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体验师工厂女孩另一面
2015-09-10陈文才何润萱
陈文才 何润萱
上班时,她是流水生产线上无数员工中的一名,下班后,她则展现出靓丽的形象,成为某社交APP的约会体验师。这个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暧昧的兼职,在这些年轻女孩看来,只是另一种人生体验。在那些来自外界的金钱、欲望的簇拥中,她们期待的不过是的简单质朴的感情。
上头条了
从深圳站到富士康观澜厂区,得在路上咣当个把钟。的士司机漫不经心开到一条路的坡顶,下车那一刻,一种微妙的气氛扑面而来:右手边是一溜小店,正中那家便利店山寨了美宜佳红底黄字的logo,毫不畏惧地写着“美佳宜”。
再往前,两栋黄色的建筑在道路左侧显现出来,清一色地装着焊死的防盗窗,阳台上各色的衣裤在30℃的高温里飘动,似乎是这条午后安静的街上唯一的活物。这个点,工人们不是在上白班就是在进行着倒班后的休整。
“喏,这是为了防止富士康的员工跳楼才装的。”“下班约”的公关胡芷滔指向那些焊死的铁丝网,为了宣传公司的约会体验师,他已经来到这里多次。下班约,这个听起来有点邪恶的名字,是一款广州某科技公司开发的工友社交APP,意在帮助工人们实现即时快速约会。观澜街道地区总面积约为34.6平方公里,居住人口接近百万,但其中“本地人”只有2.46万人左右,其他人大部分是富士康员工。选择在此地推广,胡芷滔和老板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下来帮忙开门的是小青,和她同住的另外两个女孩分别叫高高和美美,见到记者来了,她们麻利地搬来了红色的塑料椅子,围坐成一个弧形,表情虔诚而乖巧。女孩们一起在“下班约”上做兼职,任务是靠活跃度吸引更多的工友加入,胡芷滔给她们取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约会体验师。这个名字,显然戳中了人们内心的沸点,在公司的包装之下,她们一夜成为热闻。
“有没有同厂的朋友知道你们在做这个?”记者问到。
“有,但不在一个线。”23岁的湛江姑娘美美,此前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走红”的一天。认识的一个工友对她说,有朋友看见了她们的报道,原话是,哎你看这不是你们厂的事儿么?工友也挺兴奋,似乎与有荣焉。
“很多人发个截图给我,哎你上头条了。”她抿着嘴,轻轻笑了。当然,媒体报道捧红的主角还是小青,因为她人气最旺。作为公司力推的“首席”,她表现得敬业而拘束。记者问她,这个体验师打算做多久,她望了一眼公关,说正在考虑。
胡芷滔哈哈大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个女孩的羞怯,“上一拨记者来问她,她还说只是做兼职,毕竟(富士康)是500强。现在报道出来了,她有底气了。”假如小青愿意去做全职,胡芷滔的老板承诺将开给她现在工资的双倍,那将在4000块左右,是小青房租的整整10倍。
这些工厂女孩成名的同时也带来了非议。搜索约会体验师,马上就能看到小青和约会的男工友散步、遛狗的照片,一些人在下面质疑:是不是婚恋所的托儿?另一些言辞更加唐突,枪文、出台、小姐......有一个网友做了总结:女约会师是很纯的职业,你信吗?小米5将会现货销售,你又信吗?
最气愤的是和小青一起上报纸的那位男生,此前,一家媒体报道说他是小青的“男友”。
他后悔莫及地找到胡芷滔控诉,“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还没找女朋友呢!”
用力找未来
基于下班约这款App的定位,目前它还没有上线苹果商店,只能在安卓手机上下载。不过,据美美说,生产线上的很多男工友都爱用iPhone,因为iPhone6s出了之后之前的版本都变得相对便宜。
发现摄像用的是安卓手机,胡芷滔热心地教授起使用心得:“你得注册个女性账户,这是最重要的。然后再弄个卡通头像。”
摄像从自己的图库里找了一张马脸的卡通图,犹疑地问,“这个行吗?”
胡芷滔大手一挥,“没问题,是女的就行。”
7个小时过后,年轻的男摄像惊奇地发现自己收到了10个“下班约”的邀请,还有许多来自在线圈子“屌丝俱乐部”的人查看了他的主页。这可能跟他的ID名字也有关系:花蝴蝶。
小青的头像则是一张精心打扮过的自拍,她涂了鲜艳的口红,画了眼线,头发卷成妩媚的姿态,年轻的荷尔蒙似乎要溢出来。当然,这样的自拍也获得了线上男生们的喜爱,数十位男工友发来邀约的消息,小青一律回以QQ版本的“俏皮”表情。她实在太忙了。
她向记者展示了手机里这款软件的消息数量:1149,“太多了,我根本看不过来。”仅仅半小时后,这个数字又跳动成了3400。那里面有一大半是公司的群聊消息,作为“首席”员工,她被拉入了多个相关群组。美美提醒她,“你可以屏蔽,我一般都懒得搭理他们。”
从小青的宿舍通往富士康厂区,一座正对着某妇科医院的天桥是必经之路。正是在那里,小青看到了下班约的推广摊位,在工作人员的卖力吆喝下,她扫码关注,获得了一份公司提供的小餐具。抱着好玩的心态,小青加入了软件公司的QQ群。在群里经常参与讨论的她因为高活跃度被公司相中,私聊问她有没有兴趣做“约会体验师”。
这将是和枯燥的工厂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上班时间,小青需要检查每一台苹果手机背后的logo是否有划伤、水印,一个小时的标准工作量是360台,一天的工作量则是4000台。在这个盒子一样的世界里,她和其他女工做着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面目类似。小青拿过记者的手机展示了一番如何检查,末了又有点羞涩地说,“我们签了保密协议,可以不写细节吗?”
