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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向往狼性的书友

2015-09-10韦力

博览群书 2015年3期
关键词:书友黄侃藏书

大概十年前的某次聚会,十几个书友围坐一个大圆桌,聊书聊得其乐融融,陆昕兄突然走到我跟前,脸色凝重地跟我说:“请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情要跟你谈。”我随他走到了僻静处,从他的脸色看,我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故让我颇感忐忑。待站定后,他跟我讲:“韦力,有个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刚才你说话时,对我祖父大不敬。”这句话让我愣在那里,脑子里飞转着,回想刚才说了哪些不敬的话。陆昕的祖父陆宗达先生是著名的训诂大家,且为黄侃的高足,我虽谫陋,但也算读过几本书,所以早就知道陆宗达的大名,也因此对陆昕先生这位名人之后历来极为尊重?我怎么可能对陆老先生有丝毫的不尊重,我想不出自己说了什么唐突之话,于是问陆兄我刚才说了什么,他说我在提到他祖父之时,在他祖父的名字前面加缀了国骂三字经,天地良心,长这么大,我还没把那三个字练溜,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心里腹诽他母亲的,但这毕竟是四个字,三个字的却从来没有说出过口,更何况是提到我极为敬重的陆宗达老先生。于是我坚决否认,说自己不可能也从没有对任何人用过这种说话口吻,然而陆兄却坚决说他听到了。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百口难辩”这个词的含义,我说自己没说,对方说他亲耳听到了,那我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没说过呢?然而转念一想,今天是书友聚会,这样争论下去有可能形成“一人向隅满座皆悲”,搞得大家不欢而散,于是我就跟陆兄说:“我觉得自己没说过这样的词语,如果你确实听到了,那我也没办法,那可能是我的口误,如果确实如此,我向你道歉。”自此之后,我跟陆老师的交往中,就更不敢提起他祖父的大名,防备他想起那段不愉快,也防止自己不知道哪句不经意的话又引起他的不满。

我跟陆昕先生相识于琉璃厂,具体是哪一年,我没能记起来,前些日子他告诉我大概是1995年,如此说来,我俩相识有20年了,这让我又庸俗地感慨了一番飞逝而去的日子。陆先生的记忆力比我好得多,快20年了,他仍然能详细地说出我们相见时的情形。他说那天自己到琉璃厂去看书,遇到了彭震尧先生,彭先生告诉他自己刚在上海认识了一个叫韦力的人,他看到那个人在上海朵云轩的拍场上买古书买得很猛,于是就请人介绍,得以相识。当时我是因为什么事情到琉璃厂找彭先生,我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彭先生请我和陆昕一起吃饭。后来陆兄对我说,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聊到了谢国桢先生说过的一个观点,就是当代不可能再出真正的藏书家了,因为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并且他也赞同谢国桢的这个观点。我听完这句话后,当场反驳他说:“照你这么说,我就不可能成为藏书家了。”陆兄复述我这句话时还带着表情和动作,可见他对我当初说这句话的印象之深,并且跟我说,当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带有地方口音。

自那时认识之后,我们的交往就多了起来,并且有几年时间,我跟北京的书友中交往最多的人,非陆兄先生莫属,其中的原因,一是因为性格相同,二是因为爱好相同,而第三点我也认为很重要,那就是我跟他家住得很近。什么算很近呢,我用件小事即可说明。某天,陆兄打电话给我,说当天是冬至,按照北京的习俗要吃饺子,他家里饺子已经包好了,请我过去一同过冬至。这个邀请当然我很高兴,但不巧的是我的女朋友正在跟我聊天,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还是有些重色轻友,于是跟陆兄说自己在外面忙,一时赶不回来,就不要等我了,没想到他马上反驳我:“我看见你了,就在屋里。”陆兄的府上是住在一个大塔楼的顶层,四围没有遮挡,从书房的北窗往下望,就是我所住的那个公寓,我住在公寓的三层,恰好窗户冲着陆昕家的书房,虽然也有点距离,但是从书房往下可以看到我的房间开着灯和里面活动的人影。

