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克修道院中的巴本堡家族
2015-09-10刘稚亚
刘稚亚
画中女子眼睑下垂,似乎在遮挡眼神中的哀伤。她的头轻歪。她长长的手指划过脸颊,轻轻抚摸垂到肩头的长发。灰色半透明而又薄如蝉翼的衣服包裹着女子的身体,像是河床保护着水流。然而女子也像水流一样看起来快要从衣服中滑落。画面中气韵不断流动,没有止境。帐幔不断翻腾,仿佛急不可耐地想要吐露一个秘密。
奥地利杜恩施泰恩小镇上有一座外墙呈蓝色的教堂,教堂背后的山坡上,一处中世纪城堡废墟清晰可见。风景掩映下的瓦豪河谷中,多瑙河闪着点点粼光,缓缓向东方流淌而去。大片的葡萄庄园中,葡萄蔓交叉缠绵,郁郁葱葱。
不远处的梅尔克修道院,由巴本堡家族的利奥波德一世于公元976年建成。
梅塔丝坐在喷泉边,正在等候她的心上人。淙淙水流从青铜铸成的喷壶中涌出,圣母玛利亚和圣子的雕像环绕在四周。如果不将上一次躲在帷幔后的偷瞥算在内的话,这将是她头一回与亨利见面。她瞪大双眼,故作冷静,又有一些期盼。水珠溅在她裸露的脚踝上,她索性把双脚交叉起来,用裙摆盖住——这是前不久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坐法。现在,她就像窝在巢中的小鸟一样舒服。弯月挂在枝头,一片静谧,只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亨利从豪华的内殿中走出,长剑摩擦着靴子发出碰击声。她闻声马上站起来,脸上含着微笑,眼中露出些许温顺。
亨利早在两年前的莫特利堡舞会上就已经见过梅塔丝了。她没有华丽的妆容,也没有价值连城的配饰。但与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相同,那些最为时髦的女人往往已经年老色衰,只能依靠打扮掩饰自己的年纪,而含苞欲放的水仙花总躲藏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梅塔丝的装扮虽然朴素,但不失风雅。她身穿一件白色缎面裙子,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头上没有任何装饰,只别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眼睑下垂,眼神羞涩。亨利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正准备上前邀请她共舞一曲时,却收到了哥哥阿德尔伯特派来的急信——父亲利奥波德一世病逝,他需立即回去继承爵位。
一晃两年过去,亨利始终难以忘却那个羞涩的眼神。他与莫特利家族修好,共同建造宫殿,交换城池,为的就是能再见到那对美眸。现在他已经知道美眸的主人名叫梅塔丝。可他想要的远不止此,他迫切地希望能进一步了解她。可是身居王位的他行动范围大受限制。
在阿德尔伯特的护卫下,他终于有了与梅塔丝单独相见的机会。舞会举办到一半总是杂乱的,谁也不会知道他与梅塔丝相约于宫殿后的喷泉边,当然,阿德尔伯特除外。
200米的长廊对亨利来说像是穿越多瑙河一样漫长,他跳出宫门,远远就看到了梅塔丝,他不禁停下了脚步。月色下的梅塔丝深深吸引了他。她正用双手整理着裙摆的褶皱,脸上的表情愉悦而天真。
修道院建在高处。在小镇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看到它。阳光斜斜地穿过云层铺洒下来,像是镶了一道金边般模糊了它的边界。这座昔日的宫殿用自己温柔的轮廓笼罩了一切,从白昼到夜晚,从夜晚到白昼,从童年到成年,从老年到纯真。生命会随着时间消解,而这一千多年的巴洛克建筑一直存在着,告诉我们发生过的故事。
走在狭窄的螺旋阶梯上,亨利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肩章碰到墙壁。贝壳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未干的壁画,金色的笔触描绘出阿波罗的内殿,在垂暮的夕阳下熠熠生辉。镂空的扶手上镶着远东刚进贡的宝石,指示着大厅的方向。新建的宫殿大厅中,绣着金花的蓝色天鹅绒斜斜垂下,半遮挡着落地窗;天花板上连排挂着无论是式样还是色彩都具有波斯风格的琉璃灯;两边的碧玺上依次摆放着金灿灿的器皿,镶着红蓝宝石的主教权杖,金色镶嵌的教皇帽子;地上铺着柔软的土耳其地毯,踩在上面,半个脚都会陷下去。
阿德尔伯特正背对着他,看起来不急不躁。他戴着一顶金色的垂着两绺丝穗的便帽,身上穿着绣着金边的黑色长袍,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看起来足像个突尼斯人。不过他拥有一张典型的奥地利面孔,挺直甚至有些突兀的鼻梁,深陷的眼眶,嘴上留着一圈黑色的胡须,严肃而又忧郁。
“兄长,你瞧,这个大厅被我重修得好看吗?在与梅塔丝订婚之前就可以完工了。后面教堂中的圣母和圣子像我也命人镀上了一层黄金。新搭的圣台可以在大婚的时候凸显出主教的地位。对了,梅塔丝喜欢读书,我已经命令手下搜集全国散落的书籍,准备在宫殿最中间建一个图书馆,我要让它超越亚历山大,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图书馆中间我还藏了暗梯,可以直接通往观景台欣赏多瑙河的全景。对了,你找我什么事?”亨利像个等待邀功的孩子,兴奋地把自己的计划托盘而出,目光炯炯,满面激动。
“韦廷家族已经第三次替拉斐小姐提亲了。”阿德尔伯特似乎一个字都没听到,转过身,抬起头,轻轻说道。
