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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药厂有个李玉民

2015-09-10唐棣

新民周刊 2015年37期
关键词:收发室药厂厂长

唐棣

葵花药厂早先有一棵柏树,头异常蓬大,下面一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聚着一撮人乘着这阴凉说大话。说不完的话,不都是大话,说着说着难免说到身边的事来。有人在阴凉地儿的左边就说了:活着啊,你说是不是得在心里搁着件什么东西才有主心骨?有人就会在阴凉地儿的西边响应:哦。有人还在阴凉地儿的东边说类似的话,也有响应声“我看也是”从阴凉地儿的右边传出来。夏天,大树下的阴凉地儿是大伙说话儿的“影背墙”。一年又一年。工人们也不光说话,有时是抬头看一会儿天,选天最蓝的那一时看,天不像刚才蓝得那么让人想事情了,再低下头接着说些闲话。据我所知,在他们说下的话儿里,十句有八句说得苦口婆心;八句有六句说如何过活;六句有四句说活着你得信点啥。剩下是口头禅、脏话。好像,你点头信了,咣——活着就容易了!这撮人里说得最多的数袁石头。作为有信仰的人,看天和别人看天不一样。他在蓝蓝的天上看着众生!袁石头这样描述上帝时,天上真有几片白云在飘。

葵花药厂的工友,不少被他说得去信了上帝。但说到李玉民这儿卡住了。厂里怎么就有个李玉民?让他口舌不仅白费,回回还要被气得想忘掉上帝的教诲。你——再者这也不叫说,叫传道。袁石头一想起,还有个李玉民,就生气。他是被气坏了,不得不转一下话锋,说多少回啦,叫传道。李玉民眼皮耷拉着。袁石头一挥手,走了。

这是最近一次。类似的情况有好多年了。李玉民在收发室外站着。快有八天零一个上午了,老哥们憋着劲,互不说话,站着去吧。一边看他朝收发室走来,袁石头在屋里一边想,打招呼不算输。上帝说要宽宏大量。他先跟李玉民摆手是决定拼一下。李玉民啥也不信。为这若说他几句,可能就不跟你说话了。再说他几句,他就可能给你一句:你妈,管我!袁石头和李玉民是老朋友了。朋友间,说他几句,结果也没好多少,可能只差一句骂娘的脏话还是因为年轻时袁石头的母亲给李玉民送过三次煎饼吃,有恩。袁石头是好脾气人。好脾气也被李玉民气得像个球。几次,被气完,找不到人说李玉民怎么气人,只得自言自语:玩蛋去,我玩蛋去还不成?一边说,腮帮上的肉一边蹦。后来,他想,看你犟到啥时候!

方才有前面一段摆手喊李玉民进屋的事。李玉民在收发室门口瞧厂长的小轿车从西门驶过去。袁石头说:来,坐。李玉民进屋。又问:消了?他没想到袁石头后来就跟他杠上了。石头哇,你哪都好,整天上帝下帝的,受不了。他看着袁石头,这些话窝在了心里,没说。说哪啦?袁石头嘴巴停住。有次,他们喝酒。袁石头也是嘴巴停住,一抹嘴,下面就预备说上帝的事了。李玉民赶紧掐住他的话。他问:你说那人管饭不?袁石头一愣。一顿好酒,不欢而散。

二十几年前,大柏树还是小柏树,老李还是小李。葵花药厂刚刚有了一个李玉民。他是搬运工,干到第三年,选上劳模,领导让他发言,很多老工友记得他在台上站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我、我——引得大家起哄。他心里有话:说不说,你们管我!说不说,我不还是站在台上么?

插画/苏向宁

说不说当时也不是个问题。

二十几年后,他有点别的认识了,但对自己的生活仍没奢求,只想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就好。不羡慕别人,听领导指挥,埋头干活。有几年,仓库设在地下,药材长时间存放会发霉。领导指挥他把药材搬到空场,药干了,再往回搬。药材们就像老干部疗养,天天晒一晒。袁石头不仅听李玉民这么说,也看李玉民这么做,就像个踏实的警卫员。有时,会问:伺候时咋想?李玉民嘴上是句老话:挺好,也跟着过了一遍太阳。

