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情书
2015-09-10苏禅
苏禅
祖母不识字,但祖父却说,祖母给他写了一辈子的情书。家里人谁也没有见过祖母的情书,但大家都确信情书的存在,因为祖父每次说起时,脸上的表情绝对是掩饰不住的情真意切。
我很好奇,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是怎么写情书的,这情书究竟是什么样的。
纠缠过祖父多次,他就是不肯开口说。问的次数多了,我有点不忿。不就是情书嘛,这年头满天飞,早已超前到幼儿园了,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侄子还收到过班里小女孩的情书,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送你巧克力吃。尽管六个字,三个都用了拼音。
祖父真小气,我这样想。
祖父有一个朱红的梨木小箱子,用一把小小的锁锁着。普通工匠的手艺,放了几十年,色泽黯淡,锁扣上也生了锈。有次,祖父整理箱子时被爬高上低的我发现,我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祖父敏捷地推过我的手,小心地把盒子又放到箱子底。
从那以后,我的好奇心又加了一样东西:梨木箱子。
可是,任凭我怎么撒娇、纠缠,祖父都坚若泰山,对我的要求丝毫不理睬。甚至后来,祖父在衣箱上加了锁,我连碰一碰箱子的机会都失去了。
晚年的时候,祖父祖母拒绝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也拒绝让孩子们给他们买新房。他们呆在弄堂里的老房子里,哪儿也不去。弄堂的老房子住了几代人,房屋斑驳,低沉阴暗,但祖父坚决要住在那里,姑姑叔叔们征求祖母的意见,祖母扶着椅凳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我俩哪儿也不去,就住这里。”
祖父生日,中午去看望他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了温馨的一幕:明媚的阳光里,祖父在弄堂的家门口晒衣服,晒衣服的铁丝被岁月抹去了光泽,上面锈迹斑斑。那铁丝是祖父年轻时绑上去的,祖母在上面晒了一辈子的衣服。年迈的祖父腰板已经挺不起来,他用一根竹竿挑着衣服架子,仰头,眯着被阳光刺激的眼睛,努力将衣服挂在铁丝上。这简单的动作,在颤巍巍的祖父身上,可爱极了,让我想起幼小的儿子初学叠裤子,那么小小人儿的裤子,他叠呀叠,费尽周折,终于叠好了——呵,那作品,蹩脚极了,可你还得夸他,干得真不错。祖父此刻就像一旁的祖母眼中的孩子。
此刻,我的祖母,她正安心悠闲地躺在光亮的木椅上晒着太阳。她眯着眼,在光晕里做尽陶醉的模样——似乎此时一旁的祖父是一个极为赏心悦目的人儿。旁边的地上,青砖生苔,一台深蓝渐白的收音机里,徐徐播放着越剧,听到尽兴处,祖母随口哼出来,白色的肥猫慵懒地蜷曲在地上,安享这一切。
我跑过去帮祖父,瞧见那米色的亚麻衣衫已经洗得布料稀稀拉拉,只要稍稍用力扯一下,准撕破。我就随口说:“这衣服穿了几十年了,布都快洗破了,我给你买件新的吧。”
祖父推开我的手,抓紧衣服。我愣神的瞬间,突然,他扭过头,看了一眼酣眠的祖母,轻轻凑到我的跟前说:“旧衣服都是你祖母写的情书,不舍得扔哟……”
祖父一脸的羞涩,橘黄的光晕里,像一朵太阳花。
那一瞬间,隔着长长的时光,我瞬间明白了这老一辈的爱情。
祖父从年轻的时候就穿祖母缝制的衣服,那时家里穷,买不起布料,更付不起裁缝铺的工钱。结婚前,爷爷都是捡亲戚的旧衣服穿,这种状况一直到19岁爷爷结婚。那年,祖母16岁。16岁的祖母心灵手巧,从此把一个男人邋遢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祖母夜里灯下纺线、织布,自己裁剪,自己缝制。从此,祖父一年四季穿得终于体面起来。祖父婚后去参军,祖母连着几个夜晚赶制了几十双鞋垫,因为祖父是汗脚,垫上棉质的鞋垫,可以让脚舒服些。离别的岁月,别人家的媳妇是一封一封的家书,字里行间柔情蜜意,而祖母是一套一套的衣服,从贴身的内衣到外套。祖母的女红极为精巧细致,针脚就像缝纫机砸出来的,均匀有致,平整舒坦。祖父说,那时,把部队的人都羡慕死了。
文革时,祖父被打成右派。那些曾是祖父学生的小红卫兵给祖父带上高高的帽子,用棍子赶着他在街上游行,黑色的毛笔在他衣服上写字,将衣服上涂鸦得乱七八糟。晚上回家,祖母劝慰地,轻轻地给祖父脱掉,端来温水,清洗身上的泥灰和伤痕。衣服脏了,墨水洗不掉,祖母好不怜惜地扔掉,重新织布给祖父做。祖母爱干净,是个自尊自强的人,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男人第二天满身邋遢地出门。
做衣服不容易,一熬就是大半夜,甚至一夜,手指常常被扎破流血。
祖父心疼,说:“凑合穿吧,穿件干净的,新的衣服,照样会给画脏了。”
可祖母不同意,她说:“再怎么批斗,你是校长,得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
就这样,一边扔着祖父的衣服,一边熬夜做新的。不认识一个字的祖母,就是凭着这份坚韧的爱,陪着祖父不亢不卑地对抗尘世间的风霜雪雨,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你祖母的情书不错吧。”祖父一脸陶醉地问。那一刻的目光中,是普通人读不懂的色彩与温度,有怜惜,有温软,更有深情。
原来,祖父衣衫上密密麻麻、均匀有致的针脚,柔软舒适的绣字,都是祖母写的情书。祖母的情书,一直很温馨地呈现在一家人和睦的生活中,掌舵着这个家的春风细雨。祖父的梨木小箱子也打开了,里面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双大红色的鞋垫,白色的亚麻布衬、大红色的滚边。布衬上散落着均匀有致的针脚,脚掌处,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字:心。
那是祖母一生唯一认识的一个字。祖母就靠这个字写了一辈子的情书,针是缠绵,线是倾诉,无语胜却千句,撑起了祖父男人的山峦,这大概是尘世间最温暖最长久的情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