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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春晚”:让缺席的真实重新到场

2015-09-10赵志勇

南风窗 2015年4期
关键词:工友工人舞台

赵志勇

更多的时候, 这个舞台展示的是新工人自身的力量和自信。

2015年2月1日下午3点,北京朝阳区金台路小庄路口东,羊年“打工春晚”在朝阳区文化馆2楼“切CHE·行动”剧场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余位打工者登上舞台,演绎这一年打工群体经历的酸甜苦辣。在百米之外的地铁金台夕照站,央视大楼威严矗立。一位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写下这样的诗句:“2015/打工春晚的演出地点/距‘大裤衩’仅隔一个路口/一步之遥/我不知道这是历史的巧遇/还是上苍的安排。”

2012年起步于北京东郊皮村简陋的“新工人剧场”,“打工春晚”如今已走过4个年头,很多人喜欢把它和央视春晚相提并论。如今央视春晚变得越来越鸡肋,吐槽成为吸引观众除夕之夜守在电视机旁的唯一理由。相形之下,打工春晚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关注目光,观众席里不仅有各行业的打工者,也有关心中国现实的中外学者、文化界与媒体人士。崔永元、杨锦麟这样的大牌主持人以主持打工春晚为荣,年轻学子则把打工春晚当作了解国情的社会课堂,著名作家张承志观看2014打工春晚后写下的感言《劳动者的休憩时刻》在网上广为流传……如今的打工春晚是个令人无法忽视的社会文化事件,它的魅力究竟何在?

3亿打工群体的处境和状况,无疑是中国社会最令人关注的现实问题。如此重大的问题自然会成为文艺作品表现的对象。行文至此,不由想起2006年的央视春晚小品《打工幼儿园》。故事很简单,一所不具备办学资质的打工幼儿园某日迎来区长检查。区长对幼儿园的办学条件和老师水平提出批评,却在与孩子们互动过程中发现这些外来农民工的孩子同样不乏才能,于是肯定了幼儿园的工作,表示要给予帮助和支持。在这个作品里,打工幼儿园老师的能力、素质乃至口音都成了调侃的对象,尽管最终演出给出一个正能量结尾,但打工群体在社会整体资源分配中所处的弱势并未得到呈现和反思。

《打工幼儿园》绝非个别现象。囿于其所承担的意识形态功能,央视春晚对于这类题材从来只能以“和谐”、“励志”的方式进行简单安抚。可正是这种想当然的抚慰,遮蔽了打工群体的真实困境,封闭了进一步反思社会矛盾的可能性。相形之下,打工春晚则用不同的方式呈现了打工者群体中发生的中国故事。

北京木兰社区女工文艺队表演的小品《40年女工梦》,讲述“60后”、“70后”、“80后”、“90后”四代打工女性的困境与渴望。作为这个团队的戏剧指导教师,我见证了她们的整个创作过程。这些创作者自身就是女工,和千万打工女性一样,她们也面临着未来养老、职业认同、家庭婚姻和个人提升等方面的压力。将这些问题展示出来供观众思考,是她们最初的创作动机。从设定的议题出发,几位创作者在自己和身边熟人的生活经验中寻找素材。经过不断讨论和修改,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是女工真实经历的反映。我曾问文艺队负责人齐丽霞:演一个小品,对于解决问题能有多大的帮助?她说:至少我们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们不发声的话,不会有人替我们发声,那样的话这个群体的经历就会随着时间流逝湮灭无闻。

来自深圳观澜富士康厂区的“工厂五角星乐队”由几位热爱音乐的工友组成。他们演唱的歌曲《工作8小时》,让我不禁想起去年12月深圳萤火虫工友服务中心所做的一次关于工人收入和消费的调查。据萤火虫工友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通过问卷统计,计算出深圳工友的月平均消费是3338元,而深圳市目前最低工资标准是1808元。如果不算加班费的话,工友们的平均薪资是每月1900元左右,根本无法满足基本生活需求。于是工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主动要求”大量加班。基于这样的调研,萤火虫发起了一项政策倡导,呼吁市政府把最低工资标准提高到每月2160元。呼吁书被邮寄到市总工会、市人大、市政协、发改委和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等相关单位,暂无回音。但在舞台上,工友们已大声唱出自己的心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每天工作8小时;我们有一个矛盾的愿望,能不能给我多一點加班。”

来自北京两所打工子弟学校的同学朗诵了诗歌《北京,我来了》,讲述自己作为“流动人口随迁子女”在这个城市学习、生活的点滴感受。孩子们在舞台上郑重宣告:“北京,我来了。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在这里。”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的前途面临太多不确定性。从2014年起,北京市各区为了缓解人口压力,大幅度提高了非京籍学生在北京上学的门槛,不仅对过去借读所需的“五证”(家长的身份证、暂住证、居住证明、就业证明和孩子的“老家无人监护证明”)提出更严格要求,还对学生家长的社保缴纳、居住和工作地点做了苛刻规定。很多外来务工家长无法满足这些要求,只能带着即将升学的孩子黯然离开北京。

她说:至少我们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们不发声的话,不会有人替我们发声,那样的话这个群体的经历就会随着时间流逝湮灭无闻。

出现在这个舞台上的还有辛勤工作却拿不到报酬的农民工,因父母外出打工而被迫与亲人分离的留守儿童,遭遇工伤导致生活失去基本保障的底层劳动者,面对资方侵权不得不诉诸集体协商行动捍卫权益的环卫女工……在一个欢庆佳节的场合面对这些故事,实在让人很不轻松,但或许正是如此厚重的故事,才能担负起讲述这个大时代的历史使命吧。

