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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

2015-09-10阿乙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李伟餐馆

李伟被捕的那一天,清晨5点半就起了床,去送别妻子乘坐的高铁。“他看起来很不安。”几天后,回忆起那个怪异的礼拜日的种种细节时,他的妻子、现今双腿近阴部处已有较大空隙的盖靖华这样告诉我。“之前一天,他就表现得极为兴奋,就好像不是我——而是他——要出门一趟一样。他一直在我身边绕着,虽然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递过来抽纸。我说我要的是卷纸。然而他还是嘟哝着要我收下。我说我不要,请给我卷纸,我这样说了三次,他还是要将那袋抽纸递过来。你说他心不在焉到了什么程度。”她对我说。她还处在被触怒的情绪中。我在分辨她愤怒的成色(有时人们会将自己伪装得很愤怒,而这种伪装最后往往还会弄假成真),同时根据她提供的这些信息(无论是真是假)来推测他的可能动机。她是个容易使与她打交道的人动辄得咎的人:短发,马脸,眼睛窄长,脸色铁青。洗耳恭听时,我用铅笔敲打自己的嘴唇,盯着她笔挺的深色制服。胸部那里微微鼓起,有如较低的沙丘,但据我判断,她应该是彻彻底底的平胸。

“你不要去送了。”她这样对他说。当她在我面前站起来时,就像一把阴森的剑插在地上。然而他还是去送了。根据一则普鲁士轶事的说法:半路上犯人老是抱怨上帝,说他不得不在这么坏的阴沉沉的天气走这么一段讨厌的路。传教士想以基督教的精神来安慰他,说道,你这家伙你还抱怨什么,你只要走一趟,而我还得在同样的天气在同样的路上走回去。雾霾持续数日,这是最为严重的一天。“你来,跟我坐同一辆车,固然不多出一分钱,但你自个儿回去时就得花一笔钱。”她说。现在的时间出租车不打表,这么点距离直接要30元。“有什么好送的。”她说,为他的不从于自己而恼火。他陈述的理由是:如果是从仙桃西站乘车也就罢了,偏走的是天门南站,而后者并不在咱的控制范围之内。[根据《武汉晚报》报道,汉宜高铁早期计划只在天门市、仙桃市设立一个站点:仙桃站。两地与铁路方面多方讨论,促使后者同意在汉宜线上再增设一站。2010年6月24日,湖北省铁路办以鄂铁办函(2010)69号函发文,确定将汉宜高铁原“仙桃站”更名为“天门南站”,在仙桃再增设一个客运站点:仙桃西站。天门南站位于天门市工业园区,距天门市中心约35公里,距仙桃市中心则只有7公里;仙桃西站位于仙桃市三伏潭镇雷场村附近,距仙桃市中心25公里,距天门市中心却只有15公里。]李伟说这样的话符合他心思缜密的特点。然而她,盖靖华,现在越发相信,他前来送别只是为了完成内心的一种确认。就像案犯在仓库值班员眼前摇晃手掌,确信后者已完全睡着。他来到车站,亲自看着她搭乘时速200公里的列车悄无声息地离去(它在本站停留两分钟),然后带着压制不住的兴奋,走出车站,去找黑车。“实际上他就是罪犯,他背叛我和这个家庭,这还不够吗,难道不应该称之为罪犯么,我们还没要孩子,我真不知道他会从别的女人身上带来什么性病,有的性病是潜伏型的,十几二十年查不出,害人害己。”她这样语速极快地倾诉,和自己公务员的身份并不符合,公务员应该言简意赅,对自己的情绪有所节制。

“他穿着带黑边的银色礼服,扎了领结,就像是鸟叔或者是婚庆司仪那样,特别隆重,我直到如今才知道他的用意。”她像是被芥末刺激到,鼻子一酸。她早已忘记自己身为公家人的那份体面。我是个男人,年龄比她小不少,行政级别也低。我很不适应她在情感上对我的有意迁就。在高铁站,穿着那件厚礼服,李伟好好出了一阵汗。分泌汗液和刚刚用过滚烫的早餐有关。虽然昨夜并没睡安稳,李伟觉得自己的精神还是十分的好。好得像换了血。车站内,穹顶高耸,悬挂于半空的广告牌足有四五十平米那么大,赭黄色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洁白的灯光,旅人们拖着皮箱走来走去,很难不将这块超自然的地皮当成是自己专属的T台。他们像是背插几面靠旗,面色凝重而认真地走过众人。室外昏蒙一片,空气凝滞不动,充满硫磺味,鸟类开始阴郁凄凉地鸣唱,为它们新死的王者送终。能见度几乎为零,要到太阳出来,才会好一点。李伟在被捕的这天早上,在国家规定任何高铁站都不准出售站台票的情况下通过关系,将妻子一路送到月台。在走出高铁站时,每遇见一位熟人,他都朝对方点头致意。有时会问:你这是去做什么呢?他并不关心答案。而当别人反问他时,他认真地回答:“我去理发。我这头发实在是太糟糕了。”

