘的、羞怯的、快乐的蝴蝶花还一直停歇在记忆深处。
“是否还记得童年阳光里,那一朵蝴蝶花,它在枝头美丽地盛开,洋溢着天真无邪,慢慢长大……”每当听到水木年华的这首歌,我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图/黄文红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