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太短,一夜太长
2015-09-10刘原
刘原
年末的冬天,太阳看起来很壮的样子,于是我决定多吃点羊肉,因为据说羊肉壮阳。在城郊的农家乐里,当我吃到第10块羊肉时,一位同事,千年老处男,忽然凑近我说,他最近临睡前看我的黄书,疗效甚好,居然于拂晓遇见了睽违多年的老友。
当你注意到自己的肉身状况时,那就是你老了。我年轻时没吃过羊肉,也不需要吃,大学的冬天里都洗冷水澡,一张薄毯子往床板上一摊就能过冬,那时的血气真是旺啊,路过女生宿舍楼都会情不自禁地弯下腰,怀念那个内衣飘飘、精虫上脑的年代。
我经常潜水的一个微信群里,一班老男人总是在聊怎么赚钱怎么宫斗怎么捉奸,就是不谈怎么做爱,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性生活了。少年喜欢谈女人,因为他们缺这玩意,老家伙喜欢谈养生,谈三高和脂肪肝,因为他们离健康已经愈来愈远。一般而言,你聊什么就说明你缺什么,譬如,有些领导干部就很喜欢在台上聊廉洁这个话题。当然也有特例,譬如我总是在聊三俗话题,你以为我特别的欲壑难填,其实不是的,我只是缺钱。
当2014年最后一天的暮光渐渐黯淡下去时,我望着窗外的浮云发了一阵呆。40岁之前,我对新年都是期待的,早早就在盘算去哪里嗨;40岁之后,对将来的时光已经不再觊觎,反正它迟早会来,而对每一寸过去的时间涌起了深深的痛惜,因为它永不回头,再不相逢。
看杂志专访与我同年的黄渤,他说:年轻时可以整天一副愤怒的样子,如今岁数大了,再强装出愤怒就不合适了。每个岁数都有自己的心态。前阵子碰到一位同行,他说如今看我的专栏感觉没以前过瘾了。我说不止你一人这么说,我以前潦倒、锋利、狂狷、天马行空,写出的东西自然会淋漓一些,如今生活安稳,再装屌丝荡子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而且自己也变得慈祥了,不愿多说恶毒的话,惟愿只说真实的话。
昨夜看上海外滩踩踏事故的死难者名单,竟然全是年轻人。跨年,一下就跨完了他们所有的年华。中年人没有激情去看黄浦江的灯幕,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且在这种时间段都被老婆实施铁幕式监管,纵然想去偷欢,实难越狱。只可惜了那些稚嫩的面孔,还没看够世间繁华。这一生太短,这一夜太长。
中年人看世界,晶状体开始浑浊。有人在网上说:在机场候机厅看到一对十八九岁的小情侣,女孩趴在男孩的大腿上睡觉,男孩脱下外套盖着女孩,自己只穿短袖,一直轻轻地拍着女孩,这幅场景教人感动得视线模糊。随即有老男人问:那个女孩的头在动吗?我也迅速脑补了一个画面:男孩的手拍得越来越急促,最后头一仰,喉咙闷响几声,冻硬成隆冬里的一尊雕塑。哦,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有多么嫉妒那些肾上腺激素熊熊燃烧的小家伙。即便你给我们一个良夜,我们都嫌太漫长,因为无力应付。
既然无力,那就干脆无力到底,在这点上,甘地可资我们效仿。1936年,67岁的甘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有了晨勃。换了芸芸众生,那自是欣喜若狂,但甘地却无比震惊和羞愧,因为他认为这会毁了自己的修行。甘地37岁那年突然宣布禁欲,这事也不跟老婆商量,是直接递交通牒的,大意是说今后我跟你在床上实行非暴力不合作了。这一轮的不合作,持续了39年,直到甘地夫人死去,想来,她会觉得每一个暗夜都太漫长。
圣雄死了老婆之后,为了巩固禁欲效果,开始搂着不同美女赤裸睡觉,据他说真的只是睡觉,是为测试自我控制能力,顺便“温暖身体”—最近我看到许多反腐新闻,感觉敝国也有好多好多的甘地,只不过他们经常用肉制温度计测量一下别人的体内温度而已。
甘地活了79岁,没被常年的素食和隔三差五的绝食饿死,没被数十年的禁欲憋死,却死于三颗子弹。在无数的长夜里辗转反侧,默数着呼啸而去的时光,等待那粒命定的弹头,听起来,甘地羸弱的一生酷似我们肥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