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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还在等待“黎明”的制造业

2015-09-10李少威

南风窗 2015年23期
关键词:灯饰黎明制造业

李少威

无利可图加上一团乱麻的三角债,让有些企业甚至连破产也无法实现,“欲死不能”。一些比较大的制造企业,因为有大量银行欠款,必须保持着“名存实亡”的状态。

编者按: 刚刚结束的十八届五中全会深入分析了“十三五”时期我国发展环境的基本特征,认为我国发展仍处于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也面临诸多矛盾叠加、风险隐患增多的严峻挑战。在这些挑战中,就包括经济下行压力下,相当一批中国制造企业面临的经营困难。正如李克强总理不久前在中央党校的经济形势报告中说的,今年以来,世界经济低迷、国际市场动荡对我国影响加深,与国内深层次矛盾凸显形成叠加,实体经济困难加大,宏观调控面临的两难问题增多。

那么,制造企业经营困难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对方方面面又产生了什么影响?为了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这些问题,本刊记者选择比较有代表性的企业进行了深入调研。必须要说明的是,这次调研只能说明中国制造业的部分情况,尤其是,这并不代表对整个中国经济基本面以及未来趋势的判断。把困难说清楚,把问题搞清楚,可以让我们的工作更有针对性,及时化解可能出现的社会和经济风险。我们相信,随着“十三五”规划的实施,随着全面深化改革,中国的实体经济一定可以实现向中高端的迈进。

空气有点僵硬。

刚迈进龙彪的“董事总经理室”,就听到他在大声指斥秘书的一个小疏漏。

那是10月23日,前一天,他刚刚参加了一位老朋友的葬礼,企业主,还不到50岁,突发心脏病去世。

“他太累了。”龙彪说,现在做企业太难,焦虑,操心。

不一会,老杨进来了,也是一名企业主。老杨说,人到了四十多五十岁,就是一道坎,随时完蛋。

企业似乎也是这样。当经济走入一个“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下行通道的时候,环境沉闷,虚无感弥漫。

“无形之手”

龙彪是中山市一家灯饰制造企业的老板,湖北人,2013年才进入灯饰行业,两年多时间,企业就已奄奄一息。

眼看10月份已近尾声,而他的生产线在2015年只运转了1个月。20多个工人长期放假,龙彪依然给他们每个月发放1000多元的基本工资。

“平时是没活干,但你不养着这些人,临时凑不起来。”

办公室、厂房都需要租金、水电费,算下来,一个月的固定成本在20万元左右。

“你说我轻松吗?”

灯饰是房地产业的下游配套产业,后者的疲软直接导致了前者的萧条,需求量在2014年以来迅速萎缩,竞争激烈,价格下跌。

按一般思维,下跌的价格会导致部分市场主体退出,供应量减少,价格回升,然而事实却在狠狠地扇着“一般思维”的耳光。

因为产业配套十分完善,在中山古镇,找几个人、买几把烙铁就可以组装出各种灯饰产品。网商平台制造出来的廉价环境和便捷渠道,又让这些作坊产品可以卖出去。所以,生产者还在往行业里挤。

“网上的灯,能做到把你搞死为止。”龙彪说,“他们没有保修成本,可以制造一些烂货,但我不能那么干,我要是卖给你一堆烂货,你可以找到我啊。而且,我即便敢做,在成本上也没办法跟他们竞争。比如说你以60块钱的单价跟我采购一批货,单纯从生产这一批货看,我的成本50元就够了,但我做下来还是亏本,因为平时的成本要摊下来。”

无下限的价格竞争甚嚣尘上,有些企业攻其一点,为了生存,把配件价格降到极致。“浙江一些企业,专门做灯饰的面板,一种货,我们的价格在20块钱以下是亏本的,他们可以做到12块钱。这样下去就把市场全废了,整个行业也被坑惨了。”

能在无形之手的作用下安全退出的,算是幸运者。前期的成本投入,加上多年运转过程中产生的许多三角债,使得“不干了”只是过过嘴瘾,实际上唯有死撑。

“撑不住了,自杀的也有。”

去年9月,中山横栏镇就有一家灯饰企业老板,因为被疯狂追债,而且企业回款又收到空头支票,困窘悲怆,跳楼自尽。

龙彪说,他一定会离开制造业。他在等着一个已经签了合同的大单子,做完之后,就准备撤。

几乎无利可图而产能又都僵而不死的情况,已经不是某几个行业的特殊处境,而是一个四处蔓延的幽灵。

僵而不死

老杨几个月没抽烟了,现在他决定抽一支。

“我正想跟你说,烟也别戒了。”龙彪说,“尽量活得轻松点。”

老杨是一名建筑行业老板,去年他的公司做了5000多万元的业务,今年则只有2000万元左右。“2000万做下来,大概只有100万的利润,但是现在得多操心啊?”

