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与金庸的交往
2015-09-10张建智
张建智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金庸的话语了,在我看来,这世界似不免有些寂寞。回想15年前,这位新武侠小说家的身影随处可见,各种报纸杂志都大版大版地刊出他的消息。可现在少有人谈到他。但我却常常想起他。记得我上次见到他,他对我说,要淡出这喧嚣的尘世,遵循他的先祖查升所训,“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不知如今他在哪里读书?读哪些书?是禅佛之书吗?现在还下围棋吗?以前梁羽生常与他下,杨振宁也与他下,现在还有人陪他下棋吗?
我昨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和金庸相聚言欢,听他侃侃而谈了。在梦中,他好似拄了一个拐杖,踽踽前行,还是那样胖瘦适度,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这个梦,把我带回十多年前。醒来后,与金庸交往的点点滴滴都浮上心头。
我记得那日金庸和我说,他创作生涯中最满意的作品是《鹿鼎记》。我问他为什么是这部呢?他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我现在多忙,但还是抽出宝贵时间来为它寻根。这部书如不重要,我会花时间来这里寻它的根吗?”想想也是,这是他最后的封笔之作,他为什么要写这么一部书呢?
当年,金庸的《笑傲江湖》连载结束,只停了11天,《鹿鼎记》便开始在《明报》连载。那是1969年10月24日,到1972年9月23日刊完。这是他的最后一部武侠小说,一共连载了两年11个月。
《鹿鼎记》是从一场文字狱开始的,金庸在注解中说,这段故事是为痛惜“文革”文字狱而写。当时,“文革”的文字狱,高潮虽已过去,但惨伤愤懑之情,还不时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写进了小说。但这个文字狱的发生地,他说平生未能去过。所以他是必定要去的。
他果然来了,还带着太太。那是1999年的秋天。相见后,他对我说,《鹿鼎记》他开首就写了南浔:
浙西的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子辈出,梁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頫,都是湖州人氏。当时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中有一家姓庄。其时庄家的富户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陇,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陇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寻遍名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
我听了他的话,对他说,“是的,你是为庄氏史案而来,但是否还带了韦小宝?”他知道我的用意,笑而不答。
我随即交给他一本旧书,书名是《庄氏史案考》,此书作者是周延年。他拿到书后,对他太太说,“这书我以前有,但后来丢失了,今天能重读,真太高兴了!”随即他翻开第一页,在我们面前便读了起来:“庄允城,字大中,号君维,先世居吴江之陆家港……”
这部《庄氏史考》,主要介绍了书香之家庄氏家族的悲惨遭遇。
金庸对我说,“我的《鹿鼎记》也在开头便托出了庄家的悲惨。”的确,读者只要一翻开这部书,就会找到这段文字:
江风如刀,满地冰霜。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
这便是发生于清朝康熙二年的史案,这白发老者便是前述的庄允城。这件史案,据金庸的《鹿鼎记》中所说:“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凡15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
金庸那天还对我说,他的先祖曾为这里写过一首名诗,那是先祖游湖州道场山的诗。海宁查家一族,其中的佼佼者当然是清代大诗人查慎行及弟查嗣庭。查慎行算得上是清初最有成就的诗人之一。查慎行在330年前,就写下了著名长诗《游道场山》:“菰城浸薮泽,白塔双云表。浮气荡一州,湖波白渺渺。我来久徘徊,爱此呤风筿,春深花淡淡,日暮云袅袅。”