李伟原本拥有一份待遇优渥的工作,每周只能从荆州市回仙桃一天。为这128公里的路程,公司有时宁愿派车,也不愿让他搭乘那“只有乡下人才挤”的中巴车。这是关系到公司声誉的一项制度规定。他和盖靖华是大学(野鸡)同窗,后者在仙桃本地一家条管单位上班。他们的结合算是最为般配的了。然而随着李伟一朝孤单孑立地回到仙桃(根据他睡姿专门定制的价值万元的进口床垫就捆绑在中巴车车顶的行李架上),他便成为被耻笑的命途舛错的对象。他患上一种罕见的慢性、进行性自身免疫性疾病,住院期间,医院里所有的医生,甚至是荆州市市区所有的医生都过来参观,《荆州晚报》与《荆州日报》的记者闻讯也赶来。[据《荆州晚报》报道,这是荆州市第一次发现并确诊这一病例。直到2010年,该项疾病才被国际医学杂志《AutoimmunRev》正式命名。]公司作为华中地区有影响力的外企,派中层干部带来总裁的亲笔信,对他进行慰问。然而仅过去一个月,根据一项仁慈的建议,公司办公室主任带着一笔补偿款赶来,向准备出院的他宣布:他下岗了。李伟回到仙桃,不想再出去找工作,或者说,他在这个县级市(说得迷人点是副地级市)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了。还是考上公务员好。人们用他们夫妻间不同的遭遇来劝导自己的子女。虽然收入一时看起来不高。现在就是连自己的名字,李伟看着也丧气。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父亲对自己得有多冷漠。李广堃,他的父亲,几十年来不曾为此辩解半句,直到一日饮醉,才主动向他的一位顾客透露秘密。他原本给独子起名叫李骄阳,然而来到派出所时,却觉得非叫李伟不可。“有太多人叫李伟。”民警快速翻动着户口登记簿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李广堃对他的熟客说,“就让这孩子消失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永远不被人注意和算计。”“要是他犯了罪,警察可能还会抓走另外一个李伟。”对方这样补充。

