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入门课

庞礡

灯光不亮，教室很大，长而窄的二十多只木箱陈列其中，将教室分成一片片小空地。空地上摆着低矮的桌子，桌面有整包的纸巾，放着纸笔。执笔的人在慢慢写字，凑着桌上烛台昏黄的光，偶尔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角，教室中偶尔有克制的清喉的声音，一个男孩摘下眼镜，双手捂住面颊。

一页信纸不够交待所有心事，更别提尽述对人世的眷恋，但抽泣声仍然慢慢低下去。坐在教室前方的讲师郑勇文（Jeong YongMun정용문）这才发声，指示学员们将身边的木箱揭开。新制的棕色棺椁散发着木材的味道，学员们揽起白色长袍，小心踏进去，平躺下来，怀抱着灰白色遗照闭上双眼，在哀乐中回忆往日时光，默念自己的墓志铭，想象亲朋列队、鞠躬致意。

灯光调暗，如果从上方俯视整间教室，能看到30张双目紧闭、毫无表情的面孔——从不到20岁的少年郎，到年过不惑的中年人，再到发色花白的老翁老妪，都将自己端放在这个狭窄的盒子中。棺材尾部的遗像在蜡烛中忽明忽暗，等光明再次回到教室，人们坐起身来，觉得恍若隔世。

这间位于首尔的希尔吴治疗中心专医心病，所有人郑勇文向学校和机构发出邀请，希望那些对死亡好奇的人，在踏入另一个世界前可以来这里上一堂体验课，而非贸然将脚步从生者的世界跨出。这并非哗众取宠，郑勇文以一个前殡葬从业者的角度向人们描述死亡，希望借此让更多人远离自杀。

几十年内迅速发达的经济给了韩国人发展机会，但跌宕的人生与流动的财富如影随形，时至今日，这个小国同时拥有不低的经济排名和自杀率排名。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表明，韩国每天都有40人用各种方式告别人世，自杀率世界排名第二，每10万人中就有28.9人自杀。每年11月，大学入学考逼近，自杀率随即陡升，直升机都不敢从学校上空经过，惟恐拨动了学生心中绷得紧紧的弦;而中年危机和养老困扰被波动的经济放大数倍，最终将人们推下死亡的高楼。

对于死亡，只有熟悉它的人才不会将它作为避难所。郑勇文从未想过自杀，尽管他也毫无例外地要养活自己的家庭、看着孩子承担考试的压力，但这样的念头从未出现——灰白的照片、沉重的哀乐和身着黑衣的家属，在郑勇文看来才是死亡的真相，它不轻松，也不容怠慢，甚至对于自杀者的家人来说，这才是一切苦难真正的开始。

在开设希尔吴治疗中心的几年间，郑勇文听过无数令人动容的悲惨故事——成功的汽车修理厂厂长被巨额贷款压垮，病痛缠身的老人膝下无子、又无钱医病，这些人都在他的劝说下坐进这口窄窄的棺材，然后收藏好自己的遗书、面目安宁地离开;最凄惨的故事来自一个绝望的年轻人，他的母亲被一笔还不起的债务逼上绝路，三十多年后，儿子与当年的母亲同龄，又为了同一个理由想要自杀。“如果那位母亲能看到儿子30年后的命运，她一定不会选择这条路，”最终这个家族的悲剧被死亡课终结，儿子离开课堂，承诺留在人间。

瑜伽、心理课甚至信息监管，韩国人企图用各种方式羁绊自杀者的脚步，多年来鲜见成效，如今，也有人质疑郑勇文只是在做秀。但郑勇文有足够的自信：见识过死亡的人，不会第二次走上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