关于打工群体,央视春晚和打工春晚所讲述的故事截然相反。前者抒发了正能量,后者则呈现和反思了整个国家面对的困惑与迷茫。我庆幸自己能见证后一个故事,因为它无疑更加真实。我相信,只有选择面对真实,一个民族才能有力量不断前行,她的梦想才能变为现实。

打工春晚述说打工者的困境,歌颂劳动者的尊严,揭露资本的压迫,呼唤社会平等正义。在当下社会,这样的声音早已不是主流,但坐在剧场里,聆听那些歌声和台词,还是真切地感受到它们振聋发聩的力量。尽管消费主义文化制造的幻觉看上去充满诱惑,但能让我们由衷感动的恐怕还是那些最切身的经验和感受。尽管我们并不全都是“农民工”,但同样身处资本的经济逻辑,同样需要对抗丛林法则对个体尊严和社会正义的侵蚀,我们的处境彼此相似。正因为如此,打工春晚才能把观众与演职人员共同的思考、情感凝聚在一起。在社会共识破裂,利益冲突加剧的当下中国,这一文化实践的活力和创造性不容低估。

这种活力和创造性的最直观体现,就是打工春晚舞台上呈现的那些既真切而又言之有物的话语。呼应着主流意识形态中的“中国梦”叙事,工友们在打工春晚的舞台上也纷纷诉说起自己的梦想:开始步入老年的第一代打工妹渴望老有所养,遭遇职业歧视的保洁大姐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当上劳动模范,从事建筑行业的业余歌手期待城乡共富,留守儿童渴望与父母不再分离……没有空洞的意识形态宣教,没有文过饰非的宏大叙事煽情,这些劳动者的梦想平凡朴实,它们是最真切的中国梦。

2015打工春晚有一个节目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打工诗人老井和郑小琼的诗歌朗诵。老井的作品《地心的蛙鸣》讲述一名地下作业的矿工在专心致志挖煤时,仿佛听到来自地心的蛙鸣。作者执拗地用一种前工业文明时代的田园抒情方式来书写煤矿工人的作业。于是,中国新工人群体曾有过的“农民—工人”两种身份、两种生活经验被勾连起来。“挖煤”一词在诗中反复出现,这个网络上流行的中产式调侃语词,在这里成为劳动者工作场景的真切展示。一个被网络文化的轻薄污名化的语词重新回归其本真,同时被解放的还有人对世界的经验与感受。郑小琼的《产品叙事》则是词语的高密度聚集。打工女性从乡村进入城市,整个生活经验的转换被具象为一组组陌生化的词语对个体感受的奴役与支配。然而,诗人同时也展示了在这过程中情感和价值的共同体如何萌发,从拥挤而狭小的女工宿舍里那五湖四海的方言中悄然诞生。

资本主义的商业消费文化是一种个人主义的文化,它解构共同体观念,让生活趋于碎片化。但正如两位打工诗人作品所展示的那样,新工人的文化恰恰要整合人的生活经验,重构情感共同体。在当下社会,我们见证了这两种文化的较量。打工春晚的舞台也因此成为语词争夺的战场。在这场战斗中,我们听见伤者的呻吟,那是肢体被机器摧残的工伤工友在嘶吼:“我们的力量很小,无法改变这残酷的规则……一直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很孤独”;我们听见一丝微弱的抗议,那是流水线上的少女在低吟:“灿烂的青春随着产品流逝,车间里有多少个女孩,和我一样的女孩,20岁女孩,好像青春只是为了换取这微薄的薪水,青春就在这满是机器的世界里默默盛开……”;我们目睹流行文化的强势入侵,让工友的小品亦不免于搅基卖腐之类的俗套,更见证了工人的文化自觉意识如何冲破这些陈词滥调,顽强地自我生长,重新夺回对话语场域的支配权。

这场话语的战争需要我们所有人来关注和参与。因为,话语的背后是真实,选择一种话语,意味着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和一个世界。

5年前,我去北京皮村的工友之家参加六一儿童节的联欢活动,目睹孩子们演出服的轻薄暴露和节目编排对电视晚会的模仿,曾感慨在商业主流文化的重重包围之下,新工人文化的成长注定是个漫长而艱难的过程。5年后的打工春晚现场,我发现新工人的文化已然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打工春晚的节目,少有纯粹的噱头,更多的是对困境的展示与对不公的抗议。于是整台演出的风格远离了没心没肺的起哄搞笑,时而婉转抒情,时而高亢激越。通过对新工人群体处境和未来的叩问,打工春晚的舞台叙事与我们当下那些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建立起紧密而直接的联系,从中获得了自己独特的美学品质。

在演出现场,我们听见女主持人叮当讲述自己14岁进厂打工,在弥漫着性别歧视与性别压迫的工作场所感受到的压抑;我们听见年轻的小木匠唱起舒缓的民谣:“我做木匠已经6年,装修过的房子漂亮得就像天堂,而我家乡的父母兄弟姐妹还住着低矮的瓦房……”;我们目睹崔永元问那些天南海北聚到北京来的打工子弟:家乡的特产是什么?而孩子们却无一能答,体会到这些孩子背离故土却无法融入城市生活的身份困惑。不经意间,文艺舞台成了对整个社会进行公民教育的大课堂。

而更多的时候,这个舞台展示的是新工人自身的力量和自信。桶子鼓乐队敲打着锅碗瓢盆和从废品站买来的油漆桶引吭高歌;工友相声反思“有钱任性,没钱认命”的流行价值观,自豪地宣称:云上的日子,工人阶级为祖国梳妆打扮!而小品里那个领导工友集体协商维权的环卫女工,面对上大学的儿子那一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说教,坚定地说出:请你不要再贩卖你那转基因的心灵鸡汤……

这种正直的立场、朴素的表达,让人感受到新工人群体和整个中国社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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