作为一名永远不能痊愈的病人(来自风湿免疫科的大夫说:走这个科出院的,就没一个能好的,所谓好就是控制,终生都要控制),李伟往后的日子便是每日吃9片激素(每隔3周减1片,到1片时停止减服,直到医生有新的布置)、3粒雷公藤多苷片、2粒环磷酰胺片、1粒碳酸钙D3片及1粒盖三淳胶囊,从早到黑地待在父亲开的那间不大不小的餐馆里(它偏向于进食本身,从功能上来说无法承担大型宴请)。它叫老沔阳餐馆。后来,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一只啡色长款真皮手拿包。我们一共在这钱包内数出13个卡位、两个大钞位、一个大拉链袋、一个相片位、一个证件位。然而只数出几十元钱,其中有几个镚子儿。钱包里能放几张钱,取决于他的父亲(那位餐馆老板,既是董事长也是总经理同时还是门僮——他总是高声喊:来了您呢——的年近古稀的老人)的施舍。妻子盖靖华不可能给他钱。他也不至于要。每次,餐馆的营收累积到一定额度时,父亲都会将扎好的款子交给盖靖华,并由后者打开保险柜放进去,锁上。每当这一仪式完成,为父者眼中便放出一道极为喜悦的光。她的脸也微微一红。李伟想只有私情才会使人产生如此这般的信任。父亲似乎在取悦她:把钱给你,我的钱是你的啦,你的啦,由你保管,呵呵。在我们这儿,李伟泣下沾襟。“我怎么能这样去揣度自己的父亲呢,”他接着说,“我分明是在嫉妒。我嫉妒妻子——而不是我——获取了父亲的信任。父亲认定她是公家人,而我不是,因此将账目、现金都委托给她襄理。说不定他取悦于她,还是怕她有一天离开我。他是在挽留她。”李伟虽天天驻扎餐馆,权力却没有收银员大。他作为老板的儿子,承担的义务便是将顾客放在桌上的钱捡起来交给收银员。后者啪的一下,敲响某个键,于是一只屉子从收银机里弹出来。有时李伟长时间地看电视。一到天气预报的时间,父亲就会幽灵般闯过来,粗暴地抓起遥控器换台。李广堃一天要看三种款式的天气预报,市里的、省里的以及中央的。这是他刻板的娱乐。有时见某地有雪,从他的咽喉里就会传出含糊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能说明李伟此人淫心荡漾、不顾纲常的还有一件事。在体育广场,他去跳了一段时间的交谊舞。混迹于此的多是还没有战略性老去的老人(或者可以说是“老年人里的年轻人”)以及处于休息时间的务工女子,少见像李伟这样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李伟在这里跳得最为卖力、认真,不久便结识这里的“皇后”——早年在剧团唱戏的张艺大姐。他们整首整首,整小时整小时,甚至是整天整天地跳。在依靠跳无法再表达这种谐调的感觉时,他停住,擦拭她那尚未起一丝皱褶的粉白脖子上渗出的细细汗流,说:“你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流畅,就像是流水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符合我对这种动作的想象。我想到哪儿,你的动作就到达哪儿。我的感觉好极了,就像我们是一母所生。我的背也出了一层汗,毛茸茸,有点刺痒。我再没经历过这种诱惑。我要喝水。还要和你做爱。”“我也是。”她说。接着他们抚摸各自的背部,高举起共同握着的一只手,在水泥舞池里自由自在地飞旋。她直到去卫生间解手才感觉出不妥。她照着镜子,为自己也为他感到羞耻。后来她不惜失踪于广场舞的圈子。当然盖靖华要等到李伟被捕才能听到人们对这件不伦之事的“及时提醒”。

一路上,李伟都感觉嘴里像是含着黑泥。据他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儿,他去寻找吉晓华的住处,然而却迷路了。黑车司机说:“不急,您慢慢想。”根据李伟的描述(有一个没刮胡髭的、抽烟),我们找到几名涉嫌非法营运的司机。李伟指认出其中一位,然而此人否认载过李伟。“行啊你,”李伟对他说。在李伟凭借不可靠的记忆,赌博式地,并且是越来越焦躁地寻找吉晓华的租住房时(“我应该打她的电话,然而却没她电话,她的电话贴在餐馆收银台后边,然而我却没有餐馆的钥匙。”他说),我正赶到教师村。报警人杨玲老师还没从惊恐中缓过劲来。情况活像法国律师勒内·弗洛里奥在《错案》一书中记录的一段来自原告的控诉:“我被打碎玻璃窗的声音惊醒了,一个人从砸开的窗口伸进一只手,转动了长插销,然后打开窗子闯进了我的寝室……”(后来在书中,弗洛里奥称这只是“女受害人”胡诌的一段经历)。戴着黑色面具和洁白手套的披头散发的案犯双手抓住杨老师双肩,凶狠地摇晃着,然后将她一把推倒,从容从来路大摇大摆钻出去。他的鞋套了塑料袋。那些碎玻璃片落在窗前。可以横向旋转360度和竖向移动180度的摄像头失去作用,在这黎明前最黑暗同时雾霾深重的时间段,它既没有看见他来到,也没有看见他离去。我们用镊子在地上夹起一根说不定会带来DNA化验结果的毛发,但后来我们看见一只猫,闻了闻,便清楚这毛发是它的。杨老师的子女在迪拜务工。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说一定会联系人帮她把铝合金窗装上。“先装上,至于这个钱是学校出还是谁出,都不要管,重要的是先把它安装上。”我说。

