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国:这是我一生想做的事情
2015-09-10何蕴琪
何蕴琪
无论在访谈还是在演讲中,你能感受到这个灵魂对于自己一生追求的,是何等执着。
最早知道吴兴国,是李碧华小说改编、罗卓瑶执导的电影《诱僧》(1993年),他在片中饰演剃度为僧、隐居寺庙的唐朝武士,和片中的陈冲一样,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部电影也为他带来荣誉—第1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演员奖,连同随后在《青蛇》中塑造的许仙一角,吴兴国可能是近30年演艺圈中凭借最少的作品而获得最稳固江湖地位的演员。然而很多知道他名字、欣赏他表演的观众却未必了解,对于吴兴国而言,演戏只是他的京剧事业之余的很小一个部分。
在广州见到已经年过60的吴兴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痕迹,当年银幕上的英气逼人,转而化作一种坚定与柔和并存的气质。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身手依然矫捷—据他说,在不久后将要重演的《欲望城国》中,他还要和30年前一样,在舞台上从两米多高的高台上空翻下来。“这个本来在京剧中不是特别困难的动作,但是我的那些伙伴们都吓坏了,他们说你真的要这样吗?”
吴兴国自谓“梨园弟子”,师承台湾著名四大老生之一的周正荣,出道后一直被师傅视为保护动物的他,被寄予了厚重的希望以继承京剧传统,然而年轻的他有另外的想法。
“我的老师在台湾就很有名了,演到最后,五成座都不到,约四成座。那我在继承他的时候,会有几成座呢?”当时这种想法迫使他在1986年,和一些青年京剧演员一起,创办当代传奇剧场,他决心把京剧进行创新,当年创团作品选择了莎士比亚的名剧《麦克白》,融合话剧、现代舞、电影手法,取名《欲望城国》。而此举自然遭到了传统京剧界的指责,他顶住压力坚持了下来,一走就是30年。
1998年,他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李尔王》改编成京剧《李尔在此》,自导、自演,一人分饰10个角色。首演以后,吴兴国应邀前往法国、日本、新加坡、美国、韩国、中国香港、中国澳门等多地演出,在国际上反响巨大。2011年,他获颁法国文学及艺术骑士勋章。2013年,他执导、编剧并主演的《蜕变》为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献上揭幕演出,该剧改编自卡夫卡的作品,吴兴国在剧中一人扮演7个角色。
作为科班出身的京剧演员、又是一个受到西方现代戏剧观念影响的戏剧人,吴兴国在对剧场的理解上有着非常前卫的理念,比如他看到,唱念做打的中国传统,其实是超越了“话剧”,而把多种元素结合在一起,这在西方现代历史上都是非常近的时代才出现的,而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形成了珍贵的传统。
我未有机会看到《欲望城国》、《李尔在此》等几出经典作品的现场,但从录影片段中,却真切感受到吴兴国作为演员的极致魅力,这种魅力是来自京剧、来自剧场、来自对纯粹艺术的坚定信仰。无论在访谈还是在演讲中,你能感受到这个灵魂对于自己一生追求的,是何等执着。
我们有使命感
《南风窗》:我大概10年前在一个内地媒体上读到关于你做京剧创新的一篇深度报道,当时就很感动。从1986年到现在,你创办当代传奇剧场也有快30年了,这30年里你有什么感想呢?
吴兴国:当然是很艰苦的。要不是有使命感和特别的爱好在支撑,也不太可能坚持这么久,现在看还是很少人走这条路。不过也慢慢地被关注,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本身在传统空间里面受到很多的关注、培养和期望,体会到戏曲的珍贵。我很多同学也去拍电影、电视剧,而我却成立了剧团。这也因为我的背景和艺术本身的价值,被很多老师在艺术继承方面给予很多的教育和启迪。站在梨园弟子的角度讲,我觉得我可以为这个行业做些什么。
直到我们创团的第一天开始,我们明明知道做这种开发会受到很大的批评和曲折,但是长时间看下来是非常有意义的。马连良也好,梅兰芳也好,他们在辉煌的戏剧时代,都一样去创新。我们有使命感,我们学了这个,被老师寄望。如果眼睁睁看着它,等到没有光的那一天那你就改行吧,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事情。艺术组合经过几百年下来,是很多人的智慧。今天看到我在国外受到注重,看到我做的一些改编,如果觉得我很成功的,我都觉得要归功于传统给我的养分和教育。这样来看你就不会很辛苦,是这一生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没有经过思想考虑的,而是很慎重地来看这个事情。
现在我的观众已经被我改变了欣赏习惯,他们是很有创意的,而且也是和传统结合地来看我的剧本。走到今天,我还是在为传统在这个爆炸的多元时代而开发各种可能性。我的每个戏的风格也好,走向也好,组合也好,都不太一样。
《南风窗》:哪怕在梅兰芳的时代,也是对京剧有所创新的,你可以具体说一下吗?