他主要是从房地产开发商承揽贴外墙砖的业务。

“去年42块钱一平方,还有几块钱可赚,后来降到41块5,现在降到39,一平方赚个两三块钱。如果施工的把质量做差了,这点利润连返修的钱都不够。”

现在,大多房地产企业分包业务时都很“规范”,凡事必招投标。

“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要降价,谁的价格低就给谁做。为了抢到业务,有些建筑商就偷工减料,连大梁钢筋都敢偷。十几层的楼要是垮下来,得死多少人?这些人是应该天天挨雷劈的。”

报上很低的价格后,一样还要去请那些能做决定的人吃饭才能增加中标几率,请一顿就是大几千,还得陪着喝酒。

老杨说:“实在没法干,反正也做累了,准备休息一年再说。”

无利可图加上一团乱麻的三角债,让有些企业甚至连破产也无法实现,“欲死不能”。

柳成是东莞一家金融公司的董事长,他说,自己接触过一些比较大的制造企业,因为有大量银行欠款,必须保持着“名存实亡”的状态。“东莞大朗镇就有一家大纺织企业,欠着银行3个多亿,事实上已经破产,但牌子却还一直挂着。”

实在撑不住的企业主,最终选择“跑路”,但这属于犯罪行为,一旦被抓住就“进去了”。所以,一般“跑路”者,以境外老板居多,决定“跑路”了,也就准备此生不再入境。

郭洪波是一名服装辅料供应商,他的一名客户明明是东莞大朗镇本地人,也弃厂“跑路”,被抓获后关进了看守所。

“我现在就在打官司,他还欠着我30多万的货款。”郭洪波说,“这些人应该重判,再重判,枪毙都不过分。”

大中型企业的供应商,往往由数以百计的小生意人组成,一旦破产,清偿债务的时候供应商排在最后。如果“跑路”,则从工人到业主到银行再到供应商,都只能自认倒霉。一个企业的倒闭可能连累一批供应商走投无路—这是郭洪波愤恨的原因。

在他看来,“僵而不死”,至少在人品上没有暴露。这也是一些无法维持却又难以面对破产结局的企业主的道德困境。

今年1月3日,东莞市兆信通讯实业有限公司破产,董事长高民留下一封绝笔信后自杀,后被救活。高民获得的名声是“仗义豪爽”,但却正因如此而无法卸下道德包袱。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资源,也害了我的很多朋友。”他在绝笔信中写道。

宿命

制造业是经济链条中的游牧部落,这决定了它的宿命必然是自偿性的。在一个周期内,前期通过各种“优势”获得的超额利润,都要以末期的煎熬作为救赎。

不公平之处在于,获得超额利润的是一批人,而付出救赎代价的是另一批人。当前陷入困境的一批企业主,是“康德拉季耶夫周期”的接盘侠。

龙彪正是这样,早期的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而他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很快深陷泥淖。

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开启的那一波制造业萧条不同的是,当时是一个或者几个不利因素在作祟,比如,一开始是外围市场萎缩,继而人民币升值,再而劳动者权利保护的规范化。而现在,则陷入了一个系统性困境,似乎每一个环节都出了问题。

劳动力成本涨了。

东莞大朗镇一家家具企业老板曾永明说,现在一个制造业工人三四千元工资已经是常态,而且社保缴费基数在不断调高,今年年初又上调了一次。

坚挺的人民币让出口更加艰难,同时利润也被吞噬。

这驱使着制造企业将消化产能的方向转向国内,随即导致饱和竞争。在2012年年底,有人抛出“库存的服装,中国人3年也穿不完”这样的简单分析,也曾引起许多服装业内人士的共鸣。

曾永明说,以前出现困难,不害怕,因为相信市场总会有起色,一旦恢复,困难就会迎刃而解。但现在对市场恢复已经难以抱持信心,能否度过这一劫,大家心里没底。

融资越发艰难,成本也在升高。

龙彪说,现在做制造业的,几乎没有不缺钱的企业,但银行都避之不及。“在中山,银行基本上不和两个行业的人打交道,见面绕着走,一是家具,二就是灯饰。”

某国有银行江门分行行长告诉《南风窗》记者,现在银行系统内部出现了两个变化。一是以往的“借新还旧”模式被禁止,必须先把旧账还清才能发放新的贷款;二是对银行管理层的考核更严格,出现坏账,负责人将被处分。

显然,银行的风险意识提高了,企业贷款再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的确也存在这样的情况:银行承诺还上旧账以后马上会贷出新的资金,但还上以后就用各种理由拒绝再贷款了。”

于是,一些企业为了维系运转,在旧账到期之前不惜借高利贷还款,然后被告知无法获得新的贷款,最终倒在高利贷手上。柳成说,高利贷的原则是,债务人不死,追债不止,所以有的人选择了自我终结。

大家手里都没有钱,但又无法退出,所以就想方设法“互相坑”。

“这有两种情况。”龙彪说,“有的是承诺什么时候结余款,但无法按期兑现,甚至遥遥无期;有的则完全是骗一把就跑,拿了货以后人就不见了。所以现在,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做老板主要忙两件事,一是到处找订单,二是天天打电话催欠款。”

