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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 世相静物,有容乃大

2015-09-10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3期
关键词:静物个展画廊

李乃清

图/ 黄欢

张恩利10年没回东北老家了,他摸了摸光光的脑袋,半开玩笑道,“忘恩负义吧?!”

十多年来,身边诸多同行纷纷转向影像、装置、行为等更“当代”的艺术形式,他却始终坚持架上绘画。废旧的纸箱、缠绕的线结、遒劲的老树等庸常静物,浸透着他对世界的瞬时感受,用他自己的话说,“静谧源自深思和刺痛。”

2009年,张恩利与英国伦敦一线画廊Hauser &Wirth签约,成为该画廊代理的惟一一位中国艺术家。2010年,伦敦TATE美术馆收藏了张恩利的代表作《水桶》。有老外评价,他把欧洲人的老本儿卖回给了当代欧洲人。

“据说他们选中我,因为看到我画作里一些西方传统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他们那边年轻人里已经消失了,好比把他们传统里的东西放在一个错位的地理时空中。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跳开中国背景的,如果要用一个中国背景来概括,我在这个语境里几乎不存在,但也莫名其妙地全世界到处在走。一个抛下地域性的艺术家无法被界定,难以标签化,这也是我的一个梦想,这可能和我‘忘恩负义’的性格特点有关。”

采访张恩利,其实很难获得“令人惊艳”的回答——他话少,谨慎,戴着盔甲;他声音低缓,用词简练,鲜少说些令媒体兴奋的话语,偶尔露个苗头,立马又收了回去。这人和他笔下那些静物一样日常、低调,但力量都藏在后面。

他经常重复一句话:“一个人的成长是很不容易的,很多事无法量化。”

圈里人都知道,老张一路走来挺不容易的。许多年前,一个吉林小城人,从长春考到北京,从北京考到杭州,考了3年美院也未果,最后上了无锡轻工业大学和艺术沾点边的设计系。1989年毕业后来到上海,他靠在名字里没有“美术”两个字的大学里教书维生,课余时间全身心扑在了创作上。“最早的画室十平方都不到,回旋余地非常小,你要想办法把那些画堆下去,只有画画的那一面墙是空的。”

“说白了,做这行就得有赌徒性格,赌不起就别做,你要想好,光有热爱你是无法坚持的。你要面对失败、不被接受,那种感觉非常难受,当你看到身边的人都比你成功,那个人在那儿做展览卖了,你就在另一边却无人问津,那种处境如果经历一辈子肯定要发疯的,所以很多画家到了一定年龄,会进入心理极其失衡的状态。我是成功了,所以说任何话都是没道理的,身边还有太多人不成功,当你了解他们的感受你就清楚了。”

自2009年起,张恩利保持每年两个个展、数个群展的参展体量。2015年,其个展上升为4个。他说,自己恰逢“最好的时光”。现在的张恩利已是公认的“成功艺术家”,对此,他是满意的,但他并不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因为他翻过这座山的路根本不是捷径,而且他深知,更多的人还在艰难地攀爬。

张恩利从小喜欢画画,梦想成为画家,由于没考上美院,“误打误撞”学了设计,回过头再看,这却给了他意外的收获。“80年代是个成长期,读大学的年代,整个环境非常开放,1985年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设计是什么,惟一概念就是画纹样,实际上这只是基础课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事实上,平面设计让我接触到当时绘画技术不太常见的一面,没读美院的好处是你也没那么多束缚,不会说我以后必须这么画,我可以自己摸索。”

上:生锈的铁丝(二),布面油画,150cmx130cm,2014 供图/香格纳画廊中:两卷布,布上油画,150cmx170cm,2015 供图/香格纳画廊下:两卷布,布上油画,150cmx170cm,2015 供图/香格纳画廊

上大学之前,张恩利一直画工笔国画,后来才转向油画。1990年教书期间,他发觉设计在当时毫无希望,“没有任何平台可以发挥,上课时设计牙膏盒、饼干盒,我突然觉得这些很无聊,关键是没有署名、没有意义。”于是,他决心专注画画。

1990年代,张恩利的作品和今天那些为人熟知的静物画截然不同,那时他画人物和世相,笔法粗放、刺眼的血红与亮黄泼洒于碳黑色的背景,血淋淋、阴森森,画作中全是屠夫、瘾君子、街头流浪汉等暗涌着紧张情绪的人物。