无奈,那天晚上还是奉旨前往吃饺子,在等饺子出锅的间隙,我特地走到他的书房向我的窗户望去,的确能够看到里面模糊的情形。当时我为了看清楚环境,探身向外张望,用脚踏在了他家那个精致的红木圆桌腿上,等我下来,他才忍不住跟我讲:“这个桌子你最好别踏,这是我祖父当年用过的。”

现在的陆府我当然很熟悉,因为他搬到此处之前,我还同他夫人一同张罗着装修这套宅子。陆夫人同陆昕兄一样,也是一位教授,但所学跟陆兄不同。陆兄是在中国政法大学讲国学,而他的夫人是在首师大教英文,而此套住宅正是首师大的宿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装修房子的时候是由他夫人全权掌控。陆夫人对藏书似乎没有太大兴趣,但对读书那就不只是兴趣而已了,因为她是国际阅读学会中国区的负责人,这样说来,比我等爱好读书者要正统许多,所以我跟陆昕兄在一起胡侃藏书的事情,往往都避开他夫人。更何况,我的英语极烂,她偶尔跟我聊天时也会用英语说几句话,这搞得我颇为紧张,所以尽量避开她。

陆昕的藏书路数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按说他有着如此深厚的家学,去搞线装书,那要比我正宗一百倍,然而他的收藏主题却是晚清民国的说部丛书,这类书既不是传统典籍,也不是今天颇热的新文学版本,应该是夹在两者之间的一种特殊品种之书,我对他的这种喜好有一度痛心疾首,力劝他应当回归收藏线装书,他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陆兄告诉我,他当年在琉璃厂淘书最起劲的时候,藏书热还没有兴起,他在虎坊桥选书之时,经常碰面的人仅有孟宪钧先生和田涛先生两位。而这三位虽然时常碰面,但在淘书上的兴趣点上却各不相同。陆兄重点找说部丛书,孟宪钧先生几乎只买珂罗版碑帖,而田涛先生则只选法律类的各种书。过了许多年,可能是因为有了拍卖会,线装书尤其是讲求版本的善本书大热起来,三人都有些后悔当年的执著,因为他们当时买书并无功利性,只是买自己喜欢或者是研究范畴所需的书,而这类书在市场上却始终没能热起来。最先转向的是田涛先生,虽然他还接着收藏自己的法律书,但藏书重点已经转向了明清中的善本。而孟先生虽然还是藏碑帖,但却开始大买清代的稀见书及民国的精刻本。唯独陆兄不为市场所动,虽然补配不到更多的说部丛书,但他仍然能悠闲地徜徉于琉璃厂的老街上,看着古籍市场的书价节节升高,这种坦然与淡定在如今的书圈中我仅见到他这么一位。但他也承认,当时其实不只是自己,所有的爱书人都没能想到今天的书价,否则自己也不会做这样一位神州袖手人。我也同意他这种说法,这就如同股市,人人会看结果,但很少有人能在事先估计到最终的结果。

陆府虽然是陆夫人分得的房子,但陆先生仍然当仁不让地占据着最大的房间,房间的四壁全是书架,入门之处摆着一组百纳本二十四史的书箱,陆兄说这个书箱的事还要谢谢我。因为他家里有这么套书,却没有了原箱,某年他到我的书库中看到了这样一套木箱,于是根据我的木箱重新制作了这套箱子。因为《二十四史》中每一史的部头大小都不同,使得这套箱子的大小也变得参差不一,但古人能够巧妙地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书箱排列出一个完整的矩形。这组柜子的侧边是一组有些年头的书橱,我更喜欢这种老柜子书橱表面的那种因年份而产生的包浆。正墙的另一面,是一排带玻璃门的书橱,里面的书新旧杂陈,可以看出陆兄读书兴趣之广泛。在这组书橱的旁边摆着张单人床,这应当是他读书后休息的地方。