吴兴国:梅兰芳的时代是民国以后,女性开始受到教育有工作,和男性一样有平等的地位和权利。虽然他们是男性学的女性角色,他们也开始被看到,开始出来独当一面,甚至创作一些新戏,跟传统竞争。梅兰芳如果没有受到新时代的影响,没有做《女子从军》等这些戏,大家就不会看到他。
进进出出,新新旧旧。包括马连良刚开始把一些服装改成非常的炫,在当时也受到很大的指责。传统的表演虽然很复杂,但是就是要以传统的古典美为主。观众还是第一,戏剧本来就离不开观众,离开观众戏剧就死亡。
继承本来就是应当的
《南风窗》:怎样看待传统给你的压力?
吴兴国:在这个快速消费时代,任何国家的传统都快速流失的时候,不管文学界还是美学界、戏曲界,站在传统的角度,它当然要来攻击你,它觉得你可能是要破坏这个东西,或者将来把这个东西赶出了戏剧大门。其实每个时代来的时候,你想挡也挡不住,也不是我要赶它。
任何传统都应该是国家去保护,不是一个私人剧团,私人剧团有什么能力,它自己生存都成了问题。何况它还要站在这个剧种的生存角度去帮他想,这也太难了。看了半天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啊!我在做《李尔在此》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愤怒情绪放到角色身上了,也是这个角度。
站在保守的角度,继承本来就是应当的,我们从小就学这个 ,为什么不去继承?我现在也在培训年轻人演传统戏,给他们机会去一出出地演。我花了6年时间做这个,借着学生要毕业或者已经毕业去读大学的阶段,去提升。但是在剧校的话,就没有公演和实习的机会,学传统戏曲就一定要上舞台去演出。我们从这个出身,知道里面的困难才会去帮助学生,走最快的方式。
首先要把传统提升到非常专业的舞台,表演已经达到某种可看性了,才可能给它创造新的,否则很难接上来。我现在做一些国际的经典,看起来是我碰撞成功了,找年轻人来接根本接不了,因为他们的功夫不够,没有机会没有经验。任何东西都一样,一个年轻人很有想法,他写一个小说很棒,但是他能马上和大师级的文学家一样吗?不可能。他还要有他人生的履历,单是学问这种外在的东西还是有限的。所以梅兰芳也不是第一天就变成一位大师,一定要经过一个人生的履历,不断的磨炼,要到国外去看看对戏剧的感受。除了美学上的不一样 ,你演的东西能不能让观众感动,这都很重要,是有全面性的。
《南风窗》:所以说你现在最主要的工作是培养年轻人?
吴兴国:不只是培养年轻人,我还有自己的国际路线要发展。我现在是3个路线,一个是传统,一个是国际路线,还有就是怎么去配合这个时代做些更新的东西,也是为年轻人去做,比如摇滚京剧等。最近去大学演讲的时候,学生一听到这个就嗨翻天,其实我已经做了10年了。
《南风窗》:现在也在做很传统的京剧吗?
吴兴国:是为了年轻人创造一个舞台机会,给他们实习。我花6年的时间每年暑假1个月,自己用经费找老师找场地给学生们暑假集训1个月,集训完马上进行成果展。到了年底,我们找一个剧场,场地也许小一点,设备少一点,我们租一个月演十几场,两个月演三十几场,3个月演六十几场,我们达到这种地步。我们自己也参与演出。学生会觉得传统戏这么难,老师要怎么演。别的演出都要排练几百遍,但我们不是,我找来专业的乐团,跟学生对个两个星期就可以上场了。其实就是做出一种表率,一定要排练好,无论是套领子好,扛大刀好,都要做好。不然两个星期后就上场了,你怎么做到头头是道。我后来也很少演传统,因为培养学生,我又重新上场,有些老观众看到,也带动他们去买票观看。
我们也希望如果他们毕业之后,有理想的条件的话我们就把他们集合起来,花3年时间帮他们成立年轻剧团。年轻剧团也是十分辛苦的,你要演出才有收入,不能入不敷出。现在传统服装多贵啊,一双厚底靴子要800元~1200元,那也只是一双鞋子而已。所以我们也希望可以凭借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和获得的信誉,来向一些企业拉赞助,也希望以后可以有人来继承我。
传统很珍贵
《南风窗》:你把一些经典名著用京剧的手法去表演,比如《欲望城国》、《李尔在此》,原本是莎剧,反而得到国际上广泛的认可。
吴兴国:不是,那只是京剧的概念,不是京剧原来的。像李尔王你看到他的脸是花脸,其实花脸是油彩。我们在《李尔在此》里面用的是西方的化妆品,一戳就掉了,而且里面我是现代剧场的方式。借着现代的美学形态,把我们传统的东西放进去而已。不是在复原传统。
《南风窗》:经过这么一个过程,你现在怎么看京剧的核心,就是你放进去的传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吴兴国:这是靠长时间的经验。京剧那么丰富,单是悲剧就有那么多戏。我们是个古老的国家,我们的语言和表演形式都很丰富,人生百态是非常丰富的,我们只是把这些人生百态归纳起来。归纳成生旦净丑,让大家容易看到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这也给专业演员有一个归纳,我只要画这个脸做这个动作我就变换成哪个人,这样就显得专业了。这种程式化是京剧的风格。
现在的问题就是程式化现在不被接受了,因为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程式化。一个桌子两个椅子,空的舞台让人很有想象的空间。可是现在喜欢京剧的人太少了。我去大学演讲的时候问看过莎士比亚的举手,一半的人举手;问看过现场京剧的人举手,只有三五个人啊,真的是吓我一跳啊!