亨利愣了,脸色大变。“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德尔伯特轻叹。“韦廷家族目前是巴伐利亚声望最高的家族,还在不断扩张领土。而莫特利家族接连两次战败,已经丢失了三分之一的领地了。”阿德尔伯特的话不多,却字字刺中亨利的心。
亨利焦躁地走到窗边,远处的多瑙河在余晖下波光粼粼,河面像玻璃一样光滑洁净,只有几艘渔船若隐若现。在天空的衬托下,瓦豪河谷的山峰清晰地呈现出来,正慢慢遮住太阳,如同恼羞的巨人西西弗斯一般怒视着亨利。
“这,与我无关。”亨利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可是与巴本堡家族的存亡有关。父亲去世前也再三交代,联姻是我们这样的小家族得以兴旺的关键。你的宝石哪里来?为何邻国要进贡给我们各种奇珍异宝?大主教为何青睐我们?这都是拜韦廷家族所赐。一旦得罪他们,且不说这一切就会瞬间消失。”阿德尔伯特意味深长地说,“到时候,你都无法保证梅塔丝的幸福。”
亨利脸上逐渐失去血色。“兄长,我对梅塔丝的感情您十分清楚。她那么健康美丽,那么朝气蓬勃,我每当陪着她,不管做任何事,都像陪着玛琵仙后,或者狄达尼亚仙后那样。不,比陪着她们感觉更好,更安静祥和,更——可以这么说,更充满诗情画意。”亨利有些哽咽,眼眶中蒙上了一层水汽。
阿德尔伯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天彻底黑了下来。他拉下天鹅绒的窗帘,似乎没有注意到,玻璃的反光映出了一抹白色的缎面长裙,裙面上绣的白色小花正微微颤抖。
梅塔丝沿着石块铺成的小径行走,小径夹在两栋建筑之间,仅有一架马车宽,路的两侧被她种满了白玫瑰。她平时总是先去花坛里折一枝玫瑰,把它戴在头发上或者佩在胸前,之后,拐进教堂祈祷。
像往常一样,梅塔丝从花丛中穿过,这次却没有折玫瑰花。花圃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了惨白色,她匆匆穿过去,手上紧紧握着一只玳瑁盒,脸上的表情哀伤而又坚定。
来到教堂的台阶前,她抬头仰望天空,凝视着空中一朵悄悄流动的银色云彩。随后,走进教堂。陈设在壁炉架上的蜡烛淡淡地发着光,马赛克窗的缝隙里漏进了片片月光。垂挂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烛光和月光的交相映照下愈发显得苍白。梅塔丝发出一声叹息,跪在十字架前,埋首于垫子中,浑身发抖,她用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玳瑁盒滑落在垫子上,一颗绿色的药锭滑落出来。除了轻轻的啜泣声外,周围一片死寂。
时间静静地流逝,不知何时,梅塔丝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庞,脸上竟泛起一丝微笑。那微笑就像是太阳钻进云层流露出的最后一线光亮。接着,拾起地上的药锭,不带任何犹豫地把药丸吞了下去。
“不!梅塔丝!!不……”尖锐的声音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亨利飞奔入教堂,抱起梅塔丝柔软的身体——此时却正可怕地痉挛着。“娶……小姐……拉斐。”梅塔丝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笑着。忽然,她的胳膊翻转了过去,动作愈发僵硬。接着,她的头仰靠在亨利的腿上,脸色惨白,手脚冰凉,浑身没有一点儿热气,一动也不动。
面对这张静止不动,却依然迷人的面孔,亨利此时却安静下来,软绵绵地跌坐在垫子上。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声音。
“梅塔丝小姐?”随后赶到的阿德尔伯特的声音中透露着惊讶,刚才的喊叫声引来侍卫和仆人几乎同时跑到这里。接着,亨利又听到一个声音:“梅塔丝小姐已经死了!”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确认:“死了!死了!”一阵可怕的恐惧死死揪住他的心。壁炉架上的蜡烛还在一闪一闪,滴下最后的烛泪。就在快要熄灭的时刻,火焰又豁然闪烁着,拼尽全力散发出最后的光芒。
“亨利,”阿德尔伯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仆人照料梅塔丝小姐的后事吧,你本计划天亮去韦廷堡拒亲的,现在看来,还要通知驿夫行程取消。”亨利慢慢转过脸,眼神中流露出绝望和不可思议。
接着,亨利的神情渐渐变得冷漠,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迅速捡起玳瑁盒,倒出剩下的药丸,一口气吞服了下去。这一举动惊呆了周围所有的人,甚至都没有人想到出手阻止。
阿德尔伯特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画中女子的胸前夹着一朵白玫瑰,正娇艳欲滴地绽放着,映衬出她珍珠白色的脸颊。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友善地观察我们,她似乎知道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而她的眼神中装了什么,对我们来说,已永远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