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克斯的美酒

朱亚宁

宏大的世界观和饶有趣味的神话传说取材，富有想象力的设定及精彩的伏笔……OP由此成为通晓人情世故的耐人寻味的童话，关于自由和梦想的豪气干云的冒险史诗，当之无愧的少年动漫NO.1。

——来自网络的《海贼王》评论

2012年初，Oricon（日本公信榜）正式发布了去年漫画单行本的销量排行——超人气漫画《海贼王》（ONE PIECE）六十一至六十四卷的销量均超过二百五十万册（分别为三百三十八万，三百二十万，三百零七万，二百六十五万），在连续三年包揽排行榜一至四名后，再次将单册年度销量前四名收入囊中;系列年度总销量竟以三千七百九十九万册的超高数字夺冠（以六百八十七万册列第二名的《火影忍者》竟不及前者销量的零头）。

至此，“出生”于热血漫画式微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海贼王》一骑绝尘，横扫漫坛，创造和刷新了日本漫画史上诸多记录——

史上单行本销量最快破亿的作品;

除2005年屈居第二，从1999年至今销售量一直排名NO.1;

连续十一年不断推高刊物销量，总销量亦高居日本本土第一——追平乃至刷新《七龙珠》三亿五千万册的日漫世界销量最高纪录，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有“动漫王国”之称的日本，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动漫制作及输出国，专业制作公司达四百三十余家，拥有一批国际顶尖级的漫画大师、动漫导演及庞大的从业队伍。数据显示，目前全球播放的动漫作品有六成以上出自日本，在欧洲更高达八成;而身为“出版大国”的日本，其漫画读物几乎占据了出版市场的半壁江山，动漫年产值超过六千亿日元。日漫产业的发达同步于国民对漫画的痴迷，有调研称日本人中喜欢漫画的比例高达百分之八十七，情节丰富、类型多样的动漫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小说和电影，拥有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群。

尽管有人将平安时代的《鸟兽人物戏画》视作日漫的起源，然日本现代漫画的滥觞还是要从1906年创办漫画刊物《东京小精灵》的北泽乐天算起。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漫画在冈本一平、麻生丰、田河水泡、横山隆一等人手中奠基，二战后更有了长足发展——其标志是五十至六十年代《Nakayoshi》、《周刊少年Sunday》、《周刊少年Jump》等漫画杂志的创刊及《铁臂阿童木》的出现。嗣后电视逐渐普及，不少窜红的漫画搬上银屏，手冢治虫的《铁臂阿童木》也被制作成黑白电视动画，于1963—1966年在富士电视台播放，并一度创造了百分之四十点七的超高收视率（这个日本电视动画的收视纪录至今未被打破）。进入动漫时代的日本先后又有《花仙子》、《机器猫》、《圣斗士星矢》、《聪明的一休》、《七龙珠》等作品问世，这些作品不仅吸引了亿万动漫迷，而且影响了几代人的成长。

九十年代以降，随着漫画类型的扩张，漫画杂志增长迅猛，加上网络传播推波助澜，日本动漫的影响力进一步向世界辐射……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自1997年在《周刊少年JUMP》第三十四期起连载，尾田荣一郎以宏大的构思，丰沛的情感，纵横捭阖的想象力，经十余年孜孜矻矻的劳作，打造了日本也是世界漫画史上最畅销的巨作之一——超人气热血漫画《海贼王》。

一条叫做“伟大航道”的海区和贯穿南北的大陆将茫无涯际的海洋切割为东西南北四块，其间散布着形态各异的海岛——从恐龙时代的“小花园”，高科技武装的机械岛，美丽壮观的七水之都，气势威严的司法岛，到奇幻的泡泡岛，西方城堡式的幽灵岛，东方建筑风格的九蛇岛……上述虚拟地理构成承载着自己的文明：消失的古代王国、遗留的历史之谜、不同的社会形态/风土人情——总之，这是一个包罗万象、自成一体的属于ONE PIECE的世界。

《海贼王》以架空的大海贼时代为背景，讲述十七岁少年路飞及其伙伴为寻找海贼王罗杰留下的大秘宝“ONE PIECE”而踏上冒险航海旅程的故事。从主人公登场开始，情节步步延伸，回环相扣，在十数年的连载中大致保持了叙述的速度、节奏与张力，同时透过角色塑造、人性挖掘、人物关系呈示，深化、丰富和拓展了作品的主题，那就是对珍贵友情、团队精神的颂扬，对战争与和平的思考，对自由道义梦想的追寻……

蒙奇·D·路飞说过一句让人难忘的话——当有人告诉他“支配这片海域是件艰难的事情”时，他神色平淡地说：“我不需要支配，在这片海域里，最自由的人，才是海贼王。”作品追求自由的基本主题由此而显露。