20年前我在台湾就发现这些问题了,但是没办法。学习英语要出国,首先就要认识莎士比亚。但是我们自己的文化已经没落,连老一代人都不看了,年轻的一代也不演了,那到哪里去看?我们有一个台专门播戏曲的,但是隔离太远了,首先时间上不完整,只播一个小片段,第二是古装的那个声音那个表演离你太远了,你看了就会想转台,除了武戏还有点看头,这样就好像是外国人看京剧了,全都是在看技巧。京剧的技巧是有文戏武戏之分,是有韵味的,但国人却沦落到看技巧或者艺人的妆容。
《南风窗》:所以是要把这个韵味保留下来是吗?
吴兴国:韵味是长时间从文学过来的,我们为什么去诠释莎士比亚,是因为我们跟莎士比亚的形式是完全一样的,他用诗来写,所以有韵味,我们的结构也全都是诗的结构。诗词曲杂剧一步步过来的。这样继承过来的话,剧才有综合性,不单是只有话剧,整个剧都在讲话的话,观众会不满足的,高兴的时候要唱起来,那才叫剧。歌不足兮舞之,唱歌不满足就开始舞蹈嘛。所以剧有很多种变化,也丰富了观赏者的欣赏的角度。
观众希望看多种元素的表演,集合在一个戏剧里面呈现。这个传统很珍贵,在国外也不容易呈现得到。在百老汇歌舞剧里面是综合了多种元素的,但是到现在为止也不到100年呢,我们也几百年下来了,昆剧早就有了。把歌剧舞剧默剧等多种合在一个戏剧里面就不容易,这样有可看性,你悲的时候可能用唱的,表达叙述的时候可能用念的,战争的时候尽可能就用打的,高兴的时候可能就要用歌舞的了。这是很活泼的,当然不同情境的时候可以放进去,但是放得不好,观众就会不喜欢了。
《南风窗》:为什么一开始通过西方戏剧来做这个?
吴兴国:因为传统本来就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喜欢,而且又有历史的承接,非常的精致,所以有一些喜欢文学、历史、喜欢表演艺术的、爱传统戏曲的人自然也会去保护它。我自己也是在里面被培养出来的佼佼者,我去做改变的时候,当然受到非常大的指责。于是我在这个角度上想了一个办法,我在大学也读过西洋戏剧理论跟剧本选读,我就想我可不可以从西方的戏剧来做一个西洋剧,很巧妙地把我的表演风格或功夫形式等放进去,这样就没人说我破坏传统了。
实际上我到今天为止也没去破坏传统,我不会说哪个经典作品不够好,然后就把全部改掉。我现在教育学生向传统学习,就要规规矩矩按照传统,多加一个乐器,少念一个字都不行。我们演传统的时候,知道传统是经典,就得按照传统来,原汁原味。
但是在做创新的时候,到底新是什么,把你的看法和经验放进去,那新怎么看,单是新也没得看。刚开始用西方戏剧也是为了躲避评论者的指责,但是还是有排山倒海的指责,他们会说我为什么不去继承传统呢。不应该把传统改良吗?传统再不好,它也有它在那个时代的价值呀!就像以前的旧瓷器,用现在的科技做出来漂亮多了,但为什么旧的瓷器就那么值钱?就是这个原因。
《南风窗》:我个人也感觉让我看一个传统戏,它被改编过的话会很不习惯,但是如果是用新的形式去演绎得很现代的话反而能够接受。现在包括内地和香港的很多艺术家用古典元素去做小剧场。
吴兴国:他只是站在外行喜欢传统的角度,拿一些小元素,但是真正做艺术表演的话,要自觉用自己的理念去做,别人不能改变你。地方戏曲连语言、表演风格、节奏感等都不一样,不要用外国人的眼光来看,同是在一个国家的剧都差不多,可是其实差得远啊!京剧精致得都进皇宫里去了,但是京剧的剧组却不能演绎川剧或秦腔。现在通过媒体的传播,剧种也越来越接近,当然接近的原因也是想往好的方面去学习。昆曲最优雅,京剧本来是安徽戏,它离昆曲很近,也受了很多影响。京昆不分家就是因为整个腔调的演奏者,那些演京剧的乐团是可以演奏昆剧的,但是他们却不能离开这个空间演奏其他的剧种,是有整体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