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精神
2015-09-10沈嘉禄
沈嘉禄
大约自初唐以后,饮茶之风在大江南北渐渐盛行,而经过陆羽的手泽,才以一部薄薄的《茶经》奠定基本格局。陆羽不仅把茶事作为一种艺术过程来看待,而且将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与饮茶过程融于一体,揭橥了中国的茶艺精神。
陆羽与僧人皎然的结好,从佛学原理中悟出了茶艺的真谛,与女道士李冶的交流,将道家的阴阳五行之说融于茶艺,与颜真卿、孟郊、戴叔伦等文人墨客也过往甚密,从他们经历中感受到了儒家忠君报国的道德境界和独善其身的生活智慧以及与大自然和谐相融的美学理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茶艺实际上是宗教与世俗的一次合流,是处于勃兴时期恣肆汪洋的中国文化激流飞溅的浪花,也是思想解放、经济文化对外开放的产物。
一般来说,提起向日本传播茶文化,从唐代最澄和尚来华开始。实际上在公元6世纪,茶叶已经传到了东瀛,日本天台宗的开创者最澄在带去大量佛经的同时还带去了茶种和植茶技术,当然还有饮茶的习俗和基本程式。现在一些日本茶人还认为京都附近一个叫作宇治的地方出产的茶叶是世界上最好的茶叶,这实在是有点井蛙之谈的味道。事实上,无论种茶还是饮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日本人一直处于瞎子摸象的阶段。直到15世纪,在足利义政将军的赞助下,茶道才从“唐式茶会”的形式中蝉脱出来,作为一种独立的、世俗的仪式被确定下来,糅合进自己民族的价值取向向民众推广。有个名叫利休的茶道大师为日本茶道的发展砌起了一座里程碑,他从中国茶艺中提炼出“和、敬、清、寂”四个字作为日本茶道的精神支点,希望通过饮茶进行自我反省,彼此沟通思想,去掉内心的尘垢和芥蒂,以达到和敬的目的。为营造有利于茶道精神发扬的气氛,利休还设计了别开生面的茶室。茶室由茶室本身、水屋、门廊和连接门廊与茶室的甬道组成,茶室很小,一般只能容纳几个人,建筑材料刻意给人一种清贫的印象,但制作上颇费匠心,而且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与日本茶道强调禅宗的教义是有关系的。明治维新时期的作家冈仓天心有句话一箭中鹄:茶道中所有伟大的大师都是禅的弟子,并且力图把禅宗的精神落实在实际生活中。也正因此,日本茶道在定局之初就通过佛教的教义点化了民族精神,而把我国茶艺中儒与道的成分淡化了。
不幸的利休身处长达七百年群雄争霸、战乱不休的“幕府时期”,他的初衷是通過茶道精神的弘扬倡导民族的和谐与亲近,纾解战争给民众带来的内心矛盾与痛苦,所以视生命为鸿毛的武士也是茶室的常客。然而从历史来看,武士并没有从茶道中得到利休想给他们的东西。相反,支持利休从事茶道创建的丰臣秀吉将军力图以武力统一全国,举兵征伐,与茶道中的“和敬”二字相悖,令利休十分痛苦,后来秀吉又轻信他人的谗言,赐利休自尽。利休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邀请他的主要弟子一起喝茶,一整套仪式被高度艺术化了,然后留下一个最亲密的弟子作证,换上特地缝制的白长袍,吟咏了人生绝唱后将寒光闪闪的短剑插进自己的腹部。利休以大和民族坚忍的性格来为茶道精神殉情,也令人惊悚地感到岛国文化的偏狭和生存危机的巨大阴影。
如果说我们中国的茶艺是一个完整的庞大的体系,那么日本的茶道只是一个分支,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日本茶道将我们中国茶艺中的“术”的部分提升到了“道”的层面,在品茶过程中强调道德修养与人格铸就。相比之下,茶艺在我国经过一千多年的流传,世俗享受逐渐淹没了精神修炼。比如我看有些茶坊装得就相当厉害,茶艺小姐身穿丝或麻的半透明茶服,一招一式都形同表演,银壶、茶盅、香炉、花篓等器物力求奢华,不惜重金从日本购回,分摊在一场茶席中,收费就非常昂贵,但是土豪们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屁股坐下,要的就是这种王公贵族的感觉。如此这般,中国茶文化的魂魄依然在历史的天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