如果妻子盖靖华明天回,那么李伟已经在这徒劳的寻找中浪费掉她所恩赐的时间的1/10了。1/10复1/10,一天有几个1/10?盖靖华没有说具体的归期,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也可能大后天,但一定是这几天。这是她头一次出差,对她和他而言,这事情来得都有点突然。因为寒冷与长时间寻找无果,李伟变得灰心丧气,直到敲开理发店的门,享受到店内徐徐升起的暖风,那股子欲火才重燃起来。冰冷的推子在颈后推着,他的双腿不时夹向悄然发胀的阴茎。他总是想到那个油画般的场面:她,吉晓华,弯下腰收拾,仿若拾穗,布袋般结实的沉甸甸的奶子因为重力缘故,悬吊着。她穿着餐馆制服,那是件依靠圆形透明纽扣扣起来的白色带花边衬衣。深绿色的围裙系在腰部。一想到今天就有可能和她行床笫之欢,他就感觉全部、什么都酥软了。到处都化了。而她——盖靖华,一想及她哥特式的内衣、冰冷的脸庞以及一副就像欠了她什么钱的德性,他就感觉寒气凛然。这种恶心简直罄竹难书。“剪得尽量短一点,不要留下任何颓废的姿态。”他对理发师刘攀说。刘是他在劳动就业培训班认识的,当时盖靖华一定要他去(这使他极为羞耻,他也据此认清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结业后他一直在餐馆混着,而这位同桌已经开了理发店。今天,李伟强行将其店门敲开。“一般人我是不给他开空调的。”刘攀说。而李伟一直被一件不吐不快的事折磨着。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后悔。刘攀使劲催促,他才说你们这个招牌,美容美發的發是错的,正确的写法应该是髪(他对着玻璃台面一笔一划地写)。

早上,列车像是从时间中无声地显现出来。就像是它迫使他们不能再待在一起了,他们开始虚情假意地告别。其实也很简洁。他作势将行李箱提进去,她没有拒绝,倒是乘务员拦住他。他们心怀鬼胎,隔着车窗,对视了一小会儿。一俟列车启动,他们便解下沉重的犁轭,豫备全身心地去享受那由短暂分别所带来的灵魂与肉体特别是肉体上的自由。盖靖华记得在列车离开时(从此以后只要一想起他,她眼前就会浮现出这个场景),他隔着裤子搔了一下自己的下体。就好像忍受不了这来自自己的袭击,他的身体很大幅度地弯了一下。在被带到讯问室后,李伟长时间一言不发,像是经受过西方法律精神的熏陶,要等想象中的律师前来替他与警方交涉。但在意识到沉默其实对自己非常不利后,他开始积极坦白。对这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注定要在城市传翻天的丑闻,他讲得巨细无遗。对其中过于玄虚的感触,那些使人怦然心动的部分——往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也尽量物化或者量化出来,以使我们感同身受。我们的点头称是,对他别提是多么大的鼓励。老沔阳餐馆服务员吉晓华证实了他的说法,她用语过于简白、粗糙。他们讲的就像是两件不同的事,但她承认自己是自愿和他发生关系的,是基于爱。当李伟为了清白而不惜厚颜无耻地出售自己的奸情时,我们中的很多同事,那些感兴趣于“阴阳两个电极的事儿”(此词见小白给詹姆斯·凯恩小说《双重赔偿》做的导读)究竟应如何促成的好学之徒,纷纷挤进这间办公室。它应该拥有怎样的步骤。或者说:应该怎样实现这关键一步。实际上连李伟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在被捕之日的早上,9点来钟,他精神焕发地来到餐馆,看见仿佛分别很久的性幻想对象晓华。她吃惊地看着他的新发型——两鬓铲平,顶部略作蓬松——禁不住低呼出声。“早。”他对她打招呼,然后像是完成了这一顺手做的事情,跳着上了楼。他面红耳赤地,就这么错过了她。有几次他下定决心,下楼来,然而最终还是无所事事地上楼去了。根据他的说法,在剪报时他的手都在抖。10点半左右,他从焦虑中稍微挣脱出来,去24小时性用品店买回两只避孕套。买两只而非一只,符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的性格。

