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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故事

2015-09-10刘剑梅

书屋 2015年12期
关键词:儿子人类动物

刘剑梅

我的儿子黄宗源(Alan Huang)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说他特殊,因为他有轻微的自闭症。

记得在美国马里兰,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小学,每次开家长会,老师们总要跟我和先生强调,他们教了二三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Alan这样特殊的孩子。他的特殊之处表现在几个方面:在课堂上常常做白日梦,手里永远拿着一本书在读,不大懂得和其他小朋友交往。一句话,他总是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这个王国是那么的深邃,那么的丰富,把他紧紧地吸引住,以至于他懒得多看几眼我们一般人的现实世界。美国学校的老师们建议给他做心理测试,我们同意了,于是学校特别聘请了心理医生给他做了好几个测试,最后终于在Alan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把他诊断为一种轻微自闭症,医学名称是PDD(Pervasive Developmental Disorder),即广泛性发育障碍(主要症状是交流和沟通障碍)。拿到结果的那一天,我看着心理医生,觉得世界好像一下子变了形,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那医生看我惶恐不安,就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安慰我,不用担心,比尔·盖茨小时候得的也是同样的病。

儿子被诊断为PDD之后,天不仅没有塌下来,反而变得一片明朗。儿子所在的Wayside小学对这些特殊的孩子给予很多照顾。他们会安排一个老师,白天常常去Alan课上查看他。同学们大多都不知道Alan得的是“孤独症”,仍是把他当作一个正常的同伴来看待,只不过Alan一开口,讲的总是过于深奥的关于全球转暖或世界历史的知识,小伙伴们爱谈的电子游戏,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久而久之,他和同学们的共同语言变得越来越少,于是他跟书籍交上了朋友。在美国马里兰的小学和中学里,他都被评为“从图书馆借书借得最多的孩子”。

从妈妈的角度,自从知道他得的是轻微自闭症,我仿佛从上帝那里收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个信息就是:要顺着孩子的天性来培养他,千万不能拿他跟其他孩子攀比。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当Alan的妈妈好辛苦,心里充满了焦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到了三岁才会说话,为什么教他一点点数学会那么费劲,为什么他的思维跟正常的小孩子相比是那么的不同。自从接到上帝的信息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也做了反省,十分后悔以前一味地逼迫他,希望他跟邻居的孩子一样,把他送去各种课外活动,比如学习钢琴、小提琴、游泳、跆拳道、中国武术、篮球、画画等,简直是“望子成龙心过切”,恨不得把他培养成一个“全能冠军”,不仅自己累得要命,也把他折腾得够呛。他当时太小,还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说:“妈妈,我要把这些活动都‘炸’掉。”这些活动占用了他课外的大部分时间,而他自己最想要做的只是画画和读书,自由地画,自由地读,不受任何人干扰,包括爸爸和妈妈。于是,我不再当“虎妈”,而是当“羊妈”;不再用“工业式”的教育,而是用“农牧式”的教育来对待儿子,把那些他拒绝和排斥的活动统统取消,充分尊重他的兴趣和选择,保护他美好的天性,让他像花草一样,自然生长。

儿子七岁时就非常热爱大自然与动物,也很有绘画的小才能。每天一做完功课就埋头绘画,开始只画恐龙和侏罗纪时代恐龙生长的环境,现在则画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和热带雨林。四壁贴满绘画作品,那些充满童趣、色彩斑斓的图片把我们的房子变成了他的梦幻世界。

那时,开车需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小路,路的两旁长满茂密的树林,林子里常常有小鹿奔跑,黑鹰展翅。不过这几年,这些树林一片一片被砍掉,路旁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的居民区和市场。我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条小路。坐在车里的儿子,看到被砍伐的树木和正在修建的工程,总是忧心忡忡地问我,为什么要砍树?为什么要这么多的房子?小鹿没有了家怎么活?看到树林和草地逐渐消失,我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以为意,可是儿子幼小而单纯的心灵布满困惑,他没有办法理解和接受这一现实,对我漫不经心的回答很不满意。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反反复复地画同一个主题,那就是树被砍倒的瞬间,枝叶狼藉,有几棵树还在掉泪。看到他执著地反复地绘画这一情景,我真的有所触动,仿佛感受到树的伤痛,大自然的伤痛,和儿子内心的伤痛。