我在这组书橱内无意中看到了两个立体画片,其中一个的图案是古代美女,从那丰腴的身姿上看,应该是做唐代美人状,我笑着对他说:“原来你喜欢丰满的女人。”陆兄马上更正我:“这个画片我不是为了看女人,而是喜欢里面的那盏灯笼。”但那盏灯笼在画片中占的面积实在太小,我姑且相信陆兄确有自己的独特视角。跟这幅灯笼相并列的另一幅画片是三匹狼的特写,为什么把狼和美女并列,陆兄解释说,自己特别喜欢狼,说着给我拿来了另一个装饰画,是一匹狼站在明月之下仰天长啸的情形,陆兄说他更为喜欢月明之夜能够听到狼的长啸之声,他的这句话解开了我心中一个多年不解的谜。

十几年前的某天,时间已是深冬的夜晚,我接到陆兄的电话,他说约我有事要面谈。当时已经是三九天,外面寒风刺骨,我实在不想出门,但想到他在这么个刮着北风的夜晚还约我见面,一定有很急的重要事要谈,于是披衣出门,迎着寒风来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已经在楼下等我,我马上问他有什么事,他跟我说:“我带你去欣赏一幅人间美景。”

那时,陆老师还住在首师大的本部宿舍楼内,宿舍楼就在首师大园区里面,他带着我来到了学校操场旁的一处院落,这个院落很大,里面有几棵粗壮的大树,因为是晚上,我没看清是什么树种,但透过这几棵大树枝干的缝隙,可以看到月光照在树枝上洒在地上的树影。因为寒风的作用,使得这些树影在地上来回地摇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朱自清说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那晚我没心思研究这些树影像不像鬼,因为刺骨的寒风已经让我站在空旷的院落中瑟瑟发抖,我急着问陆老师:“让我看的宝贝在哪里?”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用手指向天空:“你看,今晚的月光多美。”我顺着他的手指往上望,果真看到圆圆的月亮,可能是因为刮风的原因,空中没有一丝的雾霾,使得这寒风中的月亮格外明亮。“难道这大晚上站在寒风之中就是为了看月亮?”陆兄听到了我的质疑,但他一点不介意,跟我说:“我特别喜欢明亮的月光照出的树影,所以今晚请你来,就是为了与你分享这人间美景。”他反问我说:“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好吗?”我缩头缩脑用双手捂着肚子说:“我没觉得月光好,只是觉得自己的肚子好疼。”陆兄听到了我这句话,也看到了在月光照耀之下我那因痛苦而狰狞的脸,于是马上把我扶到操场旁的水泥凳上,凳子上的冰冷一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再加上透骨的寒风,冰冷立刻盖过了肚子疼,陆兄抓着我的双手,我感觉到了他手的温暖。就这样,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并排坐在水泥凳上,仰望着空中皎洁的明月,谈论着书界各种各样的故事。因为寒冷,我已完全记不起那个晚上谈了些什么话题,但我唯一的疑问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寒风中的月亮。因为看着眼前这两个画片,我明白终于了他竟然有这样的爱好,这倒让我觉得那个深冬的夜晚没有遇到狼,或者没有听到狼的嚎叫,应当是陆兄一个不小的遗憾,可惜我当时不知道他有此雅好,否则的话,那个晚上我可以仰天长啸地吼上几声,也好让他有个差强人意的小满足。但那晚上,最后我还是没能耗过他的耐心,因为肚子疼而早早地让这幅人间美景收场,坚定地告辞,逃回了住处。事后,我把那首著名的唐诗篡改成了这样:“月黑雁飞高,我于夜遁逃,陆师几挽留,没雪也没刀。”