而路飞跟伙伴们患难与共的关系则是对何为友情的无言宣示：当路飞身受重伤、意识全无地躺在地下时，面对强大的敌人，剑客罗诺亚·索隆提出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路飞的生命。当对手问他：“你为什么要来替他？你不是也有未完成的野心吗？”索隆的回答是：“如果连最重要的人也保护不了，还谈什么野心？”这个细节不仅提升了我们对友情的理解，人物形象也因此而生动起来。

《海贼王》描述了好几场战争：部族间的争斗，国家的内乱，海盗与海军的角力……等等，其场景宏大，情节曲折。然而更让人深思的是战争这头“怪兽”造成的人类理性的丧失——当海军上士可比展开双臂，高呼“不要再糟蹋人命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亲人在等着他回家！”试图阻止海军大将继续开战时，小人物可比一下子显得那样高大伟岸，战争与和平的主题也呼之欲出。

自由、梦想、友情、胜利……这些简单又复杂的语词，是少年热血漫画的必备元素，《海贼王》之所以能够超越浮浅的励志和激情，根本原因在于作品中呈现的人性、人类文明内涵的丰富及其相互冲突——这不仅带来了深厚的历史感，更凸显了作者意欲突破寻常少年漫画格局传达人类普世价值主题的努力——恰如某网友所述：“尾田是个胸怀天下的人。归根到底，海贼王讲的是在时代洪流中，各种价值观的冲突以及个人面对历史的选择，从中弘扬普世价值和信念的力量。”如果抛开这点去理解《海贼王》，只能说是买椟还珠。

寻找一个有价值的主题并不难，难的是让人心诚悦服、非说教的形象表达。《海贼王》为何能十年如一日吸引住读者并引发连绵的推测与猜想？这不消说得力于故事、人物、场面、细节构想刻画的认真周密。

首先是细致的人物刻画，用不同造型、言行神态及其相互关系呈现角色性格。真实鲜活的性格不是某种符号或类型，而是个体生命状态及衍变可能性在各自的内在规定/外力影响下的萌发、变异、兴衰，艺术家就是对“它”的映现反馈投射进行研究表达。一个有心的读者，可以从《海贼王》的细部发现或嗅出各色动机意味，不止主角，甚或龙套出场的设定都有其“用途”，似乎偶然经过的它们的身后也连带着自己的生活。

其次是画面构成丰富：除了人物神情动作与道具刻画的精微，海贼异于他人的画风是对环境/场面/背景绘制的不厌其烦——不消说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耐性（尾田称“人群、物、烟、云、海”等会动的东西皆由自己亲绘）。虽说作者花费数小时以至更长时间精雕细绘的场景器物，在漫画读者眼里或许不过是一掠而过，但如此具体而微的物质世界，如此真实存在的造物经无数瞬息感应留贮下来的印象，跟玄之又玄的虚空或“留白”显见是不同的。

其三是剧情跌宕多姿，引人入胜。尾田荣一郎自称是“故事型作者”，这在《海贼王》里除了体现为情节设置的起伏曲折，另外也得力于超卓的想象，各种神奇的设定，比如表情丰富的生物“电话虫”、受大海诅咒的恶魔果实等。由连载的形式决定，《海贼王》系若干故事单元组成，每个单元既独立存在又相互串联，迭起的高潮和笑点，可以让你开卷即欲罢不能。

《海贼王》开笔创作时，尾田荣一郎还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年轻，逝去的十四载光阴，见证了一位漫画天才成长为一位杰出漫画家的全过程，同时也见证了一部潜力之作成熟为一部人气之作/优秀之作乃至伟大之作的全过程。

尾田的画风，与其说另类，不如说是实打实毫不讨巧——每一话都发生在阔大浩繁、细节丰富又秩序井然的背景下，并且苦心经营，大到人物造型，小到环境道具的细部细节，无不追求完美。作为漫画主要表现手段的线描，在尾田早期作品里或稍显琐碎，但随时间推移已有根本改观——运用娴熟而极富表现力：长线条气韵饱满，一气呵成;短线条丰富灵动，曲尽其致，两相结合后张力和节奏感十足。此外，传统漫画大都简洁夸张，表现手法相对简单，尾田则更多借鉴了西画里的某些技巧，譬如对透视与光线的注重，强调表现对象的体积结构、明暗质感、空间位置等，这无疑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

“《海贼王》是用猫和老鼠的搞笑方式，机器猫的想象力，阿拉丁神灯的奇妙历程，来表达肖申克救赎的人生观，阿甘正传的世界观，从而引发出辛德勒名单般的人性史诗。”上述评价或嫌过誉，不过正因为有多种元素的混融组合（如海洋繁浩包容），《海贼王》才能够创生出自己丰厚完整的世界，然后与读者相遇，结出情感、思想、精神的果实。

