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古董”
2015-09-10李少威
李少威
夜晚,火车的钢轮与铁轨缝隙磕碰,以一秒数次的频率发出“咣当”的响声,车身随着节奏一下下摇摆,车外的光亮像探照灯一般照进来又快速移动、隐没、再照进来……
现在天上飞的人也比天上飞的鸟还要多,这样的出行已显得有点古意了。
我只是从广州到海口,睡一觉醒来就到了。车是从哈尔滨开来的,邻铺两位老人和他们的孙子,先从鸡西坐14小时的车到哈尔滨,再在候车室等了4个小时,然后在车上度过48小时,一共66小时。
“这才叫古意。”我想,我已无法忍受这样的旅行。
车到徐闻码头,要分成几段,平行塞进一条大船里去。这让硬座车与卧铺车有幸骈行,当十几岁的孙子抱怨旅途劳顿的时候,奶奶就指着旁边的车厢让他看:“那是硬座!瞅瞅,那些人!”
不错,还有不少人从哈尔滨坐硬座到海口,前面那也不叫古意,这个才是。孙子迅速在对比中获得安慰和心理优势。
他奶奶算是与时俱进的人了,跟我奶奶相比的话。我奶奶这辈子没见过火车,一生中没出过本县,人生里最长的旅途就是从她家嫁到我爷爷家来,大概50公里。听闻我上大学是坐火车,她还问我火车烧什么,我说烧柴火。她说烧完怎么办,我说烧完就停下来,全车的人到附近砍柴火,晒干了继续走。
“真麻烦。”她嘀咕,因为她当然知道柴火晾干至少也要一个星期。
我在北京上的大学,对于我们粤北的许多老人而言,“北京”很神圣,除了因为毛主席,还因为它足够远,在他们的话语系统中它不是特指一座城,而是用于指代遥不可及的地方。比如,如果你本应在5点到达却让人等到6点,人们就会说:“你是去了趟北京?”
是的,我觉得从哈尔滨坐硬座到海口简直就像“去了趟北京”一样。
接着我很快在琼海市潭门镇的草塘村见到了两位老人。苏承芬,81岁,杨庆富,79岁,都是有名的老船长。他们那时候的船不是“泰坦尼克号”那样,而是木头帆船,而且,还是自制的。
他们那个村子椰林树影,俩老头儿在椰树下的吊床上躺着等我。他们可不是我奶奶,我们大部分人在谈论南海岛礁的时候还是像我奶奶在谈论北京,但他们就像谈论自家的菜地。
这么说吧,他们对南海比对自己的老婆还熟悉。这并不夸张,因为他们在海里的时间远比跟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长。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一年出去两三次……对于他们的老婆而言,他们常常跟死了没有区别,实际情况也是,老婆们随时要准备给他们在村子里立一个衣冠冢。
为了存活,必须冒死。
正因如此,潭门这个小镇的渔民从宋代开始就到南海岛礁捕捞海产,他们给那些各种形状与颜色的岛礁起了名字。解放前,渔民们就在那里生活、捕捞、养殖、种番薯、放牛。他们和先辈一道用生活的事实证明东沙、西沙、南沙、中沙都是中国人的地方,他们有时会自己在岛礁上立一块小碑,刻上“中国某某岛”。所以现在也能发现一些岛礁上的小小的主权碑,文字不具有艺术性,只有老百姓的生活味道。
他们用簸箕锄头挖深永兴岛的港口,他们带领国家有关部门人员到南海测绘,他们为收复领土打前站搞侦察,他们与解放军一起冲上珊瑚岛俘虏侵占者……
他们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男人死在南海,被风浪吞噬,被海盗劫杀,或者被邻国的武装人员射杀。老轮机长符兴良讲述的经历,让人想起《拯救大兵瑞恩》开头那一幕滩头屠杀,他的独生子被射死在海里。
他们手上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更路薄》,祖宗书写,指导后人,邻国及西方最早的提及南沙岛礁的文献,名字大多来自《更路薄》,中国渔民所起。
南海岛礁“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固有领土”,这个“自古以来”,就与潭门渔民的历史有关。好吧,这个够有古意了吧?然后苏承芬又拿出了木罗盘,那个指针已经锈迹斑斑却仍能正常使用只是除了他和杨庆富谁都看不懂的东西。
他们付出了太多,但那个时代,一船的鱼打回来,也就换点油盐米菜,所以这些死过不知多少回的老人,只换得清贫匮乏的余生。
杨庆富感觉很悲凉,“需要我们的时候就来找,不需要就扔在一边,忘个干净”。1985年,苏承芬、杨庆富被叫去南海带科研人员勘测作业,历时一个月,没有分文报酬,因为没有收入,“老婆孩子差点饿死”。
他们说,现在“阿公”天天在等,等政府的领导(哪一级都可以)来看看我们,握个手,“不要钱”,但一直没等到,再不来,“阿公”要去见马克思了。对于这一代人,来自官方的认可是他们心里最看重的心理慰藉,他们担心再无实现的一天。
现在他们最想要的,是把“草塘村文化室”旁边一个大约10平方米的小房子整理出来,做一个渔民们的历史陈列室,只是,没有钱。心愿很小,谁能帮帮他们呢?
苏承芬送我出来的时候,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那也是早已被遗忘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