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公包租婆的生活
2015-09-10李少威
李少威
在珠三角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中,有许多人依靠土地,摆脱了谋生的艰辛,安享平稳的生活。
花姐40岁出头,平时在香港生活,偶尔会回深圳。
大陆放长假,她回来,因为那时香港会比较拥挤;其他时间回来的话,一般是因为要和新的租客签订租赁合同,或者和退租的租客结算押金。她在深圳福田区梅林新村有一幢7层的房子,地下一层自用,上面6层出租。在没有房间闲置的情况下,每月能收约3.6万元的租金。
为数不多的深圳原住民,从这个摆脱了“罗马非一日建成”的西谚限制的城市获得了巨大的土地红利。他们成了令人歆羡的富裕阶层,毫不费力就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珠三角其他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中,也有许多人依靠土地,摆脱了谋生的艰辛,安享平稳的生活。
不过,无论从微观还是宏观上看,这样的生活都暗藏隐忧。
直到今天,深圳依然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奇迹。原来零散分布着的一些小渔村、小农村,一阵政策东风拂过之后,竟然快速崛起为一个现代化大都市。
城市发展需要土地,地处未来城市范围内的农民就被好运砸中。
花姐家在上梅林,1980年代以前,这里有四五个村子,有客家村,也有白话村。那时候家家户户住的都是瓦房,依靠务农为生。
“80年代,邓小平搞发展,我们村成立了股份公司,把土地都收起来折股,或者出卖,田不用耕了,每家分了一块宅基地,200平方米,还分了一点建房子的钱。”花姐说,那时大家钱不多,但建设费用也低,一般只建一层,主要还是用于自住。
花姐那时还是小孩子,这些故事都是听老人说的。没有田地之后,男人们就去香港务工赚钱。到了1990年代中期,勤俭的农民们带着赚回的钱回到村里加房,以5层到7层为主。十几年的发展,城市已经颇具规模,外来人口日益增多,所以这时加建或新建的房子不再是为了自住了,而是放眼于出租。
村民们开始获得租金。
男人们有的继续在香港工作,有的用积蓄做起了生意,钱生钱的速度更快。在2000年后,又兴起了一波加建楼层的浪潮,最高的建到十五六层。出租带来的收入让大家为建房倾尽所能,不够就找亲戚朋友借。“也好在把握了机会,因为那时人工和材料都便宜,现在再建的话,就建不起了。”
现在村子里有200多栋高矮不一用于出租的房子,最矮的也有四五层。
花姐的房子有7层,都是两房一厅的格局,每层有3个套间,每个套间目前的租金是2000元左右。
这是没有电梯的房子的租价,那些配了电梯的十几层的楼房,单间也能租1000多元,房主一家仅房租就月入十几万元,也不是新鲜事。因此,在村子里花姐还不算是有钱人,如果有一个更有本事的父亲,早年赚更多的钱建更高的楼,下一代就会生活得更富足了。
尽管如此,7层的楼房也足以让作为独生女的花姐从成长至结婚、生子,从来不用为经济问题发愁。丈夫在香港有工作,在当地收入不算高,但一家人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可以随时买想买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炒掉想炒的老板。
无论怎样的一个村子,有富人也总有穷人,但梅林新村没有“像样的穷人”,总之就算不干活,三餐也有着落。
“但我们这里的年轻人,大部分还是都出去工作的,游手好闲的毕竟是极少数。”花姐说。
工业化发展,使得原来的农民转化为城市居民,“洗脚上田”,然而他们的生活与土地之间的联系不但没有削弱,还捆绑得更紧密了。
流动着的中国,房子的魅力日甚一日地增长。
老朱是惠州博罗县人,也是40多岁,在中山开着一家文化公司,娶了一个中山本地籍的老婆,他老婆被朋友们称为“地主”,因为她有很多房子出租。