会读英文书后,儿子总是从学校的图书馆借回不同种类的有关动物的书籍,让我跟他一起读。有一次看到书里的图片,许多大象的象牙被人类砍下拿去营利,只剩下一小节可怜地向外突着,他非常愤怒,拿着那一页不停地问我为什么人类需要象牙。后来又读到鳄鱼被人残杀,鳄鱼皮用来作皮包和鞋等等,几乎每个野生动物都在濒临绝迹,而他们的最大天敌都是人类。面对儿子的质问,我总是无言以对,该怎样跟他解释人类的行为呢?康拉德《黑暗的心》写到白人在刚果河流密林中对“象牙”进行掠夺时,描写到“象牙”这个词“在空中叮当作响,象牙成了砍伐者顶礼膜拜的对象”。其实,他们在对象牙的膜拜背后是对金钱的追逐。当现代殖民者侵入原始森林时,掩藏在文明外衣下面的是贪婪的本性,是掠夺的快乐,是黑暗之心的满足。他们离孩子天真的忧思非常遥远。

儿子非常喜欢一部日本导演宫崎骏的动画片《幽灵公主》(Princess Mononoke),反复看了许多遍,这个动画片所表现的主题正是文明世界与大自然之间的战争。人类为了扩充自己的领地,拼命向大自然进军,而动物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不得不与人类殊死搏斗。影片中最有意思的是对“森林精灵”的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和想象。“森林精灵”长得像一只鹿,晚上变成一个夜行人,它拥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帮助人和动物起死回生。有了它,万物就充满生机。没有它,生命就面临枯竭。可是,贪婪的人类居然把它的头砍下,以为拥有它的头,就可以长生不老,就可以在与动物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森林精灵”丢失了它的头后,所有的生物都死灭了,人类也丢失了城堡和家园。愤怒的“森林精灵”让人类看到了世界的废墟,看到千万年建造的文明在一瞬间全部坍塌。经过大灾难后,人类才意识到,没有大自然也就没有人类,二者是共生共存的。“森林精灵”作为“神意的昭示”(epiphany),它是一种末日的预告,一种绝对“善”的郑重的末日的预告。

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的小说中,写了一个选择永远居住在树上的男爵,每天在树上攀援,对地上的尘世的快乐永远保持距离。他所选择的这种存在方式,实际上是一种与现代城市拉开距离的姿态,一种与喧嚣的文明世界拉开距离的姿态,也是一种抵抗现代人的贪婪欲望的姿态。这种姿态非常迷人,而且有深邃的象征意蕴。不过,小说结尾,男爵去世,那茂密的树木也不复存在了。男爵的弟弟不禁询问道:“凝望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叉、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猴长尾山雀般轻盈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男爵曾经生存过的森林和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被在地上永远无限扩张的现代人所吞噬,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成了昨天的绝唱,而他在繁茂的树林中快乐而轻盈攀登的样子,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再现的神话。倘若他还活着,他也只能无奈地回到地上,因为已经没有树林可以栖居——这便是令我儿子感到忧伤的理由。换句话说,儿子似乎意识到,他也将成为没有树木可以攀援的男爵。