李伟穿的是那件经过精心熨烫的银色(带黑边)礼服,如临婚宴。清早,盖靖华摸过它的料子,感叹当时有工作的他真的是挥金如土。后来她在我面前却说怪不得。“怪不得呢。”她眼一闭,泪珠走法令纹那儿滑下来。我对这样的粗鄙行径几乎难以忍受。这个根本不善于哭的人因为懂得哭此时对自己的好处,像要账一样毫不节制地哭起来。去法庭上跟法官哭啊,我想这么提醒她。在餐馆二楼带屏帷、立柜和沙发的办公室,只要一到这儿,李伟总是打开藏在红木办公桌第二格抽屉的工具盒(内藏鱼头剪、家用剪、办公剪、飞鹰刀片、镊子、直尺、铅笔等家什),找准报上他认定有价值的内容,裁剪起来,然后贴进剪报夹。他们祖孙三代在做这件事时,保持着生物学家、外科手术大夫那样专注与审慎的态度。一丝不苟得令人景仰。就像是在给幼辈捡拾回没有毒的蘑菇。一直使人无法怀疑他们做这件事的正当性与必要性(每当此时,下人们总是不敢打搅到他们)。而且也好像只有在做这件事时,李伟才不会被严苛的父亲指斥。有时剪报完毕,李伟还会剪些窗花之类的玩意,或者剪出异族男女鼻尖高耸的侧影。仅仅是翻翻这些令人流连忘返的“作品”,一天时间往往便过去了。那些剪下来的内容像是由他们自己孕育而成,是其骨血。李伟能一眼识别出哪些是父亲剪下来的,哪些是自己剪下的,手艺都一样。我们对他们剪报的手法与内容曾进行调查。

“朋友,我想和你说,如果是使障眼法,我完全可以手淫,用不着专门去找一个女人。”李伟说。“难道手淫也戴套吗?”我抢白道。他脸红起来,说:“是啊,我习惯如此,手淫有时比做爱还难收拾。”

“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我说。盖靖华没完没了地在我面前哭。我未曾想她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唤起我对她的怜爱。“延品,你还记得小时我们在一起的故事吗。”她说。我不记得有啥故事,只记得自己还在地上爬着寻找食物时,她已经背起书包上学去了。路过我家门前,马尾辫在曙色中跳跃着。走廊此时太过寂静,因此她的哭声显得格外吵人。收发室的老人草草收拾掉各人放在门前的纸篓,下楼了。人们就像潮水中的鱼流,涌出单位的铁门。她止住眼泪,坐上我面前掉了漆的办公桌,屁股不停向身体右侧挪移。这样她就能和我面对面了。她冰冷的双手抓住我的脑袋(弟啊,弟啊,邻居家的弟弟啊,我听见她这样轻声呼唤),让我的鼻尖穿过她拆开纽扣的制服,隔着保暖内衣去嗅她那凹陷的腹部。她激动地忙活了一阵子后,猛推开我,开始脱裤子。制服的裤子就着内裤——她不穿秋裤,一起推下来。推到快到膝盖那儿。看起来经过这些天的历练,久旷的她已尝到性的无尽好处。也许她的上司只是觉得两人既然一起出差,一男一女,就应该发生点什么,未曾想点燃的却是她身体与灵魂内觉醒的大火。现在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性瘾患者。“对不起我,这样的男人就应该去死,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去死,死绝。”她滔滔不绝地说。“你得把裤子完全脱下来。”我提醒道。她瞅瞅我,将裤子完全脱下来。又要弓起腿脱袜子,我说无须。她开始幼稚、老气横秋同时极其认真地叫床。“别吵。”我说。于是她便无声地掐我,将我掐得遍体鳞伤。