1998年,老朱结婚的时候,已经在东升镇上买了一套138平方米的商品房,但丈母娘仍要求他尽快买一块地,自建一栋房子。在他丈母娘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就躬逢工业化发展之盛,家家户户建房子,有房出租,现世安稳。
“中山本地人不喜欢商品房,他们觉得物业费交得冤枉,同时他们还是农耕时代的生活习惯,喜欢独门独栋,受不了与陌生人为邻。”老朱说。所以2000年,他又在东升镇中心区买了一块160平方米的流通土地,建了一栋5层的楼房。
这栋房子完全按照出租的要求建设,一楼门面,上面4层全部是一房一厅,每层5套,一共有20套,每套都带洗手间,还有一个小阳台。租金一开始是每套每月350元,现在升到了500元,八九成都能租出去,加上门面,这一栋房子每月带来1万多元收入。
设计套间格局的时候,老朱有很独到的考虑。他瞄准了工厂里的中层管理人员,这些人一个月有几千元收入,他们的身份不适合去住很低端的农民房,但住小区商品房负担又太大,一房一厅,有简单装修,最适合他们。“当然,更重要的一层考虑是,租给这些人很稳定。普通的工人流动性太大,管理起来很麻烦。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好多低端出租屋都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这里明显影响小一些。”
不过,水电、下水道、热水器坏一下,也很折腾房东,所以老朱请了自己的姐姐负责为自己打理出租屋。
后来,老朱夫妻又在中山市区买了另外一套房子居住,东升镇那套138平方米的商品房也租出去了,2000多元一个月。
“所以即使不干活,也能保障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生活压力。”老朱说。
“这并不值得羡慕,在中山,比我有更多房子的人多的是。”老朱说,“我们广东人,这方面观念比较强,有了钱就买地,盖楼,或者买房。房子出租有直接的收入,还有保值增值的功能。我当时买那栋房子的地,七八百元一平方米,现在已经涨到四五千元,那时盖起5层楼,只花了60多万元,现在200万都不一定够。”
事业发展顺利,所以老朱继续盖房子。在博罗县的农村老家,他把平房拆掉,建了3层半的楼房,一共有420平方米,只有父母在住。
老朱依然打算在中山继续买房。“其实最好还是买地自己建,但现在一方面地太贵,另一方面两三百平方米的小块土地,基本找不到了,所以以后只能买商品房。”
在中山,本地村民建房子的资金,常常是来自征地。有些村子的土地被政府征用,家家户户都能分到几十万元,自有宅基地,就足够建房了。
能将这些突然得到的财富用于建房的属于本分的人,有些人则会很快挥霍一空。老朱说,经常看到这种现象:某个村子征了地,分了钱,这个村子里面或者周边一下子就会涌现出大批地下赌场,玩麻将、三公、老虎机、买大小,都不合法,但有关部门和村里都管得很少。
“有些人,专门了解村子征地的消息,哪个村子征地了,就在那里开赌档,把一些不安分的村民的补偿款弄过来。”老朱说,“七八年前,横栏镇的四沙村就是这样,政府征完地,每家每户拿到几十万元,赌档一下子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突然有钱了的人,自制力不强的就去参赌,败光征地款的并不少见。”
最有前瞻性的人,会把征地款用于投资企业。在中山的石岐、小榄、古镇,1980年代许多村民拿到征地款之后开办了自己的小作坊或小工厂,早期做什么都好赚钱,现在比其他人更富裕一些。不过,这些人里也有相当一部分最终回到买地建房的路上,他们的想法和老朱一样。
工业化发展,使得原来的农民转化为城市居民,“洗脚上田”,然而他们的生活与土地之间的联系不但没有削弱,还捆绑得更紧密了。当农民的时候,土地是基本的生活保障,而成为城市居民以后,吃租金成了许多人实现“财务自由”的最终途径。
“别人说我们是食利者,但我觉得无可厚非吧,一方面我们是合法的,能租出去是因为这个社会的确有需要。”老朱说,“另一方面过去穷怕了,甚至饿怕了,事实上建房买房,是因为担心苦日子再现,我们要确保它一去不复返。我们也没有什么安全感,靠国家保障你能有多少信心?”