药厂的西靠一排旧院子,有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库房。在这个看起来不小的库房工作的是李玉民。库房的保管员吕红雀是门口收发室的袁石头的妻子。熟人拿货在门口喊:吕红雀!袁石头等人走了,凑过去:你都快飞啦!她说:咋飞?你给说明白,咋飞?李玉民平时总笑他俩,多大年纪的人啦!不禁想到当初那会儿,老李还是一个魁梧强壮,二百来斤一麻袋的田七,一悠上肩,毫不费力的小李。见他扛着一麻袋药材说走就走,说他,小李好能耐!你这么喊,他走得还能再快。现在,他老了。你喊什么,他都是一个速度在两点间晃摆。他开始承认老了,老了就老了,可看到吕红雀总会觉得自己还年轻。她给出了一个假象。吕红雀喜欢拿李玉民和自己的男人比。小李,你看!李玉民看到袁石头正蹲着喘气。库房取药只剩下了他们。他开玩笑说:吕红雀说你不中。啥中不中的。袁石头说,儿子是证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李玉民仍在库房工作。李玉民说:仓库就挺好。虽然说挺好,一干多年,有时不免窝火。这些年,换过多少任班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谁见李玉民嘴上都喊一声老李,心里却把这声喊当成了吐一口痰,谁也不会在乎吐一口痰。李玉民觉得,上辈子欠了他们似的。尤其,现在的厂长。他跟袁石头说过,袁石头沉默。厂长还是主任时,就对李玉民心里没情面。后来,主任变了厂长,对李玉民嘴上的情面也少了。袁石头问:因个啥?李玉民早想别的事去了,头对着天。李玉民弄不明白这个社会。他弄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好多。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弄不明白哪里开罪主任了,哦不,是厂长?李玉民弄不明白。厂里一切药材,进厂到成品药出厂,经我手伺候。结果,你瞧不起我!还有,厂里人瞧不起他。他这么觉得。这年头正儿八经为人,别人不正眼瞧你,调皮捣蛋当了爷。今年,他儿子上大学要钱。他就整天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不是关键。对他来说,关键的是妻子得癌五年多。一想起这个,李玉民心发凉。凉了他就会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恨;怨恨了,就看什么都不顺眼,不顺眼归不顺眼,下一步还是要迈。李玉民的这一步迈出前,犹豫好久。厂长办公室的门对他这个人来说,不是说进就进。事到了这分上,说说总比不说说,要好。所以,他抱着复杂的心情迈出了这一步。而这一步不该迈出去。唐厂长听他说完,果然说:“这里也不是银行……您是老工人更要替厂子想一想。我这就要去开会……”唐厂长还说了什么,走着,走着,他就都他妈忘了。他在擦着宿舍的墙边走,小轿车从他身边过去,到了眼前的大门口,然后从那里一溜烟开得更远了。他骂了一句,你球!心里和嘴上几乎是一起做这件事的。

插画/苏向宁

也是李玉民的妻子雪琴的病把他害苦了,他走到了宿舍旁的水塔边上。他在想,没想到一辈子离不开药味。之后,他没跟厂里再说说话,厂长有时还是喊他一句老李。李玉民看他一眼,不爱张嘴。他完全不记得这个从小李干到老李的人,这么多年只张过一回嘴。李玉民是不爱说话,说话就是攮臭话。可李玉民是个过日子好手!你说生活节省吧?他攒下来的钱都留给了孩子。说到底和所有的父母一样,不想孩子像自己一样。他嫌自己除了柴米油盐,不懂别的了。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来时,这个感觉更强烈。没出息!他给自己说。说完,自己回应:你就没出息!一个扛草药的。说着,心里倒轻松了。回仓库时,几乎把刚才的事忘了。扛草药怎么啦?

打从这儿,他对厂长产生了不满情绪。厂里没钱。你姓唐的给会计科的人偷买房子的事,李玉民也知道。先不管事的真假,李玉民想,也是贪官一个。他半辈子当顺民,到这时,忽然想到这想法可以改一改。袁石头看李玉民气鼓鼓的,想笑:你不行。李玉民又说:你看现在这些人……袁石头看着他,说我看你当官也保不准如他们,上帝不是说……不急,先给你说个事!李玉民抢着说全为打断他说话:你帮问问上帝借钱不!袁石头摇了摇头,无奈地应了一句:哦。李玉民的儿子没上成大学就在商场找了一个站柜台的事由。从不敢去想一个小伙子出头露面站柜台是啥形象!他有时候就当儿子上了大学。有时候,又觉得这么想挺可笑。忽然有这么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据儿子回家说,他们厂长领着一个年轻女人买手机了。也巧,正好在李玉民儿子的柜台买了两部,发票的抬头是他们药厂。儿子回家把事当成个笑话说了一遍。他还跟李玉民说,那女的撩人!爷俩又笑了一遍。笑后,李玉民的儿子打游戏去了,李玉民的心却给堵上了。早听说姓唐的女人多的是,他忽然来气:婊子!雪琴转过头瞪他。

