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时代离我们有多远
2015-09-10王燕青
王燕青
“我们刚刚进入这个时代。”马丁·福特是美国硅谷一家软件开发公司的创始人。他所在的行业人员变动快,工作变化也很快,很多基础性工作很快就被替代了。最近,他发现新的“奇点”,人类社会正处于强人工智能开端。“这是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这就是新时代。”他将“新时代”定义为“机器人时代”。
机器人早已“入侵”人类领地:大量被应用于高度自动化的工业生产线,替代大量蓝领及部分白领、金领从事更高级的工作。亚马逊仓库里的搬运机器人、麦当劳餐厅后厨做汉堡的机器人、华尔街投行进行股票高频交易的机器人,这让我们兴奋又惶恐。人类可能制造出比自身聪明上百万倍的机器人。
邓安葆迎来了他的新时代。他参加了11月23号在北京举办的2015世界机器人大会。他不说普通话,会议内容听起来费劲。他正在操办一家机器人学院。他所在的重庆国扬控股和重庆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中科院重庆研究院共同投资了5.6亿元。他们的目标是每年培训5000个机器人操控者。
美国作家、《哈佛商业评论》前执行主编尼古拉斯·卡尔惊恐于我们正在被操控,“我们谈论科技的时候往往忽略人、机器、计算机对我们人类工作、思维、行为的影响。”即便如此,就连这个星球上最聪明的科学家,也不一定能够预测未来人类与机器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马丁·福特,美国硅谷创业者,机器人革命专家,机器人时代的提出者和预言者
英国彭林,工程艺术( Engineered Arts) 公司的工程师正在测试人形机器人,通过编程使其做出模仿演员的动作
高级人工智能研究专家詹姆斯·巴拉特对200位顶尖强人工智能研究专家进行了一次非正式调查,发现98%的人认为机器人时代在21世纪内会来临。
有人对此保有警惕心。史蒂芬·霍金忧心忡忡,他警告说,这“有可能是我们历史上最糟糕的错误”。而此前,美国著名发明家雷·库兹韦尔就意识到,机器人将会“撕裂历史的结构”。美国圣迭戈州立大学的数学家弗诺·文奇则早在1993年就质疑,“人类的时代将会结束吗?”
相较于这些科学家的担心,马丁·福特则更担心传统社会生存法则和消费社会崩坍将带来灾难性后果。
马丁·福特开始认真思考不断加倍的计算能力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否会极大地改变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就业市场和宏观经济。 2009年,在金融危机的催生下,马丁·福特出版了《机器危机》。
2015年,他的新作《机器人时代》在中国引发热议,“就业市场和整体经济随时都可能与我们对技术和经济间交织关系的传统观念相违背。”机器人不但会取代常规性、重复性的工作,让那些没受过多少教育和低技术水平的劳动力失业,还会剥夺那些拥有高学历白领们的工作。
机器人最早冲击了蓝领工人的工作岗位。在美国之外,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也被卷入机器人潮流中。邓安葆梦想创办机器人连锁店,做机器人时代的苏宁与国美。他说这是顺应时代的需求,那个自豪于能进工厂工作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年轻人情愿24小时挂在网上开淘宝店,也不愿意去工厂上班。”
今年11月,中国政府完成了《机器人产业“十三五”发展规划》编制工作。珠三角、长三角,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正在掀起“机器换人”高潮。浙江省计划在2017年完成3.6万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机器换人”工作。今年年初,富士康总裁郭台铭就启动了这个项目——3年内70%左右的工厂工作将实现自动化。
在高技能行业,变革也开始蔓延。美国的新闻、法律、金融甚至是计算机编程等工作都已受到强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威胁。
今年9月、11月,腾讯公司和新华社都开始使用机器人进行新闻写作,而早在去年美联社就开始了这一变革。推动力量正是美国西北大学智能信息实验室研究团队开发的“鹅毛笔”(Quill)人工智能系统。
“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马丁·福特也不得不思考如果有一天机器人能够像他一样写书他还会不会感到快乐,“如果那发生,我主要担心的问题就是赚钱的问题。如果机器人取代了你的工作,而你没有钱过日子,那你就会陷入麻烦。”
更麻烦的是, “软件正在占领全世界”,美国网景联合创始人、风险资本家马克·安德森认为,未来全球将有上万熟练信息技术工作岗位蒸发掉,坐在电脑前处理信息的白领终将失去工作。
