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叶子 面对女儿,我比想象的更俗不可耐
2015-09-10洪鹄
洪鹄
小说家父亲和文艺女儿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有些时候,叶兆言免不了要处理这样的好奇。他知道人们想听到的是“不同”—比如更不羁的教育方式,更形而上的精神交流,更脱俗的人生期许什么的,但是他皱着眉头想来想去,讲的出来的故事大概只会令读者失望:他和全体中国父母一样,希望女儿上好学校,考好大学,后来女儿读到了博士,他一样担心她能不能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他笑着自嘲了好几次:“我就是天底下最普通,最平庸的那种父亲。”
叶兆言27岁有了女儿叶子。从叶子牙牙学语开始,这个写出了《走进夜晚》《1937年的爱情》的人就拿起一支笔忙不迭开始记录女儿的童言稚语。叶子被蚊子咬了,鼓起小包,心烦意乱,很严肃地问妈妈:被蚊子咬了一口,为什么不是少了一块肉,而是多了一块肉呢?再长大一点,叶子也认得了几个字,每天睡前翻两页小人书,知道爸爸叶兆言、爷爷叶至诚、太爷爷叶圣陶都是作家,“她开始到处扬言自己要当叶家的第四代作家,并且要继承给第五代、第六代。”在叶兆言看来,小孩子说话总是一等一的生动,因为无忌无欺。他知道她会长大,于是更是像“抢救遗产文物一样记下她的一言一行”。人没有当父母时,容易嘲笑那些率先当了父母的人沉醉于“舐犊”的柔情,当了才知道,“面对女儿,我比我想象的更俗不可耐。”
“但孩子总是在突然之间长大。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落伍,根本不是孩子的对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你已成为孩子的手下败将。”叶兆言曾经这样写下。对于他来说,扮演父亲这个角色,最艰难的一段是叶子的青春期。女儿到了有隐私的年龄,有时候电话来,做父母的去接,对方听到是大人,就不说话,很无理地把电话挂了。叶子却说,她知道是谁打的。在叶兆言的回忆里,这一段岁月的开始是有趣的:女儿一方面强调她的隐私需要被尊重,譬如用带锁的小日记本,在扉面上写着抗议偷看的警句,一方面又忍不住要偷偷地向她的妈妈泄密。“对于那个年龄的女孩来说,保留自己的隐私和泄露个人秘密,同样都是乐趣。”
叶子到了16岁,父女之间的关系开始剑拔弩张。用叶兆言的话说,这个从小到大都很乖的小孩不再按父母的要求规律作息、写日记,每天凌晨才睡,早上不愿起床,赖在电视机前拼命看无聊节目,一聊天谈的全是歌星。叶兆言自认为从来不是个严厉的父亲,却也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唠叨的大人。“比如我的美国翻译来家里做客,告诉我,你女儿的英语真的很好;有个来旅游的英国女孩在家里住了一周,女儿和她聊得不亦乐乎,从流行音乐到男生女生,这些我都看见,但我还是忍不住像和尚念经一样每天跟她说你要背单词。”做这些事,他能感觉到在女儿眼里“很愚蠢、很可笑”。
叶子在她的高一暑假获得了去美国交流一年的机会,出国前一个月,父女俩的情绪全面失控,叶兆言记得自己“看到她不在用功,嗓门就大起来,动不动把她弄得眼泪汪汪。”最激烈的一次,叶兆言甚至失手打了叶子一巴掌—这是女儿出生以来第一次。原因微小到诡异:叶子出门买东西,弄丢了自己的帽子。叶兆言非要叶子出去把它找回来。“我的理由是,她从来都不爱惜东西,这种丢三落四的习惯会给她的异国生活带来很大麻烦。”他也承认这是很无聊的大动肝火,气愤的女儿则是哭着反锁起了房门。他怀疑那一个月他们的激烈争执超过了之前16年的总和,到了最后双方都很伤心,甚至寒心,“以至于希望她赶紧成行。”
和大部分1980年代为人父母的人一样,叶兆言很长时间里都觉得,独生子女不懂爱。他当时的感觉是,自从叶子出国的事定下来后,他和妻子一直在为她操心忙碌,而女儿的态度甚至不是理所当然,还经常表现得不耐烦。直到一家人来到机场,叶子临上飞机前拿出了一本日记本交给她妈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会留下这么美丽的日记。作为父母,我们总觉得女儿不懂事。可日记上的内容,分明让我们明白,真正不懂事的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
叶子在她的日记里给父母写信,包括挨打的那一天。她对叶兆言说,亲爱的爸爸,我觉得很没有面子……明明是很小的错误,却受到了很重的惩罚,被你打完还要去洗碗,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所以才咬紧牙关不道歉,不说话”。晚上她一个人看《乱世佳人》,看到白瑞德那么爱他女儿,“她还会自我安慰,想我爸爸也是爱我的,只是爱的方式不一样。”叶子提醒父母,回南京不要走高速,不安全,要安安稳稳坐火车,不要把家里的钟点工辞了,“我走了,家里的房子并没有变小啊,你们也一样要用”,她还提醒叶兆言注意火爆脾气,甚至建议他要学习浪漫—她知道这对她这位爸爸很难。
叶兆言不得不承认他被女儿的日记深深感动,女儿对爱的包容超过他的想象,而他却仍然把喋喋不休和唠唠叨叨当成对她的奉献,却忘了她应该得到的是理解、肯定—另一种爱。“叶子曾说,我这个当作家的父亲让她在还没有学会欣赏之前,就先教她学会了批评,这一点真让我汗颜。”回想起来,叶兆言发觉自己甚少鼓励叶子的写作,“一般的家庭,孩子出了一本书算是天大的成绩了,但在我们家,她出书也好,写的文章被收进语文教材也好,都不是个事儿,因为她爸爸出了几十本书了。而我好像也从未因为她是我女儿就对她的文章放宽要求,我在讨论她的文章是一向是严格的、可以说过分客观的。现在想起来,这可能是我们父女关系里的一种尴尬。”
叶兆言50岁生日那天,收到了在香港念书的叶子送的一份生日礼物:《写给老叶》。在小叶的眼里,他是一个很少买礼物、从来不会亲女儿的额头道晚安的父亲,说话容易急,一急就很大声,听着像吵架。父女俩偶尔散步,他走起路来又急又快,和他并肩很困难。他简直是世界上最难讨好的父亲,但他仍然是最迷人的父亲。他会做好吃的凉面,用电脑的样子小心谨慎,一点不时髦,但她告诉他皮鞋不要配白袜子、T恤别塞裤子里,他都记得。
最重要的是—在小叶心里,“你对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爱我的母亲。”做女儿的记得有一次半夜她和母亲吵架,她说话刻毒,气得母亲夺门而出。“父亲来不及换衣服,拿着钥匙追出去,关门前又怕我在家不安全,还锁了门。”那急急的锁门声,急急的下楼脚步,一辈子都在做女儿的脑子里转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