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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芦笙的声音

2015-09-10雷虎

南都周刊 2015年20期
关键词:芦笙侗寨鼓楼

雷虎

上岩坪侗寨,和芦笙艺人杨枝光促膝长谈,还好有笙歌相伴,苦乐怡然。

杨枝光描述的跳芦笙场景,让人想想都醉了,然而说服他穿上侗家盛装表演跳芦笙确实困难的。因为坪坦村虽然还保留着着侗装的习俗,但是只有老年妇女才会这样做,侗家男人不穿侗装已经很多年,“跳芦笙只有正月初三村里办芦笙节时,我们才会穿成这样去表演。”

芦笙本不在我们“湘西寻艺”的计划中。我们坐着绿皮车在雪峰山诸峰中穿来钻去,终于来到湖南通道县牙屯堡镇。按照计划,我们会在牙屯堡镇下面的侗寨寻找会织侗锦的姑娘,但不巧,相邻的侗寨正在举办婚礼,这侗寨全寨的人都出动到邻寨吃喜酒了,侗寨和我们玩起了空城计。无奈,我只能和摄影师坐在进侗寨的风雨桥上,看着风雨桥上飘扬的侗锦发呆。

这时,一声声雄浑而高远的声响沿河道逆流而上,提起我们注意。寻声而动,还未找到,音乐就断了。我只看到前方,一个个穿侗衣的大妈有说有笑朝我走来——是吃完喜酒返程的侗民。我将侗族大妈们堵在风雨桥上,并打听到制声乐者何人。

此声为芦笙,制芦笙者,湘黔桂界边界三省坡山脚下上岩坪寨芦笙世家硕果仅存老艺人杨枝光是也。

上岩坪寨不通公共汽车,虽说从从牙屯堡镇去只有三十多里,可全程爬升,加上山上修路,据说每星期上岩坪寨村长会开着自家的小面包车到牙屯堡镇一次。咬咬牙,包了一辆小面包求司机带我们“上山”。

牙屯堡镇还是一个汉侗混居的小镇,但是进山后就是一路侗寨了。每个侗寨,远观,总能看到高耸的鼓楼屹立在层叠的黑色屋顶上;走进,必定有一座雄伟的风雨桥在村口迎接。在路上捡到一位也要进山的姑娘,得知我们要去上岩坪寨后,很惊奇。问我们是不是去侗寨支教的大学生。得知我们去侗寨是为了寻访芦笙艺人后,立马掏出手机让我们记了上岩坪寨小学校长的电话:“上岩坪寨没有旅馆,而侗民家的居住条件太差,实在没地方去,可以找杨校长收留!”姑娘下车时,再一次叮嘱我们一定要找杨校长,并且自己先和杨校长打了一通电话说明电话,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我们。

30里山路,面包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天快黑时看到了上岩坪寨的风雨桥。司机把车开进风雨桥后,在第一家居民楼前停下,向一位着侗装的大妈打听杨枝光。我挥手示意让司机别问:“你听,芦笙的声音!”雄浑而高远的声音正从眼前的居民楼里传出。

“枝光,有人找!”侗族大妈往楼里一声吼,芦笙声停了,十几秒后,一位穿黄军装的、身形消瘦的男人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只拿水烟一般的竹筒。他是杨枝光。

天光已暗,已经拍不了工艺,杨枝光带着我们逛一下侗寨。岩坪寨由上下岩坪组成,有三千多人口,是规模最大的侗寨之一。“你看山坡上那一片黑色的屋顶,那便是老寨所在地。以前整个寨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最近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挣到钱了,于是大家开始在这四周建房!我家的房子也是最近几年才建的!”山坡上的侗族木屋沿山势而起,层层叠叠,就像山腰上一团化不开的黑云。天慢慢黑下来,淹没了山体,侗族房屋开始亮起点点灯火。这团“黑云”便开始从山腰流动到苍穹之下。而那些灯火,便成为了穹顶上的星星——才十来分钟,人间和天上两种场景就自由切换了。

天黑后,我们才意识到今晚没地方住了。杨枝光哈哈大笑:“来坪坦了当然得住我家了!”这三层的建筑:一楼是他的工作室,两间宽敞的房间,芦笙成品放一屋,原材料放一屋。二楼的客厅,最显眼处挂满了杨枝光凭借芦笙获得的奖状。从获奖的经历大致可以看出,杨枝光的活动范围大致在湖南的通道,广西的三江,贵州的从江和黎平四州县。想必因这四州县大多是苗、瑶、侗自治地,芦笙为三族最核心的乐器。

秋日山中夜微冷,厨房前,火炉边,芦笙艺人摆好架势跟我们讲述历史:

侗族是一个极富音乐天赋的民族,侗族大歌和芦笙便是侗族最重要的两项音乐活动。坪坦村是远近闻名的侗族大寨,眼下唱侗族大歌的历史早已不存,但是吹芦笙的传统却保存完好。对侗族小伙子来说,吹芦笙不仅仅是民族大计,更是老婆本:侗族是一个以音乐为媒的民族。从前芦笙会是全村人的娱乐活动,大家到村子中央的鼓楼,围着篝火聚会:老年人讲着侗家人的历史和村寨的掌故,妇女就着火光刺绣,女孩子则聚集在一起练歌,而小伙子们则练芦笙。吹芦笙是极富技巧的,通常侗家男孩从能把芦笙吹响到能吹出情歌,需要七八年时间。所以,侗家男孩通常八九岁就开始学吹芦笙。到芦笙精通后,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侗族男女恋爱有个规矩:小伙子谁有了心仪的姑娘,就在月夜提着芦笙到姑娘的闺窗下开始吹情歌。姑娘则看不到小伙子的庐山真面目,只能依据芦笙“闻声挑郎君”。如果姑娘觉得谁的芦笙吹得好,爱笙及人,那就推开窗户用歌声回应。大家都不说话,缘份尽在“笙来歌往”中。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是老年人的口头禅,杨光枝就是被这话吓得学芦笙。7岁那年,他就坐在鼓楼的篝火旁,跟着抽水烟的老爷爷开始学吹芦笙了。“实际上,听老年人的话总没错的,我18岁那年,就凭着这一管芦笙俘获了她的芳心!”杨光枝围在炉火前,摆好手势吹响了芦笙。这时,我才发现这芦笙和我第一次听到的不太一样:上一次是雄浑高远,而这一次却情义绵绵。

杨光枝在火炉边吹芦笙,大妈在炉火上炒菜,两个人就像年轻时对歌一样合适不说话。杨光枝年仅三岁的孙子看爷爷吹得起劲,也凑到火炉边要抢爷爷的芦笙。

“你要抢我的芦笙做什么呢?现在要存‘老婆本’也太早了吧。再说了,现在已经不流行吹芦笙取老婆了,大家发发短信,打打电话就把恋爱谈成了!”杨光枝开始拿孙子打趣。但话说归说,杨光枝也无比欣喜,但芦笙太大,孙儿拿不动,他在竹篮中拿出一只短笛。

芦笙太大太重,杨光枝给孙子把弄的是短笛。p>

杨枝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当兵。这孩子是大儿子的次子。

“他哥哥在家里住到七岁后,他爸妈才回来把他接到广东去上小学。他已经三岁了。她爸妈在他四个月后就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了,下一次回来,可能是他要上小学时吧!”杨枝光边抚摸着孙子的头边教他学笛子。芦笙要学好,起码要六七年。

“这么短的时间,他定学不好,能学多少是多少吧!”

晚上睡在杨枝光家的客房。客房久无人居变成了跳蚤的乐园。拂晓时分,我再也忍不住了,起床和跳蚤大战,却听到芦笙若隐若现。

披衣下楼,一楼房门虚掩。透过缝隙,依稀可见房内有火光闪烁。原来杨枝光正点燃了一堆柴火,边烤火边给芦笙调音。

以往,芦笙艺人是侗寨里最受人尊敬的职业。芦笙艺人是世代相传的职业,从不外传。

杨枝光学芦笙是在1974年,向亲叔叔杨保贵拜的师。“在‘文革’时期,芦笙是不允许吹不允许做的。就连鼓楼也是腐朽的代表。坦坪村曾经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鼓楼,几十里外都能看到。但是因为太招摇,被拦腰削平了。我学艺时是‘文革’晚期,政策松动了。我叔叔就把祖传的手艺传给我了!”

芦笙起源于中原地区。但如今只在苗、侗、瑶等几个少数民族间流传。尤其是侗族,甚至把芦笙和鼓楼、风雨桥一起并列为侗族的标志。

“别以为芦笙只是一门简单的竹制吹管乐,制作芦笙门道多着呢!”杨枝光拿起一根芦笙讲解:芦笙由笙斗、笙管、共鸣筒、簧屯、箍等部件组成。笙斗是木制呈葫芦瓜状构建,笙斗是空的,是芦笙的声腔。而笙管则是接在笙斗的一段供含吹小竹管;笙管则是插入笙斗中的长竹杆;而共鸣筒则是连在笙管上的大竹筒,作用是用来放大声音……

杨枝光看得出我摸不着方向,于是决定让我见识芦笙的制作过程。他指着家门口稻田对岸山崖上的木楼说,如今他的芦笙作坊在那儿。原来,杨枝光近年来做芦笙的名气越来越大,徒弟们已经能和他一起协作流水线,徒弟负责芦笙零部件的制作,而自己则负责安装和调音。