我们转头先说说雪琴吧。在借钱的事上,她就不怪厂子,她怪自己。也不完全是怪自己,还是有点怪自己的男人。自己当年不该这么选汉子。

她知道,不是新近的想法,一算有几十年了,跟李玉民在一块是没办法。在她看来,在那个年代过来的别人看来也是一样。处对象时,很多人来说亲,唯独相中的是李玉民为人厚道。她这样选择,本以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没亏吃。两家一说,婚事就定了。生活一段,才发现他为人可以说厚道,也可以说窝囊。并且,越过下去越觉得就是窝囊。不遂心。衣服舍不得买,开始由李玉民当家,雪琴回想每逢说买衣服,李玉民都舍不得。当年,上雪琴家求亲的人很多。她家是算计着花钱的家庭,心想找个不算计的。她父亲窝囊一辈子,母亲不遂心到死。李玉民听着雪琴叹气,说:这样对病不好……现在比早些年间的穷日子好得多。雪琴的病是在这么多年的柴米生活中积累出来的。雪琴说:我这病怕好不了啦!李玉民知道,儿子没上大学的事又上了她的心。她有点发愁。总是说连累了孩子,不如死。然后,又说一遍:我这病怕好不了啦!雪琴怨自己。一个说:也不该这么对我……一个说:我看应该!说到这,两人就不说了。那喝药!李玉民说,吕红雀,晚上要过来看你。雪琴说:哦。吕红雀手上提着两袋奶粉来看雪琴了。她一进屋,雪琴来不及管奶粉放哪,拉着吕红雀就要说话。说话不是一般的说话,是把可能不久于人世的话从心里掏出来说,边说边淌泪。吕红雀也是基督徒,信五年了,和袁石头一样,这些年的大周末都在教堂里过。她对雪琴说,姐,你这病还能好。圣经里都说了,看法一变,病也就随着旧看法走了……她们说时,李玉民不插话。吕红雀还说:你病在看法。李玉民和雪琴听这样的话不下百遍。雪琴说完,剩吕红雀说。其实,这是一次普通的会面,也不是一次普通的会面。袁石头让吕红雀来看看雪琴目的是看看老工友,也不只是看看老工友。还是老问题,那么多人都被劝得信了教,偏李玉民不行。到了这时候,他们也不全是在跟李玉民较劲,他们也是在和自己较劲。雪琴和吕红雀在屋里说,袁石头和李玉民坐在外屋。袁石头想说,李玉民却不想听,两人僵在那里抽烟。等吕红雀一挑门帘走出屋,李玉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终于说完了。袁石头也站起来,李玉民沉默着,送他们出外屋,出门口。进了巷子,两人不见了影子,迎面又跳出了一个黑影越来越近。走近,才看出是他小舅子。李玉民的小舅子雪军在菜市场摆摊,卖过鱼,卖过葱,现在好像是在卖牛肉。当兵前,没少给家惹事。退伍回来,更是仿佛全世界都得跟他叫爹。脸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俩人挨近,他笑呵呵地说:媳妇领孩子回娘家了。意思是没吃饭。雪琴听见熟悉的声音,便从屋里招呼:你姐夫也没吃呢,你陪他。雪军来得恰到好处,李玉民的儿子把今天商场看到的事,连同父亲和厂长借钱的事都给卖过鱼,卖过葱,现在好像是在卖牛肉的舅说了。一边说,一边喝着酒。雪琴劝他少喝。其实,李玉民清楚雪军喝不多。这么多年,回回是这样子。家里一吵,他就要把媳妇打到天上去。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媳妇还在地上好好的,掐着腰跟他继续吵。现在,他说把他们厂长废了也是类似的大话。知道雪军是什么人,他的话听听了事。有时,李玉民烦这个小舅子。除烦他吹牛,还烦他家里吵架就到他们家喝酒。今天,他来了,却恰到好处,自己气不顺,想喝几口。雪军想到刚才的事情,又说:我觉得吧……李玉民也有佩服雪军的时候。比如,就是雪军把一些观念带到他耳边。他问:姐夫你知道现在外面啥世道?只见他用手比划:当菜刀有人怕你,当菜板有人欺负你。也是喝了点酒,雪军是越说越来劲。你得让他说下去,李玉民这么想。他接着说:我现在卖牛肉,过去卖鱼,卖葱,你看看,一户挨一户,你不抢,回家就得饿着……说了很多话,李玉民是同意其中道理的。所以,他点了点头说:哦。雪军走了,儿子和老婆各自睡熟。李玉民睡不着,一个人披上外衣走出了门。这几年间,围绕他的事情不少——老婆提前退休,他没少烦。雪琴原来在葵花鞋厂,好好的厂说倒闭没几天就人去厂空了。提前退休,每月拿五百块钱,死活都不好对付。不是生病,事赶事,日子可以过得好些。