老朱承认,可持续的土地红利,的确会对个人就业的积极性产生影响,有一部分人有房放租就不肯工作。“但是在这个社会上,不也有一部分人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一样不工作吗?看你的生活目标是怎样的而已。”
69岁的通叔是东莞南城街道一个城中村的居民,他刚刚失去了一名房客,因为这个广西小伙子所在的企业春节后就要关闭了。如果不能及时招到新的租客,他每个月将减少350元的收入。
他和老朱一样有一栋5层楼的房子,不过,他属于老朱所说的那种低端出租屋的房东。
“我这房子是80年代建的,那时候搞工业嘛,村里把土地集中起来建厂房出租,把我们的宅基地挪到这个地方,一家一块,随便你建多少层。”通叔说。
村民们1980年代建房子,就是计划着用于出租的,租给收入处于底层的外来人员。“单身的工人有宿舍,不用租房,但如果交了男女朋友,也会有需要。比较稳定的是文员、仓管这样的员工,他们不愿意住几个人一间的宿舍,又租不起有花园的小区。还有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出来也没有什么钱,会租我们的房子。”
通叔的5层楼,一层自住,上面4层,每层各有4个单元,如果全部租出去,每个月有6000元左右的收入。孩子们都工作,也买了房子,这些租金足以维持老两口的生活。
通叔最怕听到的消息是,又有工厂要关门、倒闭或者搬离东莞,因为这意味着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底层人口可能会减少,而他们正是本地房东所依赖的“衣食父母”。自从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放租生活似乎随时面临塌陷的危险。
事实上从2008年起,东莞本地众多以租房为生的人群就已经受到舆论广泛批评,“食利阶层”的概念也早已为东莞人所熟悉。不过,“食利阶层”并不等同于生活富裕的阶层,而他们也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任何不妥。
原来耕种的土地没有了,生活来源转变为依靠房屋出租,这在他们看来不但不是寄生,反而是一种牺牲。通叔不当农民已经30年,但看上去仍然是一个老农民的形象。“我们老人家,没文化,进不了工厂,也搞不懂做生意的事情,田没有了,都贡献给国家搞工业了,不靠租房,我们怎么生活?”
物业租赁是东莞所有村子的生存方式,个人和村集体均以“要素”参与分配,但“要素”是以一种最没有生产性的方式介入分配链条的。一名长期研究东莞经济的广州学者说,在东莞,村集体自办企业获得成功的例子,目前还没有发现。
村集体的物业主要是厂房、商用楼房,租给企业,而村民则把出租屋租给企业员工和其他外来谋生者。这使得村民和村集体都被土地红利所绑架,一旦宏观经济出现波动,物业出租乏力,当地人的生活就会陷入窘境。
这一事实反过来绑架了政府的经济决策方向,因为任何可能导致企业(包括高污染企业)流失的政策都会受到村民的强烈反弹,以及村集体的消极抵抗。
同时它也在绑架村子的基层政治生活,想要竞选村主任、村支书,首先要向村民承诺的就是增加或至少不减少村民的分红,而这在日益走下坡路的租赁经济面前基本无法达致—东莞已经连续多年有超过一半的村集体收不抵支。然而人们坚持分红不能少,于是就出现了许多村子借债分红、贷款分红的怪现状。
诚然,土地食利行为是合法的,在个人层面也不应搞道德批判,但如果一个群体的生计已经发展到严重依赖土地食利的程度,就应该警醒了。
花姐说,她和村民们也感觉到了压力,政府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把土地收回,而以商品房补偿,放租生活将来可能难以为继,如皇岗的渔民村的土地,早前就已经被征收了。“好就好在,不干活的都是老人了,年轻人基本都有自己的工作。”
工作,才是最可靠的谋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