机器人操作的汽车装配线
机器人也正在抢夺华尔街金融行业的工作机会。华尔街从业人员从本世纪初的15万下降至10万人。越来越多的机器人研发专家加入华尔街。2012年年底,科学家戴维·费鲁奇离开IBM,来到华尔街的一家对冲基金公司,他将运用人工智能的最新成果模拟经济,为他所在公司的交易算法谋得竞争优势。
机器人在视觉感知和灵活性方面的能力提升,有可能推动全球农业进入全自动化时代。总部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的视觉机器人公司开发出了能够自动采摘橘子的机器人。3D机器视觉可以使它像人一样灵活地采摘橘子。在法国,已经有试验机器人利用机器视觉技术和计算机运算修剪葡萄藤了。而在日本,一种新机器能够根据细微的颜色变化挑选出成熟的草莓,每颗草莓的采摘只需要8秒。
而人类在好奇心、创造力方面的突破,使得机器人能够完成更高级的工作。2009年,康奈尔大学创意机器人实验室主任胡迪·利普森和博士研究生迈克尔·施密特开发出使用基因编程的“Eureqa”人工智能系统,它能够主动问问题;斯坦福大学咨询教授约翰·科扎利用遗传算法开发“自动发明机器”,它可以不受先前概念的约束,用创造性的方式主动解决问题。
机器人甚至可以开始进行艺术创作。2012年7月,Melomics公司的机器人“伊阿摩斯”为伦敦交响乐团演奏了一曲《通向深渊》。伦敦大学创意计算教授西蒙·科尔顿创建了一个人工智能程序,称之为“绘画傻瓜”。他希望有一天人们能把它当作一个画家。绘画傻瓜软件可以识别照片中人的情感,然后画出一幅抽象肖像来完整表达他们的情绪状态。杨百翰大学的研究人员创建了“戴斯”应用软件,它能够识别人类的“黑暗”、“悲伤”、“鼓舞人心”等情感因子。
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强度越高,人类可被替代的工种就越多。 2013年,牛津大学马丁学院的研究人员对美国超过700种就业类型进行了详细研究,结论是:将近一半的工作岗位将受到机器全自动化的影响。
“这在多大程度上会对我们人类生活产生影响,很难作出预测。”尼古拉斯·卡尔是保守派,他更关注人的情感感受,“大量的计算机和人工智能替代了人类从事的不同工作领域,如果我们把这看作是一种进步的话,人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是一股进步力量,也会是一股破坏力量。它将破坏现有的社会体系和制度。天才的《控制论》作者诺伯特·维纳在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研制成功后就预言,这最终可能导致“一场十分残酷的工业革命”,机器能“使从事日常工作的工人们的经济价值降低到雇主们花任何低价都不愿雇用的程度”。
“我们无法阻止这一进程,我们不可能让自己置身事外。” 马丁·福特 认为,“顶级水准、高度创造性、高技能的工作岗位将会幸存,但大多数人都在做很一般的事情。即使我们尝试,我们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成为火箭科学家或脑外科医生。”
2011年,苹果公司在北卡罗来纳州梅登镇耗资10亿美元建立了一个巨大的数据中心,却仅创造了50个全职岗位。当地居民倍感失望,他们无法理解“占地几百英亩的昂贵设备会创造这么少的工作岗位”。
2012年,旧金山Good Data公司使用亚马逊的云服务对其六千多客户进行数据分析,执行总裁罗曼·斯坦尼克显然认为他们赶上了潮流,“以前,每一个(客户)公司的工作量至少需要5个人来完成,这就需要3万人。而我用180人就能做到。我不知道其他人还能做什么,但这份工作他们肯定做不了了。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整合。”
机器人摧毁了人类的就业机会,最终将摧毁现行体系赖以正常运转的消费社会。“我们需要一些人生产产品,另一些人来购买产品,如果科技取代了许多工作,那么人们就没有工作来购买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现在世界的围栏就倒下了。科技可以用于商业,可以生产更多的产品,但如果人们都没有工作了,谁来购买它们呢?”尼古拉斯·卡尔和马丁·福特一样疑惑。
人类不得不得出这样一个悖论:就业支撑起了人类消费社会,机器人摧毁了人类就业,也摧毁了消费社会。没有消费需求,机器人生产出来的商品就无人购买。商品无法销售,机器人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马丁·福特分享了一个关于福特汽车创始人亨利·福特二世和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传奇领袖沃尔特·鲁瑟的故事。福特二世和鲁瑟共同参观一个新近自动化的汽车制造厂,福特挖苦鲁瑟:“沃尔特,你怎么让这些机器人交工会会费?”鲁瑟不假思索地回问:“亨利,你要怎么让它们买你的车?”