当我来到仍在营业的老沔阳餐馆,想寻找更多能佐证李伟有罪的证据时,我看见李广堃头发散乱,半躺在他儿子及他手下的女服务员曾经借以结欢的沙发上。独子被捕使苦熬暮年的他苦不堪言。我们作为不吉祥的使者反复光临,也使得他愈来愈烦躁。有很多年,他高视阔步,不可一世,然而现在却要屈身于物议之下。轰动全城的抓捕行动调集了在市区的过半警力,同时邀请到湖北卫视公共频道及仙桃本地一台、二台一共4台摄像机全程跟拍。李广堃感觉自己家族几代人建立起的好名声,一夜之间便被这次代号为“亮剑”的行动给拆除了。根据他极为任性的要求,我们没有及时通知当时还在异地出差的盖靖华,但是这件事怎么说呢,盖还未从回程的高铁下车,便已知悉全部端详。从某种程度说,她已获取丈夫颁发给她的为所欲为的通行证。无论结论是哪一种:是他已触犯刑法,还是并未。“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背叛了我和这个家庭。”她拉扯着我的袖子,着急地说,就像我对这件事很冷漠一样。在这一年天气最差的一天之中,李伟坐在餐馆二楼办公室的转椅上,手持一杯红酒,貌似心如止水地看着大烟弥漫、浓雾笼罩的窗外。这样的天要比夏季早黑上三四小时,也就是说,到下午5点——有时甚至是4点3刻——一天就要宣告结束了。“而我还是一事无成。”李伟痛心地跟我们说。因为天气太过阴惨,兼之是星期天,餐馆一上午没迎来一位客人。李广堃也不知游荡至何处。中午,李伟下楼与员工共进午餐,他和所有人都说了话,就是没和吉晓华说一句话,然后被迫返回楼上。他将正对着二楼餐饮区的两间办公室的这一间的门虚掩着,继续束手无策地坐在办公桌前。有几次他想直接走下去,向那女服务员宣布:“上来,我要和你说几句话。”然而如果他具备如此的胆识,也就不至于要延宕到现在了。负责清洁的马玉冰阿姨探头探脑地推开他所在办公室的房门时,他不知为何语气很重地说:“夜黑下班时再打扫嘛,马姨。”然而这并没有挡住她捉起废纸篓——还是单手捉起的——凑近看了看。这名长着铁灰色头发的老妪有着一双为生计所迫的犹若炭火的锐利眼睛。每次当他自以为是地提着垃圾袋下楼时,她都会出面拦截。她恶狠狠地教育他,当着他的面取出可以卖到废品收购站的矿泉水瓶或者烟条盒。时间走得并不比往常快,或者慢,但是它一刀一刀地,还是使他感受到来自它的残忍而无情的划割。接二连三来了几拨客人。“你不能不接待,对吧。”他说。这时他忧心如焚,惶惶不安。给他这一日辛苦等待带来致命一击的是卖鞋的晓荃,这急性子的姑娘,将晓华叫出餐馆,要她一起去买打折的衣服。只用了几分钟,晓华便褪尽工装,穿着黑丝袜重新出来。然而就在她要和卖鞋的晓荃一起出发时,她——他未来的情人——想到他。她朝这间办公室仰望过来,发现他像一名冻死的阴郁的特务站在窗前。像猫一般轻盈的她又返回餐馆。[在讹诈信上餐馆被写作歺馆,帮忙被写作邦忙,酒被写作氿。那是一张现今已废弃的工会信纸。字的笔画特别直,显然是在尺子的辅助下一笔一划写成的,这样写字虽然费事,但无疑会逃过笔迹检验。歺、邦、並、疒、氿、苳等这些字属第二批简化字,1972年酝酿,1977年公布使用,次年便告停用,但要到1986年才宣布彻底废止。对于1983年出生的李伟来说,也许听都没听说过这些“二简字”,这也是对他最为有利的证据。如果仅从字面意思判断,讹诈人应该是一名穷愁潦倒行将退休的老人。]

24岁的吉晓华穿过所有同事视觉的盲点,闪回餐馆,上得二楼。这是她最为热衷的游戏之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后来,透过安装在办公室那扇门里的单向玻璃(它可以让房间主人监视到外边情况却不会将里面的情况泄露出去),无声行欢的他们看见两位她的同事——秀季和金一——上来收拾餐具时,还说,她吉晓华就知道借故出去。他顶着她,口内衔枚的她被迫推着桌子。“你差点把桌子推倒了。”后来她跟他这么说。她蹑手蹑脚回到餐馆,从正仰望着悬挂于西北方向的电视机的厨役郑本宝(他正徒劳地摁着没什么电的万能遥控器)的身后走过,并绕过就快要顶到她腹部的佝偻着背的马阿姨,后者眼如炭火正恶犬一般在地面嗅来嗅去,如果这时开了灯,那她的影子就会擦过正凑着脑袋玩一部手机的营养不良的秀季以及小麦色的孙琦。另一名厨役,、瘦高杆子、牙齿坏完了的郑福利倚靠在通往厨房的中门边,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的卷烟移送往嘴边,他总是在思考自己在团队中的位置。都说他有官瘾。她悄无声息地来到那洞开的办公室门前。李伟,可以算是她半个恩主的人,此时全身燥热不安,额头与颈部流满汗汁,正虚弱地等着她。屏帷业已拉开,挡在窗前。“我可以进来吗?”她打着手势问。“有什么事?”他没好气地问。“我想去淘几件衣服。”她说。“好吧,”他说,“要钱吗?”“不需要了,谢谢你,伟哥。”她同情地看着这看起来病了的男子,手指翻卷着衣角。“那好,你去吧。”他挥挥手。他这么说时,身心全然虚脱起来,觉得完了,一切全他妈完了。他紧闭住眼,一拳头砸向桌面。我们关心到这一步的人禁不住都笑起来。然后他像疯子一般站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一直喜欢我是不是?”要将这句话领受完,她才掉转过来,点着头,说:“是,当然。”此时,卖鞋的晓荃已约好卖煤气灶的文君一起走了。