不过中国历史上记录了金庸先祖查慎行胞弟,在清代雍正四年官至礼部侍郎,并派任选拔状元、进士及第的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因出试题“维民所止”(语出“诗经”商颂?玄鸟),而认为“维”和“止”便是“雍正”两字去头,出这道题得罪皇上,全家满门抄斩后,查嗣庭后病死狱中。我有时想,这查家先祖历史上发生的史案,也许也是金庸撰写《鹿鼎记》的一个缘因。
《鹿鼎记》中的江湖,也笼罩在争权夺利的阴云之中,韦小宝在神龙岛上见到了宗教迷狂般的“政治集训”,让人想起当年的“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和“语录歌”等。
我问金先生,作品中为何出现了这个不三不四的人物呢?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倪匡称我这书是古今中外第一好小说,我不敢当。南浔‘庄氏史案’发生时,我先祖查继佐(字伊璜)也卷入此案,海宁还有一位叫范骧(字文白)读书人,也同时卷入。后因逢康熙初年两广提督吴六奇获救。这已经是300多年前的历史旧事了。我写《鹿鼎记》距今30多年,我是查家后代,我总梦寐以求要来勘踏‘庄氏史案’的发生地。这文字狱死了一百多人呢。”
金庸对我还说:“其实,我们在韦小宝身上,能找到国民性中所有的弱点,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厚颜无耻、营私舞弊……但正是这样的人,成为了生活中的强者,在朝廷他得到皇帝的宠信,身居高位;在江湖中,什么时候都不吃亏。”又说,“韦小宝自小在妓院中长大,妓院是最不讲道德的地方;后来他进了皇宫。”他的性格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形成的——拉关系、组山头、裙带风、不重才能而重亲谊故乡、走后门、不讲公德、枉法舞弊、隐瞒亲友的过失,合理的人情义气固然要讲,不合理的损害公益的人情义气也讲。结果是一团乌烟瘴气,韦小宝作风,笼罩了整个社会。”这是金庸算是回答了我一半的问题。
也许,金庸先生已老迈,他心中的英雄已经死去,我们只能和他一起面对韦小宝。他写出了一个典型,表现了人性中的普遍性,从而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武侠小说。
金庸已把《鹿鼎记》作为封笔之作。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他这支笔已无法面对:像乔峰这样的英雄只能选择自杀,韦小宝们却总是活得好好的。金庸以他对人性的理解和他对国民性的观察,写出了另一个阿Q形象。
讲起阿Q ,又使我想起中国现代文学大家阿英,于1928年的2月发表在《太阳月刊》上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阿英激情地说:“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我们不必再专事骸骨的迷恋,我们把阿Q的形骸与精神一同埋葬了罢!”这篇文章在当时,以惊世骇俗的精神,激起了文坛不小的震荡。
经过半个世纪后,另一位惊世骇俗的武侠小说家,塑造出另一个典型形象韦小宝,无疑比乔峰、令狐冲、胡斐、郭靖更接近生活的真实,也更加生动。重要的不是他在清廷与汉人江湖之间站在哪一面,而是他的身上照见了多少中国人的影子。他是一面镜子,一面哈哈镜,照出了国民性中许多的丑陋,照出了中国人性格中不怎么光彩的一面。
其实,当年庄廷陇史案审结后,刑场设在杭州旗下营东侧的弼教坊,处死刑者有70人,凌迟者18人,处绞者3人。当时处凌迟的有庄允城父子、朱佑明外,其余便是刻书者、参阅者。庄允城瘐死京城狱中并被碎尸于北疆。而庄廷陇、董二酉因病逝已数年,清政府仍下令,仍被掘坟、开棺、剖尸……总之,死于庄氏史案冤魂多多,其血肉、屠刀,其吼嗥、其残忍悲惨之状,令人毛骨悚然。
于此,中国著名法学家李贵连先生曾在纪念中国清末法律改革大家沈家本时曾说:“1663年庄廷陇史案发生,是由罢黜归安知县吴之荣所发动。仅此一案,便有数百文人横死刀下。避席畏闻文字狱,庄氏史案开清代文字狱之先河。它为归安士子,也为天下士子留下数不清的噩梦。”
有人说,金庸的“《鹿鼎记》可以看作是他新的尝试,属于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他走向了韦小宝。一部《鹿鼎记》,不再是英雄的慷慨悲歌,说是武侠小说,已没有‘侠’。‘大侠’走至穷途末路。”我想,当前能有正能量的薪火未息,文脉绵长,情感依旧,山河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