葵花药厂的李玉民有个瞎走走的习惯。这天,打家门前的小巷遛到一字胡同,再从一字胡同拐到南湖。他在南湖平静的水面上看了半天水里的石头。事情发生在另一次遛弯途中。他打家门前的小巷遛到一字胡同,再从一字胡同拐到南湖。他在南湖平静的水面上看了半天水里的石头。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和瞎孩子。天色尚早,湖边夕阳是斜的。这一天,李玉民停在他们跟前。听他们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俩人,心里却想着要不要举报厂长的事。人活着谁求不到谁?谁不是讨饭活着?老人说完,看李玉民愣住,便领上孩子要走开。李玉民晃过神,喂——招呼他们。老人远远看着他停住脚步。李玉民走过去,在身上摸出五元钱,而后看着老人领上孩子消失在了黄昏里的南湖边上。老人的话有理:谁都在讨饭。继续往前走,拐弯到袁石头家的方向。想起几天前,吕红雀和袁石头去看雪琴,他也想去看看他们。袁石头住在一处新小区背后。说是要拆迁,好几年不见动静。袁石头一家五口挤在小屋里。一点热都能让小屋变蒸笼。站在门前,听屋里悠悠的缝纫机皮条的声音。吕红雀除药厂工作,晚上还要做鞋垫贴补家用。缝好鞋垫第二天早晨让袁石头送早市。然后,他们俩再去药厂上班,好多年了。李玉民喊:石头哇。夫妻俩一同在屋里应声:老李啊,来啦,来啦。招呼他进去。别误了活。李玉民坐到床边说。过来看看我们多好,省你烦。吕红雀招呼李玉民。袁石头把手中的活撂下听李玉民把这些日子的事说一遍。袁石头说:你小舅子的话可不对劲。李玉民知道,话不对劲和对劲都没啥,生活越来越不对劲才可怕。再来,袁石头给李玉民倒水,接着说:劝你信基督,是看你不开窍。李玉民歪了歪脑袋。起码,我能等候在生活里看到希望……李玉民听完,摆正了脑袋,一笑。

天空一闪,起了雷。坏人逍遥。李玉民每说到这都觉得脸红。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善良?袁石头问。李玉民的嗓门突然提高:我没做下一件缺德事。干什么善良事了么?袁石头一问,李玉民哑了。还说:评书里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社会是个碗,大了,小了;我们都是肉,多了,少了,味道咸了,淡了,酸了,辣了,甜了,苦了。李玉民补充:凡事挨到柴米的事难办着呢!你看谁没在这条吃喝的船上?关键不是生活是啥,而是看你把生活看成啥。我们每个礼拜天的祈祷,得到的是心里的一团希望。吕红雀在一旁又说。更关键的是——李玉民插话说:上帝能帮你们脱离罪恶。你们有啥罪恶?袁石头回应:不管你爱不爱听,都得说!咱们同样生活,你想去做的事,我连想都不去想。信主的这些年,跟以前看法绝对不一样。李玉民回应:哦。袁石头说话透过缝纫机的声响,穿过了窗户,降到了街上,风把他们的谈话吹得了无影踪。灯火越来越淡。这时间,还有几家亮着。

雨下起来,让人觉得凉。李玉民打了个寒战。这时间,心里早过了那个劲,说说而已。生活也就是个柴米油盐的事。说了一会儿,眼前跳出了那个乞丐。李玉民说:来时有个老人乞讨。那时,我心里正对这个万恶的新社会来劲!就从兜里摸钞票,心想多大票,我都认了。袁石头说:你也就有五块一张的。吕红雀责怪般地:你看你,大哥难受呢。三个人笑了起来。袁石头朝吕红雀则朝他挤眼。李玉民自语:走了。

一走,不几天,仓库失火。那天的火光把那个初晴的下午给照得刺眼。袁石头不顾眼睛生疼,第一个跑来找李玉民。那天,李玉民上午班,中午回家了。仓库失火。知道不?袁石头说。李玉民拍了一下脑袋:我天!袁石头又说:火烧上天了!李玉民又拍了一下脑袋:我天!袁石头还说:见厂长了么?找不见厂长了。又一个刮大风的下午,李玉民满头大汗地跑进厂,冲进收发室把袁石头的领子拽住,往库房拽。袁石头刚睡醒不知发生了什么,嘴上喊着,操,我天!李玉民把嘴送到他耳边,轻轻地说:祈祷的劲儿真大?袁石头一头雾水。李玉民又说:出大事了。