我请陆老师拿出一些他的珍藏来拍照,他倒是知道我的偏好,首先拿出的不是说部丛书,而是线装书,看到的第一部是《集韵》,里面是他祖父的批校。看到的第二部是《说文解字》,陆老师郑重地跟我说,这里面的批校全部是出自黄侃先生之手,我翻看一过,确实是满批之物,可惜没找到落款。陆老师说书里确实没有落款,但他翻到一页指给我看,那段批校的起首写着“太炎先生曰……”。陆老师告诉我,黄侃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而他的祖父则是黄侃的学生,绝不敢这样称呼。他告诉我,黄侃南下的时候,将家里的一些书和家具都送给了自己的祖父,这些书也是那时得到的。我问陆兄,黄侃用过的家具在哪里,我很想拍照,他遗憾地告诉我,黄侃的书桌在自己的家里放了多年,后来祖父去世之后,家里分财产,那个书桌他也没想起来最终分到哪里去了。陆老师笑着跟我说,自己从小写作业就用黄侃的那张桌子,青年时代又用这张桌子来写稿,文稿写了半麻袋,但一篇也没变成铅字,这让他很气馁,一生气把那些文稿全卖废纸了。后来,终于在写作上有所成就,本来想通过这张书桌来向黄侃先生报喜,可惜这张桌子没了。说话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找出了一张祖父的照片,他指着那张照片给我看,告诉我祖父身旁的那张桌子就是当年黄侃所用的那张书桌。

陆兄告诉我,因为从小祖父对自己的宠爱,使得全家人都对他十分呵护,这么做的结果让他变得有些懦弱。他指着《说文解字》上钤的两方藏印跟我说,这两方印就是祖父所常用者,他上小学的时候拿这两方印跟同学们去显摆印上的那两个狮钮,结果把这印丢在了操场上,被人捡了之后交给了校长。在上早操的时候,校长问是谁丢的,但他自己害怕当着几百个学生的面去认领,所以坚决否认那个印章是自己所丢,他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损失了两枚自己祖父的印章,至今觉得痛心。但他同时说,祖父的去世使得他变得坚强了许多,敢于面对世上的所有的风风雨雨,我当时心想,不知道他喜欢月夜下的狼是否跟他的性格有关,他想通过狼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让自己变得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之后,陆兄又拿出一部油印本的批校本《说文新附考原》,他告诉我里面批校的字迹是出自黄焯之手,他给我讲了很多黄焯跟祖父交往的往事。以前我仅知道黄焯是黄侃的姪子,并没有听说过陆老师讲的那些轶闻,听他月旦前人,别有一番独特的风趣。

关于藏书方面,陆兄写过一本《闲话藏书》,此书影响很大,我对陆老师出版这个书也做过一点小贡献。因为这本《闲话藏书》里面所涉及的版本几乎涵盖了中国古书的方方面面,恰恰因为陆兄的收藏重点不在这方面,他是走的术业有专攻的路子,给这本书的配图就难以关涉到方方面面,于是我自告奋勇,用自己的藏品给该书配图。那个时候出版社讲究用反转片,我完全没有这个专业水平,就通过一位女朋友,找来了他专门搞摄影的弟弟,我不知道那位女朋友怎么跟他弟弟说的,总之他用反转片拍完这些配图后跟我说:“我姐姐说你很穷,让我别跟你收费,但我到你这一看,好像你不是她说的那么穷,那你还是要付些费用。”于是,我按他的要求,支付了一些拍片的酬劳,但出版的时候,陆老师所找的那家出版社却觉得反转片不好用,又将此转换了回来,这让该书的像素大受影响,陆老师和我都觉得这是该书的一个小遗憾。

综合来说,我对陆兄的评价有两点,套用历史的名言可以这么说,“吾爱说部,吾更爱书友”,以此来表示陆老师对书友的关爱之情。而他的另一个特点则是喜欢吃红烧肉,并且特别讨厌吃绿叶菜,其实这点倒没什么,但可惜的是电视台拍《舌尖上的中国》时,没有请到他,因为每次跟陆兄吃饭,他必点红烧肉,也必定跟我讲解红烧肉妙不可言的美味,对我的不能欣赏表现出极大的遗憾。我想如果请他到电视上去谈吃红烧肉的切身体会,那绝不亚于他讲古书的那种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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