回忆那一场余温尚在的风花雪月的事,使李伟泪流满面。在经过最开始的试探与犹犹豫豫地互相授予之后,他们像是饥不择食的犬彘,凶残地吞食彼此的津液。他端详着她受难的姿势,泪水呈降雨之势,打落在她白光闪闪的腰身上。后来等她翻身时,他看见她脸上也像是泼了一盆水。我从未在人身上经历如此大及如此深的信任。他郑重地跟我们说。我们中有灵魂的人,自此似乎也端正了认识,不再以性爱为戏谑之事,心里盼望着也能碰着一个像吉晓华这样的红颜知己。在调查吉晓华时,我们目不转睛地看她。刚被自恃有理的人侮辱和损害的生于乡下的这名交际花,穿着红色呢子短裙、黑色丝袜,背对着我们,长时间一言不发。她说关系是她自愿与他发生的。哪怕最后被证明,在整件事中,她只是一枚被他安排的棋子,她也认了。她很固执,害怕别人将事情复杂化。“我就认准一点,我只是多一句嘴,他就将头发理了,我就认准这一点。多了的事我也不想,你们说了我也不理解。”她说。

李伟说,他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听从于懒惰、怯懦与害羞,由着别人将自己的亲事定下来,如今一想起自己的妻子,那个比小姐还要功利、虚伪、俗气的人,他就感觉作呕。我以我的实际遭遇证明他说得对。只要想起自己与这样的女人产生过肉体关系,我就恶心得想去死。

这是一次非常愚蠢的行动。行动尚未开始,差不多就已在半个城区泄密(有好些市民专门打的或开私家车过来,他们龟缩在窗后,举起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望着事件中心,耐心等候着)。消防车及救护车早早开到现场,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接受人们的询问。因是周日,我们省却疏散学生的麻烦,然而仅仅是将目标所在地方圆20米的店主劝离,便花去我们一上午的时间。我们不便说要在这儿蹲守抓人,然而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说辞。我们扮演他们留下的身份,同时扮演顾客与行人。在这四通八达的街上(你得说罪犯极为明智,选择此地取赃,有助于自身快速逃脱),到处是我们的人,就连天上也有我们的人。训练多日的狙击手派上用场:他们卧在楼顶掩体后边,呼吸平稳,透过那支口径7.62mm的军用步枪的瞄准器瞧着下边。当时,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嫌犯不会是这附近的什么人,甚至可能还是外地人(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想的)。等到将李伟抓住时,我们大吃一惊,因为李伟所惯于活动的餐馆距此还不到150米呢。如果他足够机警,足够专注于所犯的罪行,或者说,足够对自己的狗命负责,他就一定能瞧出今天这坨地方的明显异常来。最明显的不同是,因为有太多人对自己丝毫不加管束,放肆地说话,往日此地的半空总是挤满雷鸣般的声响,然而今天却一片死寂。正因为如此,我们中的一些人判定他不是作案人。他们建议再观察一段时间,看在控制李伟期间,是不是还有新的恐吓信出现。有一些人则认为,事情早已闹到打草惊蛇的地步,此时纵有李伟之外的嫌犯,也不敢再采取什么行动了。