鲁瑟的意思是,工人也是消费者,并且可以支持其他消费者,这些人拉动了最终需求。当工人被机器替代,机器可不会出去消费。机器可能会使用能源和备件,并且需要维护,但同样,这些都是企业的投入而不是最终需求。如果没有人买这台机器生产的东西,那么企业最终将面临倒闭。如果汽车厂的工业机器人所组装的汽车没有人购买,那么机器人也会停止运转。
“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人能对未来作出百分百的预测。”尼古拉斯·卡尔认为,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机器人和人类共识的工作之间,到底有多大的鸿沟,以及两者之间被替代的程度有多深。他坚持认为,人类的自觉性和自我察觉的意识非常重要,这很难被技术完全替代。
少数精英控制
马丁·福特设想人类在机器人时代最好的生存状态是,机器人代替人类进行生产,人类在不需要工作的情况下又能够拥有收入进行社会消费。 “也许是很远的未来某天,我们会有一种保证机制,保证每个人即使没有工作,也会获得收入。这是一个很激进的观点,但是我认为它会逐步实现的,西方的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个。”
这几乎是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想法。但某种程度上,马丁·福特与马克思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存有一定的相通点。机器人时代具有共产主义社会的某些特征,比如人类脱离了生产劳动,剩余价值理论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大规模的机器人生产又能带来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这就具有了共产主义社会的部分特征。
马丁·福特认同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但不认同马克思的解决方法。“马克思是对的,比如他谈论资本主义的崩溃,是大机器生产,还有廉价工人劳动力。但是他的解决方法是通过革命,把所有的事情由政府统一分配,我认为这不会奏效。”
事实上,包括马丁·福特、尼古拉斯·卡尔在内的研究者、思考者、实践者对此都还不能提供一个准确而清晰的解决方案路径。他们既希望政府能够设计一套较为均匀的收入再分配方案,但又坚持市场经济。
“我们可以继续保持市场经济,但是也要做出一些行动,为了保障收入,使市场经济继续运转。人们有收入,消费,这仍然是市场经济。但有些人认为最终会发展成共产主义,政府拿走所有的资本,就是计划经济。但这就需要有人尝试计算出我们需要生产多少东西,消费多少,这是很难做到的,可能会使社会更加糟糕,会导致全线的崩溃。所以我认为未来最好还是改良市场经济。”在马丁·福特的构想中,机器人时代即将形成的基本社会特征是“更加均匀的分配,不是完全平均分配,不是每个人都会得到完全一样的,是每个人都会有基本的保证,现在马克思所说的那些按劳分配,按需分配,是不能实现的,因为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需要”。
“人类会变得更笨。”尼古拉斯·卡尔觉得人类应以更智慧的方式来使用机器人,而不是被机器人操控。“即使机器人已经在做许多工作,但你仍然可以做自己的生意,做自己的有用的事情,我们保证人们还是有工作来获得收入和保障生活。”——重新设置规则让人们依然有事可做,这是马丁·福特提供的解决方案。
日本东京,软银集团类人机器人Pepper担任一家银行的迎宾员迎接顾客
要么是人掌控机器人,要么是机器人掌控人。如果是后者,“人类的存在将更没有意义了”。马丁·福特设计的新时代制度有一种极端情况,“极少数非常富有的人拥有一些很可怕的机器人保护他们,他们会掌控一切,剩下的人们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可能的潜在的危险。”
库尔特·冯内古特在小说《自动钢琴》中描述了这样一个自动化经济体:一小部分技术精英控制工业机器从事着几乎所有的工作,而剩下的绝大多数人只能毫无意义地活着,面对一个无望的未来。
如果自动化经济体成真,马丁·福特试图以收入再分配为手段调剂社会收入差距能否实现?尼古拉斯·卡尔认为我们远远未到那个阶段。而人们有理由保持怀疑态度。
“顶级的富人永远不会支持平均分配的,”马丁·福特侥幸地想,“富有的人仍然在卖东西,他们需要消费者,他们最终会支持更为平均的分配,而不是支持完全平均的分配。”
大众市场经济中,购买力在消费者中的分配非常重要。一小部分潜在客户收入的过分集中最终将威胁支撑上述行业市场的生存能力。 一个超富裕者会买一辆很好的车,甚至10辆。但他不会买几千辆。手机、笔记本电脑、餐厅、有线电视订阅、抵押贷款、牙膏、补牙,任何你可能想象到的消费商品或服务,同样适用这个规律。
“他们会支持这样的观点:他们的一部分钱被用来缴税,这些税金用于增进社会大众的福祉。”马丁·福特遵循北欧高福利国家的税收理念。
邓安葆在兴奋地拥抱新潮流时,也会怀念一人入工厂、全家都自豪的纯真年代。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几年后,中国会成为拥有机器人数量最多的一个国家。”马丁·福特比较了美国、德国、日本、中国的机器人商业运作,“当科技时代来临,机器人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中国会成为一个非常开放的社会。”到2018年,中国将拥有全球1/3的工业机器人;到2030年,中国计划成为全球领先的机器人制造大国。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口红利消失、迅速老龄化的问题。
“未来每个人都有收入,但是没有人需要从事非常辛苦,或者无聊的、危险的工作。” 这是马丁·福特的美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