软件的主界面是一枚圆形的雷达,正中一个粉红的“约”字占据核心,点击它,雷达启动,焕发出暧昧的红色光晕,周围的潜在约会对象随之切换到下一批。与微信、陌陌不同,它多了两个为工友们特别设计的功能:发现同厂、发现同乡。某种程度上,这个雷达的贡献不仅是黏合起想要约会的人们,也是他们逃离无聊工厂生活的一种方式。在这个天地里,小青是可爱俏皮的“乐希”,一切个人信息被浓缩成星座、生肖、身高、体型、籍贯、现居,以供约会对象甄选。
八月的一天,凌晨四点下班之后,小青摘了手套、脱下工衣、经过安检,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工厂。取回手机第一件事,她给之前聊得不错的男生阿乐发去邀请,“我刚下班,回去睡一觉,我们中午吃饭行吗?”
上午11点半,小青起床洗漱,换上一条连衣裙出门。他们相约的地点是富士康北小门,20分钟后,阿乐应约而来。午饭地点是阿乐朋友开的一家陕西饭馆,lady first,点了小青最爱的凉皮。阿乐和朋友相谈甚欢,但“初出茅庐”的小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一个劲儿吃那碟“忘记什么味道”的凉皮。
饭后,阿乐争着结了账。小青请阿乐喝了奶茶,他们坐在马路边,聊到工作,又聊到家庭和各自的人生计划。“等赚了一笔钱,就回家做点小生意,稳定下来。”阿乐的想法与小青不谋而合,也许,这也是大部分富士康青年的理想选择。
作为第一个约会对象,小青对阿乐的评价是“长得挺顺眼”。
“你们觉得什么叫顺眼呢?”记者问了之后,三个女孩笑作一团。
“我还是凭感觉吧。”美美抢先回答,她是三个人当中看起来较为成熟的那个,不说话的时候一般静静地坐着,眼神冷静。
“哦还有颜值高。”高高又补充了一句。
爱慕者们
就像那些年轻的网络主播,小青也有自己的粉丝。在这个软件里,人气可以兑换成魅力值,魅力值可以换成爱币,爱币最终能变成可以购买礼物的元宝。小青拥有52761个魅力值和30521个爱币,在软件里,她的爱币刚好能兑换两个自拍神器。兼职做体验师两月之后,小青收入过万,为了犒劳自己,她在龙华附近的服装市场为自己买了一条300元的裙子。
收到的礼物也是衡量是否受欢迎的标准之一。小青共收到176份礼物,里面有“豪宅”、“法拉利”、“保时捷”......有些可以用爱币直接购买,譬如一辆保时捷只需要1000爱币。最贵的则是别墅,需要500元宝。
“怎么算来着?10块钱能充100个元宝,500个元宝等于多少钱来着?”小青喃喃着计算了一下,脸上笑容僵滞了一下,“我不太会算回去。”
“50块钱。”记者说。
“嗯嗯,应该是的。”没发现这边尴尬的美美迅速把话题带跑了,她不无感叹地对胡芷滔说,楼下的下班约的广告牌被拆除了,这大概是有哪位领导要来视察。这在观澜并不鲜见,如果不是哪位大领导要来,美美下了白班回家时,通常会看到那些“很open”的站街小姐,“她们发的广告,啧。”美美表情复杂地瘪了下嘴。
厂区的年轻男孩们并不关心女孩们的数学好不好,在这个“狼多肉少”的地方,女孩凭性别就能拥有天然优势。美美说,赶上男同事生日或者大家聚会,吃饭、K歌等活动基本都是男A女免,“因为女生比较抢手嘛”。她提起昨晚看到的一桌人,七八个男生,只有三个女孩,言下之意女孩肯定不用买单。
尽管皮肤有些黝黑,但小青身材匀称,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再加上开朗的性格,在厂妹之间,她绝对算得上吃香。
有一位在软件上和小青聊了几次的男生,因为心存爱慕,两次从珠海赶往深圳观澜。第一次,这个男孩“不请自来”,通过聊天的定位到了小青家附近,这令小青有些害怕。
“就觉得肯定是骗我的。”过了一个礼拜,男生又来了,小青这次没有选择拒绝,带上高高和美美,“就会一会呗,吃个饭而已。”美美有点替这个男生可怜,“因为我们让他等了好久,而且他看起来挺老实的。”这位珠海的男孩第二次来时,带了一只银镯子给小青,以“不收不是朋友”的名义让她收下了。他当然不是唯一会送礼物的粉丝,另一个男孩曾经送了一只用2000爱币兑换的公仔给小青,尽管没算清楚折合多少人民币,她觉得还挺“贵的”。
据小青的感情史来看,这位身高只有170的男生能俘获她芳心的几率并不高。她的初恋是个小个子男生,谈了半年之后,男生说他现在要开始负起责任了。彼时,正在珠海打工的小青突然听说前男友在家相亲,并迅速和对方结婚生子。她迷迷糊糊中明白了:对方说的是要对别人负责任。
“我要找个比我高的,1.80米以上的。”小青说,“不能再找小个子了。”
约吗
百度百科里关于下班约的介绍看起来十分官方:工友们可以快速实时约会想约的人,实现高效交友;加入同厂圈子,认识同厂工友,交友更安全;还可获得工友内部推荐好工作,寻找志趣相投的朋友、参与话题交流,互动、互助等。
但这个名字在大多数人看来,无疑具有性暗示的意味。不时有人给小青发信息:约炮吗?她通常都会把对方臭骂一顿再拉黑。
“骂什么呢?”