他观察身边的小人物,体察他们和自己的生活状态,他调侃说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都是社会底层,物质贫乏、生存环境长时间得不到改变。”在大学简陋的教师宿舍,囿于十来平米的狭小空间,他用一种蒙克式的“呐喊”,把压抑、苦闷和焦躁的情绪都宣泄到了画布上,笔下出现一张张狰狞暴烈的面孔,《二斤牛肉》和《城市猎人》等一系列作品都传达出这种强烈的紧张感。后来多幅关于舞蹈和欢宴的画作中,男男女女拥挤一堆,姿势夸张,表情粗野,个中还颇富性意味。但在“吃吃喝喝”、“欢歌乐舞”中,人们好像更显孤独,只能以兽性的疯狂来填饱胃口。

1990 年,他卖掉了人生中的第一幅画,200美元。“赶快去搓了一顿,我那时一个月工资一百零几块钱,当时这数目相当于2000块了!买家是位在香港教书的荷兰教授。”

1997 年,香格纳画廊老板劳伦斯·何浦林在上海波特曼酒店二楼走道办展,隔壁的上海美术馆(南京路旧址)正在展出“97上海油画展”,展中有张恩利的作品《愤怒》和《酒吧》。几个月后,张恩利接到劳伦斯的电话,他将自己的作品拍成照片做成册子送到画廊。自此,他的作品开始慢慢有了一点销路。

2000年,张恩利在香格纳举办了第一个个展“舞蹈”,十多年后在拍卖行以530万落槌的《二斤牛肉》就出现在那次展览中,孔武有力的莽汉举着屠刀抬手宰肉,欲望和蛮力喷泻而出。

2000年事业稍有起色,张恩利将工作室搬到了西苏州路上,更大的创作空间令他开始重新挖掘“内心的东西”。

“那个工作室有250平米,从没有过那么大的工作室,我可以把所有画铺展开来。突然可以坐下来看以前那些画,看我10年来的整个过程,这是一个很好的自我审视的机会。”

经过一次次审视,开始画最简单的现代主义静物油画,转向常态下内心感受的抒发,这种反大势而行之的自我修正,差不多又花了10年。

2004至2005年完成的系列作品“盒子”,张恩利统称这些东西为“容器”。“画人物会受到一些局限,人总有一个身份,而静物、容器则不受这种限制。”

21世纪最初10年,张恩利孜孜不倦地画了很多静物,空空的箱子、斑驳的水桶、落寞的马桶、寂寞的皮球、扭曲的铁丝……“如同在一个巨大的废品站,里面堆满了无数的东西。大多数好东西都被人拣完了,我只能从别人遗忘的或不要的东西里面去找我认为的宝贝。”

市场真正改变是在2005年,这一年,他在柏林的W&B 空间举办了个展,这是他在欧洲举办的第一个重要展览。与欧洲顶级画廊Hauser &Wirth的会晤,也是从这一年开始,这个从未代理过中国艺术家的欧洲顶级画廊,向张恩利抛出了橄榄枝。画廊方面表示,张恩利的作品蕴含了丰富的绘画史知识和笔触的复杂性,又在这个庞大的体系中轻描淡写地安插了他自己的回忆,这是最能吸引他们的地方。

从2007、2008年的水桶、水槽,到2010年让他声名大噪的“天空”系列,再到近年一系列绳索、线条及其它被他称作“庸常的东西”,这些内向、隐蔽的静物作品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他尝试克制情绪,反而激发了另一种美学上的趣味。

“静物不是物。实际上静物是人的气味儿残留在那里。因为物本身是没有意思的,就是再漂亮的一个物体,你看了之后也觉得不过如此。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你会想跟这个物体发生过关系的人。所有的迷恋都在这里。”

张恩利坦言,技法探索上他深受清代画家金农的影响。“金农改变了中国画家对于人内心表达的外化手法。传统中国画里特别多程式化的东西,比如雄鹰代表心胸宽广,山脉代表站得高看得远。但金农是通过一株兰花或一棵柳树来表达一种情绪,这是以前很少见的。金农有几张画描绘风吹乱柳,扒门窥望,使人产生非常强烈的内心波动,这让我重新认识他并深感敬佩。”