平时,我们总是嘲笑电视剧里那些负责盯梢的特务,这一天我们发现,在反应迟钝与演技粗糙这块,我们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到李伟蹑手蹑足、舒头探脑地走进包围圈,我们中的很多人竟然先他而起,慌乱开来。有人在这大冷天抖开阔大的《人民日报》,念念有词,报纸却拿反了。有人举杯痛饮,却忘记早些时光自己已饮尽杯中物。有人仓皇骑上自行车,掉链子了。李伟一路走来,就像是一一摁开机关,使我们这些僵硬的木偶人都跟着迟钝地活动起来。他右手插在裤兜,匀速朝5株小叶黄杨球——有很多单位、小区都栽种这种便于修剪且生命力顽强的常绿灌木,人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在路过它时,“咔”的一声,将存痰吐过去——的第二株走去。此株黄杨球对应一杆路灯。与讹诈信里指定的地点完全符合。他停在此处,左右张望,然后半转过头,茫然地想了一忽儿。他转头时,我们起码有5名同事赶紧回转身,咦,咦,咦,装着是在路上寻找什么东西。接着他抽出插在裤兜的右手,弯腰去黄杨球后探查什么。有人猛然从空中朝下剁了一下手。这是指令。所有警察在这一瞬间拔出枪,或站着,或蹲着,瞄准那仍弯着腰的前外企员工。“举起手来!”长官的喊声在相近小区的墙壁上撞了一下,产生回响。穿着银色西服的李伟,像是被人猛然推醒,全身抖动了一番。继而,他举起双手。在他右手中间,滑稽地抓着一只足足装有二两精液的粉色避孕套。“转过来!”于是李伟缓慢地转身,尿液已经从他的裤腿淋下来。从楼上瞄准器里射出的两道红外线分别对准他的额头及锁骨,有时它们敏捷地交换一下位置。毫无疑问,他感受到它的阴森恐怖。他的皮肤就像正在承受射线的烧灼。他脸色煞白。全身心地发抖。旧的一泡尿在裤裆那儿还未停止洇开,新的一泡又从内裤中渗出来。“跪下!”于是他跪下。

“你得到过警告,你没有听从,你会因此受到更严重的警告。”发往杨玲老师那儿的恐吓信越来越急躁。有时上午的信还没拆开,下午的信已送到。就像事主急着要用这笔款子,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不知怎么我想起守候在弯道处的接力赛选手,他们一边摆好起跑的姿势一边迫不得已,继续等在那里。“起先,我只敢相信它是玩笑,(后来,)没想到真的砸碎玻璃,找上门了。”杨玲老师说。她生有一头浓密且富有光泽的白发(简直像外国女郎长的金发),去年刚切除一处肿瘤,是一名自处能力极强的退休教师。现在,几封写在廉价信纸上的恐吓信,将她吓成一名衰朽、可怜、孤立无援的老妪。写信人在写信时,简直是将她当成可以任意宰杀的小虫子、小动物。

“我只是到这儿来丢掉避孕套,”从他口中交代出来的是一件让他看起来极为难堪的事,“我不知道应该把它扔在哪儿好,我曾将它扔进废纸篓,但又捡了回来。”我们没有在信件上找到关于他的任何痕迹。没有证据表明,他来到黄杨球下,是为了取走受害人按要求放在那里的黄色信封(我们在信封内塞入折叠的报纸替代纸币)。我们私下对指挥官埋怨不已,如果他稍微控制下激动的情绪,晚那么一秒钟再喊,我们就能看清楚李伟下一步要干什么了。后来我们向李伟暗示敲诈的细节,他只当不知。“丢哪儿都不合适。”他就像智障那样强调道。虽说就在吉晓华下楼的同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在人们心目中不言自明地公开了。那些餐馆及街道的单身男性痛心地观察到,他们心目中的皇后,当天,有那么一刻,是穿着黑丝袜的,然而当她这么一步一步,志得意满地走下楼时,双腿却是光溜溜的。这场丑闻已无法停止它被传播开的命运。然而李伟为着慎重起见,还是将丑闻的核心:他和她之间的爱液捉在手里,藏匿于裤兜,拿到远远的地方去处理掉。

现在的情形是:我们想证明李伟是敲诈者,却缺少办法。我曾关注到一个细节(也许只有像我这样,常常深感自己是被锁死在这无聊的城市的人,才会关注到这样的细节):本次勒索的金额,是盖靖华全年工资的两倍。这是一条证据,但不是最有活力的证据。或者应该说它只是一条提醒型证据。我决定,在没有遇见合适的、懂得将功劳匀一部分给下级的上级之前,不将它说出来。

阿乙

作家,曾当过警察、编辑。作品《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下面,我该做些什么》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入选“未来大家TOP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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