“就说你有病啊!”说话的时候小青眉头用力蹙起,在她看来,似乎这句话就已有极大杀伤力。
美美的招数显然“高明”一些,一次一位意图约炮的男人问她:1200一次,约不约?她懵了一下,对方又说,约吗?她这才反应过来,认真回复对方:这么贵,我不要钱。对方瞬间没声儿了。小青在一旁听着,忽然呀地一声叫了起来,“这个人我也有印象!”
在那些来自外界的金钱、欲望的簇拥中,女孩们期待的不过是简单质朴的感情。美美是三个人当中唯一远游过的人,她曾和朋友一起去厦门旅游,鼓浪屿、南普陀寺、中山路让她记忆犹新。高高在旁边补了一句,“她说如果和男朋友一起去,肯定很有感觉。”不善言辞的高高则是标准剧迷,采访当天又在家看起了《风中奇缘》,并为男女主角之间的纠葛感情伤心落泪。
夜里六七点,胡芷滔又带来两个其他媒体的记者,他有点歉意地说,“可能同样的问题你们又得再说一遍了。”小青轻快地回答,“不会啊,他们每个人问的问题都不太一样。”女孩们聊起了上次来采访的女记者,觉得她特别漂亮,看起来很有文艺范儿。
离住地十分钟路程,有一家叫时代枫的KTV,是小青和朋友们惯常相约的去处。为了配合采访,胡芷滔提前跟她们约好了,希望她们能叫来一些朋友“配合”。小青熟练地穿过大堂,走到V09包房,推开门,一位圆脸的女孩已经在里面坐着。女孩们坐定之后,陆续又来了三个男孩,在《贝多芬的悲伤》、《我不想说我是一只鸡》的歌声中,他们表情淡漠,对带着闪光灯的镜头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打着手里的牌。小青说,这里面有她在QQ群认识的,也有在软件上约来的。
K完歌,女孩们又邀约记者前往一家叫做夜鹰的酒吧,那是观澜这一带较大的酒吧之一,拥有一个数百平方米的溜冰场和会振动的舞台。星期一的晚上,女孩入场不收门票,男士每人八元。一个年轻的男孩的衬衫开到第五颗扣子,拉着一个低自己一头的女孩,穿着溜冰鞋从人眼前呼啸而过。一个男人从人群中跳上了有一根钢管的立式舞台,伸出右手,在巨大的劣质音响下卖力地挥动着。片刻后,台上的DJ换成了一个眼妆浓重不发一言的漂亮姑娘,底下的人们随之群情振奋,舞动着不成步伐的身体。看起来沉默寡言的高高,忽然在这样的舞池中迸发出活力,这个1992年的厂妹,娴熟地在跳舞的同时撩着头发,并能不断地摆出性感妖娆的姿势。她的周遭百分之七十是年轻的男孩。轰隆作响的音乐声中,近百人双手在身体两侧摇摆,双眼微闭,脑袋前后晃动,表情痴迷。
相比这样消耗体力的娱乐,小青更多的时候会选择“约”一个男孩在网吧见面。她看她的电视剧,他打他的英雄联盟。采访第二天,在观澜一家时价六块的聚众网咖里,她和一个朋友又“约”上了。1989年出生的阿超已经“配合”过她好几次了,前一晚他也出现在了KTV里。
“他是不是想追你?”走出网吧时,记者问小青。毕竟,为了陪她,阿超中断了正在玩的英雄联盟,这是一款在观澜极受欢迎的网络游戏。
“你问得太直接啦。”小青避而不答,默默地退到一边。她今天穿了一件明黄色的软件公司宣传衫,明晃晃的T恤上“下班约”三个黑字有些突兀,但女孩浑然不觉,在她的眼里,这件衣服簇新而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