张恩利说,无论观影或读书,那些大起大落的情节或历史事件都很难引起他的共鸣, 法斯宾德的《四季商人》是他最爱的电影,“没有那么刻意的剧情化,看起来像一个日常行为,但基因突变的东西都隐含在里面。”他喜欢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金鱼》,“他利用外化的人物来传递非常微小的细节,让我学会关注身边这些微小事物,读了很感动。”他至今记得,“萨特有篇文章里他写坐在公交车上瞬间的感受,那种阐释内心微妙变化的表达让我震撼!这改变了我对外界的认识、看问题的方法,所以我喜欢那些庸常事物,没有结果的、一瞬间的东西。”

最近几年,张恩利开始醉心于“空间绘画”,即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直接创作,展览结束,这些绘画也随之解体。2013年张恩利在伦敦ICA英国当代艺术中心创作空间绘画,天花板、地板、墙壁全部被他暴风雨般的色彩涂满,一些伦敦观众在这个空间静坐片刻,仿佛五雷轰顶,嘴里嘟哝:“这是一个疯子……”

今年6月,张恩利与摄影师杜可风在上海震旦博物馆举行联展“画影之间:张恩利×杜可风”,他用纸箱创造出空间装置作品《空房间》,作品完全由纸箱纸板搭建而成,覆盖面积约200平米。空间外部未经装饰,内部纸板上画有两根简单的线条,一根翠绿色,一根深褐色,传达出某种沉淀了的情绪。“纸箱是人们迁移的包装和代表,也寓指个人面对生活变迁的无奈之感。”

《空房间》入口有个“暗空间”,这个人造的方形“洞穴”内部刷满深蓝、墨绿及褐色颜料,地上一个白屏展示了杜可风俯拍张恩利创作过程的影像。镜头中,张恩利在幽闭的空间中踱步思索……《空房间》外围有张恩利制作的巨大窗贴: 郁郁葱葱、树影斑驳的森林,与人工大理石的水晶厅形成鲜明对比,随着一天中自然光线的变化,整个空间流淌着一股清洌的禅意:风过而树不留声。

张恩利自2003年首次展示“树”系列。随着四季变换,树的百态让他展开了对时间、天空、生命的思考。他曾以仰望的视角描绘逆光下树影中的《天空》,也曾画过 《冬天的树》和《森林》,而最新的“老树”系列,枝摆更夸张,曲线更饱满。“或许是年纪大了,开始关注没有叶子的老树。”

今年9月6日,上海香格纳画廊推出“张恩利”个展,呈现了他以“老树”、“线”、“东西”为核心元素的系列绘画作品。H空间中,9张大尺幅的“老树”排布白墙,枝干向外伸展,妖娆如舞者巧手,蜿蜒似林中溪流。张恩利说,这批作品浸透他的瞬时感受,他的情绪飘向哪儿,老树的枝干就跑到哪儿,惟一不变的,是一股力道——创作时几乎是一气呵成。

在尝试过纸箱、篮球、水桶等看似“无用之物”后,柔和的“线条”开始频繁出现在张恩利的作品中。它可以是台阶上规整排列的彩色绒线,也可能是支撑起“软管”、包裹住“箱子”的辅助线。“线”和张恩利不断创作的“静物”联系在一起。“它有更开放的隐喻,弯曲代表着某种肉感。”

这些年,张恩利的个展都只叫“张恩利”,没有过多阐释,画布上低调的静物是展中永远的主角,它们如沉着的冷眼旁观者,和喧嚣的世界保持着距离,这似乎是他有意克制的结果,“人手和画布之间永远是有温情的,但你不能让它泛滥。”

如今,他在上海近郊桃浦创意园内已有了五六百平米的敞亮工作室,每天上午是他一天中最清静的时光,9点至11点都用来画画。他喜欢观察自然光线下的景物。如果没有展览,他会保证每周至少去一次健身房。“如果做展览,可能一个月只能去一次,身体要有信号了。”画画之外他爱好收藏连环画,“那些画看着真好玩,就像活在孩子的世界里。”

采访结束那一刻,张恩利终于放松下来,这个酷爱“飙车”的家伙,驾着心爱的豪华座驾,加足马力,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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