人们习称漫画和动画为动漫，盖因这两者犹如连体婴儿，血脉互通，彼此依存。日本尽管享有稳坐世界动漫产业头把交椅的江湖地位，动画产品却因逐利生产得过多过快，加上控制制作成本等因素影响，难免有不少粗制滥造之产出。不过若将日、美动漫作一比较，日本动画在影音特技特效方面虽远不如好莱坞的高成本大制作精良炫目，然凭借剧情的曲折创新，醒目的特色+普适文化，对内涵和趣味的注重，仍然吸引了巨量受众，占有着全球动漫市场的最大份额。

有意思的是，尽管日本动画大都源于漫画（大红大紫的连载漫画无不改编成动画），但其制作并非跟原作亦步亦趋——其中TV版较为忠实原作，剧场版则是旁逸斜出，尽量生发，甚至在原作人事细节基础上另起炉灶别辟新天——《海贼王》剧场版就属于改写新写的典型例证。

漫画改成动画后，不仅添加了色彩（日漫多为黑白）和真实的纵深，并且由静而动，人物角色道具背景都真正“活”了起来。另一不可忽视的元素是音响的加入，包括专业声优（日本配音演员的称呼）的配音，作曲家的配乐（背景音乐、插曲与主题曲等）及音效等。身为音画合成艺术的影视创作，无论是气氛渲染，场景烘托，内涵诠释，乃至作品整体风格境界的塑型提升，音乐的重要性都不言而喻——动画《海贼王》在近十年间风靡本土和中国大陆，除了剧情人物情感理念精神等要素的强大，音乐的作用也功不可没。

以《再见，梅利号》和《宾克斯的美酒》这两首广为流布的插曲为例，在一家号称“国内最大最专业的P2P音乐共享软件”网站上，它们分别被网友评出了九点六的高分和十分的满分。尾田荣一郎作词的《宾克斯的美酒》在动画剧情里是一首来自新世界的船歌，因水手和海贼的传唱而成为著名的“海贼之歌”。当伦巴海贼团（布鲁克复活前所在的海贼团）与其他海贼交战身染无解的剧毒，船上的海贼在毒发倒地前，随布鲁克的钢琴伴奏合唱了这首歌——“送你一杯  宾克斯的酒/乘风破浪任我遨游/夕阳好  汹涌浪潮/歌声豪壮气势如涛/帆离港口莫回头/纵歌一曲不念乡愁/波光粼粼  男儿之道/扁舟驶向  天涯海角/送你一杯  宾克斯的酒/纵横大海  独领风骚/立舰桥  向天长啸/骷髅旗帜  分外妖娆/雷电怒  风雨急/巨浪起舞我吹笛/好男儿艰险不避/明日当会云销雨霁/送你一杯  宾克斯的酒/今夜明朝  梦里寻不到/岸上的人儿  越来越小/纵是永别劝君莫烦恼/送你一杯  宾克斯的酒/放声高歌乐悠悠/人生苦短  祸福难料/何不纵情今宵  畅饮欢笑……”

歌声情深如诉又豪气干云，可海贼团成员们已力不能支，先后毒发倒地身亡。最后连小乐队也喀嚓嚓相继挂掉，演奏由四重奏变为三重奏，二重奏，独奏……这首高调华美，伦巴海贼团船长最喜欢的“祝酒歌”、“出征歌”、“离别歌”，传达的是一种不畏艰险，达观豪迈，视死如归的“海贼精神”或曰“男子汉”精神，确有某种直击人心深处的情感力量，让听者血脉贲张，回肠荡气，生出莫名的感奋忧悒。

作为一个身居自然灾害频仍、生存环境局促之岛国的民族，日本人有着大异于其他民族的人生观、生死观乃至审美取向、生命意识：譬如对人生短暂易逝、生命脆弱无常的深切认知乃至病态的敏感……由是导致对今世人生的特别看重，恰似那花期短暂匆促，却开得尽情灿烂，诱惑力十足的樱花。遗憾的是，网上流行的几个汉译歌词版本（包括正版漫画单行本里的译文）都显得差强人意，似未能更好地传达出日本文化的独特内蕴。

构建虚拟时空的长篇漫画当然不止《海贼王》一部，但就这个世界的丰富广大、完整自足而言，似乎还少有出其右者。这部充满了热血、梦想等“JUMP”要素的作品被人誉为是继承了手冢治虫、松本零士时代奋进精神的“日本少年漫画的强心剂”。在观赏追读过程中，读者会产生进入一个全新世界的亲临其境的惊奇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尾田天马行空又细密完美的画风，繁复真实的背景，对人物性格的深入刻画，周密的设定、照应与伏笔——其中充满了恢弘又真切的历史与现实感，活跃着形色各异的个体生命，需要仔细感知，审视，思索，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