穿过田埂,沿着蜿蜒的山路抵达工坊。徒弟住的是最传统的侗式二层木屋。二楼住人,而作坊设在一楼。同时在一楼的,还有猪圈和鸡舍。

自古以来,芦笙的制作工艺都遵循祖传,不许外传。但是传到杨枝光这一代时,工艺了得的他成为了全国唯一的芦笙制作国家级传承人。儿子不肯承父业,杨枝光只好在村里找了一位同姓族人做徒弟。

制芦笙的材料一般都就地取材,开春前进山,选择皮薄、节长的“芦笙竹”,在每年农历十月以后至次年开春前采回,晾干。做笙斗、做共鸣筒都简单,只需把竹子按一定的比例锯成段后,然后把里边的竹节打通即刻。

制芦笙最难的是做笙斗和簧片。

笙斗是芦笙的心脏。首先要选择一整块木质稍硬的木材加工成葫芦斗。然后把木材劈开。掏空葫芦斗内壁后,用两段用竹青编好的箍把空葫芦斗重新箍紧。用电钻在斗壁上开若干出气孔。“孔开好后,把笙管分两排呈60—80度角插入笙斗,每根竹管均在按近笙斗处开1个音孔,再以篾片或麻线捆束。芦笙就成型了!”杨枝光现场安装好一把芦笙后,让徒弟背着芦笙,自己背着孙子又往自己家里走—体力活完成了,安簧片、点铅、校音等这些关键工序还得自己捣腾。

杨枝光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薄薄的铜片凑近看了看,中指轻弹了铜片后,放到耳侧听。听完,又把铜片放在砧上用铁锤敲打,再看,再弹,再听……重复四五遍后,总算满意了。这才把铜片在蜡烛上烘烤发热后抹上松香后把铜片沾在笙管底端开口处,装入簧片,芦笙才算安装完。

芦笙是侗族最重要的乐器。侗族人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婚丧嫁娶,节庆乔迁都从不缺席。

以至于稍微有点规模的侗寨,都得修建专门的“芦笙台”。

“以前每个寨子里都有芦笙队,每年正月和秋收,各个村子的芦笙队都到走村串寨打擂台。侗人称之‘为夜’。为夜是侗人集中的交际机会:村子之间通过为夜比拼实力,小伙子比功夫,姑娘们选郎君……把手上的芦笙调好音后,杨枝光一口气吹了三只曲子,分别是为夜时芦笙队路过邻寨要吹的《过路曲》,到了目的地吹的《进寨曲》,打擂台时主队吹的《踩堂曲》。

吹完后,杨枝光突然默不作声,他想起,回忆中的吹芦笙场景,那时芦笙不是用来吹的,而是用来跳的。跳芦笙是一项声音牵引的全身运动,而且是一项集体舞蹈。芦笙最少得三人吹才能听到音效,跳芦笙最少得十人才能看到场面。人得越多越好,如果有十几只芦笙队同时争鸣,那场景就会气壮山河。

好不容易说服了杨枝光换上侗衣,他蛮不适应的,因为坪坦村虽然还保留着着侗装的习俗,但是只有老年妇女才会这样做,侗家男人不穿侗装已经很多年“跳芦笙只有正月初三村里办芦笙节时,我们才会穿成这样去表演。但是现在没有游客时吹笙唱歌,村民们会笑话的!”

然而,芦笙音乐的原味和换了一身节庆打扮的杨枝光,让我们对曾经斗芦笙的场景产生无限遐想,我们决意到老侗寨走一遭,寻访芦笙台。

在去老侗寨的路上,我们发现一个现象:很多新侗屋一栋栋从田间长起。之所以称之为新侗屋,是因为老式的侗屋皆是沿山而建的纯木质结构。而新栋屋都长在平坦的田间,屋下面的一层用红砖砌成,上一层象征性保存了些许传统的木质造型。这结构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回头一看,原来杨枝光家的房子原来就是这样子的。

边走边问,终于找到坪坦村的芦笙台。这芦笙台造型就和汉地古镇中的老戏台一模一样。但这芦笙台荒废已久,有人甚至在芦笙台堆满了砖瓦和水泥。

后来,又终于找到了杨枝光口中所说的那个曾经高耸入云,后来在“文革”中被拦腰砍去的鼓楼。老鼓楼依然在使用,从鼓楼庞大的占地面积依稀能回想其往日雄伟。鼓楼中接入了电灯,放进了电视,已经成为了寨子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看到这场景,我突然记起老人骗杨枝光学芦笙时说的话。可惜,鼓楼里已经没有一个年轻人。唯一做芦笙的国家级大师,甚至在自己的村寨里不敢用芦笙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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