今年Alan已经十六岁了,长得帅气高大,心灵纯净,憨厚极了。他爸爸喜欢带他打球运动,他也特别喜欢在假期里跟一家人一起周游世界。我的作家和艺术家朋友们只要一见到他就非常喜欢他,因为他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与“世俗”和“世故”绝缘。记得同样住在马里兰的作家郑义才见了Alan一面,就把我拉到一旁,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你的儿子太特殊了,你这个妈妈可以成就一个天才,也可以毁掉一个天才,你一定要小心啊!”他还叮嘱我一定要让儿子住在大自然旁边,因为只有大自然才能够滋养Alan。2012年,我从美国的马里兰大学转到香港科技大学工作,一家人就住在港科大的校园里,天天守着安静而美丽的海湾。我的父亲刘再复曾经写过《读沧海》、《再读沧海》、《三读沧海》,现在Alan也继续用心读着这片海。儿子来到港科大,最爱的是大学的图书馆,他每个星期都会借出厚厚的历史和文学专著,还常常跟我的教授同事和研究生们讨论问题。通读了简明的世界史和中国史之后,他就开始找具体的国家史、地方史、文化史、政治史来读,历史知识变得越来越丰富,研究对象也变得越来越具体,有时他突然考我和我的先生,我们也未必答得上来,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历史学家”了。最近他在学校写了一篇论文,是关于南斯拉夫在铁托之后解体的问题,从政治、种族和宗教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进行详细的分析,分析论证得头头是道,论文得到老师的充分肯定。我自己是文学教授,所以让他一定要读文学名著,他已经读过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莎士比亚的大部分戏剧,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狄更斯的《双城纪》、《雾都孤儿》,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复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地下室手记》,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1984》、《向加泰罗尼亚致敬》,卡夫卡的《变形记》,斯坦贝克的《鼠与人》,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威廉·戈尔丁的《蝇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等。他读书非常专注,心无旁骛,每天都手不释卷。读了大量的小说之后,他自己也开始尝试写小说,尤其喜欢写科幻小说。另外,Alan知道轻微自闭症最大的问题就是社交问题,于是有意识地去挑战自己,不仅积极与他人交流,而且主动报名参加了学校辩论队,还代表他现在所在的香港学堂去参加辩论比赛,沉稳地表述他所积累的人文知识,表现非常突出。

除了爱读书以外,Alan从小就有很大的关怀。记得他四岁的时候,看到我们马里兰家的社区周围有一大片森林被砍伐,心里很难过,画了无数张被砍倒的树,树枝上挂着一棵棵泪珠。他六岁就总是跟人讨论全球转暖的问题,显得很着急的样子,仿佛世界末日快到了,他很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有多么迫切,我们多需要保护大自然。到了香港之后,他在学校里组织过两次活动:第一次是抵制全球的人贩子,保护儿童和青少年;第二次是保护濒临灭绝的动物。他现在画的这本书,是给小朋友画的,他想告诉全世界的小朋友,犀牛一样有家庭,一样有感情,它们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之后,会跟人类一样,感到孤独、痛苦和绝望。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说的,“难道动物不是跟人类一样,也存在另一种文明吗?”在Alan的眼里,大自然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情感和意识,它们的生命跟人类的生命一样,都是上天赐予的,都应该得到尊重。

Alan十六岁生日那天,我父亲从美国科罗拉多州寄来了一张生日卡,上面写道:

Alan,亲爱的小孙子,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热烈祝贺你!这一天是你的大日子,也是我们一家的好日子。今天我和外婆特别想念你,念了一百遍你的名字,讲了你十六年来的许多故事。你憨厚、诚实、善良、好学、勤奋、胸怀天下、富有同情心,天生具有优秀品质,是个思想家的种子,外公特别喜欢你,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造福全人类的学问家、思想家。你有抱负和理想,我们对你则有期待与信心。祝你的思想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活泼,越来越有光彩。

外公 刘再复

作为一个有轻微自闭症的孩子,Alan早已走出了“孤独”的自我的王国。他不仅通读了一些历史、宗教、文化、文学书籍,而且关怀整个世界,尤其关心弱小的民族,关心濒临绝迹的动物,这些大的情怀反而是国内的教育界所忽视的。孩子是中国的未来,也是世界的未来,他们不能只是追求分数,追求功利性的成就,还要有善良的品格、渊博的人文知识和博大的关怀,这种关怀,当然包括对大自然和动物的关怀。我希望,Alan这本小小的画册能够走进孩子们的心灵世界。

在此,我要感谢董曦阳先生的慧眼,看到Alan的绘画才能,并愿意帮助他把对自然和动物的关怀传播给更多的小朋友。我也非常感谢黄杰的中文翻译,她是Alan在香港学堂(Hong Kong Academy)的中文老师,一直鼓励Alan好好学习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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