葵花药厂的厂长是给警察抓了。大事出在警察又把厂长送回了葵花药厂。一队警察是随受伤的他来到小药厂的,他们从那棵树下走过去,随后莫名其妙的侦查便在厂里持续了三天,这李玉民看见了。便衣撤后,厂长歪歪扭扭地走到小药厂中央的大树下,跪着哇哇哭。李玉民没看见,他是听人说的。葵花药厂的人传说他被情人剪掉了下身。当时,李玉民只是随便祷告过一下。这事把他吓得脸色惨白。袁石头比吕红雀知道得早,他灰着脸,冲进工作间。天热,吕红雀正换上衣。见袁石头来了,吓得要命。以为,男人要那个,连说:不行,不行,有人。袁石头满头大汗地把脸凑过去:祷告,我是说李玉民祷告了……吕红雀长舒一口气:哦。没多久,唐厂长离开了小药厂。坐在那辆小轿车里的换成了李玉民远房表亲。李玉民的儿子也进厂当了会计。仓库慢慢修葺好。李玉民回葵花药厂,哪也不去,跟厂长说,喜欢伺候药材。五天,伺候药材,不得闲。药厂又搞装修,加大生产,看来要做大了。他扛着麻袋经过吕红雀的工作房时,吕红雀像请假了,人没在。上班、下班经过收发室,李玉民平日都进屋去打个招呼。谁知遇上替班的人,说他们操持搬家呢。有时,中午去早了,他就坐到收发室去。几次,新厂长的车会从这间收发室门前驶去。快看!袁石头都说。李玉民扭头把视线压下来,就看见了车里坐着他儿子。袁石头笑说:你看上帝还是管用!李玉民回应:哦。在李玉民继续画十字时,袁石头弯腰捡旧报纸。

雨水进了窗。李玉民在窗边把报纸对折,一擦,再对折,再一擦,对折三次,纸就很小了,攒在手里,朝车压出的水沟扔出去。纸团漂水上。袁石头回身,坐下,看了李玉民一会,他说:有个事,只有你和新厂长说得上话……李玉民明白袁石头的意思。其实,他和新厂长也的确应该是说得上话的,毕竟是亲戚。他没有告诉袁石头一样事,就是新厂长现在和他过去一样烦上帝!李玉民说过无数次。现在,他不说了,就像袁石头过去一样。他也期待着一件事发生,然后事态有变。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故事的尾声里,主人公袁石头是得意的。他铆上李玉民,并以成功告终。这很说明问题——更多的是不如意,或说稀松平常,得意的只是小部分,像每个大周末,袁石头得意地等李玉民来找他们两口子。每次,去教堂做礼拜前,李玉民都早早起床,沐浴更衣,忙乎好一阵才出门去。远远地,望见他来了,袁石头便觉得是得意的,等他来到自己的面前,他就说:来了,咱走。李玉民跟在他们后面朝教堂的方向走去。说到他们的生活,其实还是紧巴巴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无法改变的。改变的只是一小部分,就像李玉民遛弯的爱好,他把时间零存整取放在一天。李玉民说:这一天,要全心全意。吕红雀在旁边看他。李玉民还说:这一天,我想跟着上帝走!袁石头在旁边看他。

仨人开唱了——

“爱你的人是幸福的,跟随你的人是快乐的/追寻你的人是神圣的,啊,主啊/那些惧怕统治者而追随主的人是幸福的/你会得到你渴望的/我们的主的所有财富/上帝的祝福会降临于你/在你生命的每一天/上帝的平和与爱/在你的心中永生……”

在葵花药厂的大部分人眼中,李玉民起了变化。而在他自己眼中也承认,有了那么一点不同。袁石头一天到晚,把他的变化挂在嘴上跟厂里大部分人说,他却不再想说这个问题。他沉默的意思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不同意。难道,变了样就不是自己?就能四处去说?变的永远是一小部分,具体哪一小部分变了?想了也没用,好多事说来说去,譬如飞机也在天上飞,身后拉出一条白线,一联系上,立马不一样了。这么想时,李玉民坐在了树下的人群里,和大家是一样的。

唐 棣

河北唐山人。2003年开始自由写作。主要作品刊载于《今天》、《花城》、《南方周末》、《大家》等文学报刊。2011年获滇池文学奖首奖,著有随笔集《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2008年起兼做电影编导工作,涉及当代艺术,录像作品获得第5届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实验大奖。2015年执导电影长片处女作《满洲里来的人》在第39届香港国际影展世界首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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