老杨刚坐了一会,就接到一个催款电话,这让他很恼火,在电话里发了脾气。“我买的一层写字楼,刚开始装修,第一天就打电话来要求结账。”老杨说,“现在是,谁也不相信谁。”

诚信环境开始腐烂。这种互相提防,使得交易成本大幅攀升,有的企业甚至有单也不敢接。

银行的日子

银行也一样支付着制造业游牧周期带来的自偿代价,与制造企业不同的只是,前期获利的是那一批,末期救赎的也是那一批,主体没有变。

不过,负责人却变了,现在这一批银行领导,日子明显没有前几批好过。

方质彬是某国有银行在东莞的镇街支行行长,10月份很忙。

“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欠着5000多万元的银行贷款跑掉了,欠我们行的不多,几百万,但也很难搞,这段时间就是忙着怎么把这笔坏账处理好,包装起来,不要出现在业绩单上。”

完成存款任务不成问题,但贷款任务压力巨大。“不是我们不愿意放款给制造企业,我们也很急切地寻找客户,但现在企业根基不稳,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出问题,所以大多数时候宁可不做。”

“社会上普遍以为银行过得滋润,提到金融行业就跟暴利联系在一起,其实这是误会。”方质彬说,一年下来,该行东莞市分行的利润大约十几亿元,这几年暴露出来的大企业倒闭、破产、“跑路”事件,已经以血的教训提醒银行捂住口袋。“已经碰上一两个了,一下子几个亿就没了。”

但资金还是要寻找出路。

方质彬说,现在主要是贷给资产雄厚的单位,比如村委会,他们不会跑。“他们有资产,其实就是套钱,并不做实业,主要是拿去炒股,这样的贷款无助于经济复苏,但我们风险低啊,只能这么干。”

制造企业现在想要获得银行贷款,必须有资产抵押,但能够达到条件的企业少之又少。

支行收储的资金,一个主要流向是借给上级行,主要是省行。“这是内部业务,上级行一样会给我们一定的利率,算到我们的利润里面去。”

资金往越高的层级逆流,也就离制造业越远。

“乘桴浮于海”

部分制造业选择了出走。

与80年代初制造业资本进入中国不一样的是,当年是许多闲置资本持币蠢动,而现在则更多的是无奈地离开。

事实上,相当一部分转移阵地的老板,从来没有为出国投资做过任何功课,就在几年前,他们都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到国外考察市场,因为语言不通,老板们甚至只能用肢体比画着交流。

作为中国制造业的重要基地的东莞,已经有不少企业搬到了东南亚。

曾永明在东莞的家具厂目前只面对国内市场,而对美出口的两个工厂,都设在了越南。在越南的工厂共有员工四五百人,每月对美出口300万美元~500万美元,其盈利能力是东莞工厂的3倍以上。

“我们主要做红木家具,原材料本就来自东南亚,在当地生产,木材价格低很多,比如橡胶木,国内大概3000元1吨,在越南只要1000元左右。另外,越南的场地租金也远比国内便宜。”曾永明说,“越南现在的月薪大约相当于1800元人民币,而中国一名工人综合费用一个月4000元左右,好几百人,光这一块就不得了啊。”

他今年还去了菲律宾、泰国、柬埔寨考察。在柬埔寨,今年的薪酬水平为150美元~160美元之间,而去年则不到100美元,这对于服装厂等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而言,是不能抗拒的诱惑。“所以现在柬埔寨服装企业特别多,几百号人的工厂,1个月就比国内省下几十万、上百万。”

这是超额利润的召唤,台资、港资这些本就具有游牧传统的资本,当然义无反顾。曾永明说,现在在广东做家具的台资、港资企业,数量已经明显减少了。

而今年东莞制造业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动向是,还有企业到美国投资设厂,形成了难得一见的回流。这甚至有悖于制造业从“中心”向“次中心”、“边缘地带”进行地理扩张的法则。

广东唯美集团董事长黄建平分析,美国的人力资源成本相当于中国的4~5倍,但其综合成本则完全可以和中国竞争。“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目前在美国生产瓷砖的成本已经跟中国一样,甚至更低。”

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国的劳动效率抵偿了薪酬成本。而老板们不便公开指出的另一个原因则是,美国的诚信体系和清廉度、规范度、透明度也节约了许多隐性成本。

家具、鞋类、服装、玩具……梳理一下就会发现,目前出走国外的企业,主要属于经常遭受西方反倾销大棒击打的行业,绕开贸易壁垒,是走出去的重要目的之一。

曾永明说,2004年美国对中国木制卧室家具反倾销的时候,关税税率高达198%,而对在越南生产的家具则不设限。

中国企业在越南生产的家具并不是中国家具,中国人在国外投资建立的企业也不是中国企业,这是一个并不温暖的现实。为了保增长而被一再推迟的经济转型,可能已错过了最关键的时机。

对未来必须乐观,但不是盲目乐观。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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