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潜德之幽光
2015-09-10朱航满
朱航满
广东沈胜衣君是谷林先生的忘年交,先生驾鹤西去后,他终于编成了用来纪念先生的散文佳作选集《觉有情》,副题为“谷林文萃”。我翻阅这册集子中的文章,并对所议论的书籍做了一个小小的统计,竟有如下的发现,其中与周作人有关的文章十篇,与胡适有关的文章五篇,与张中行有关的文章三篇,与沈从文有关的文章两篇,其他有一篇文章议论的则有鲁迅、陈寅恪、吴宓、冯友兰、梁漱溟、聂绀弩、俞平伯、朱光潜、冰心、黄裳、陈原等多人。且看谷林文章中议论的这些名单,便可知其读书的境界乃是高格不俗的,也可见他对于文章的欣赏,最钟情的还是知堂一家。谷林的文章优雅、沉厚、绵密,又有一种温润宽厚的文人古风。他的不少文章既是充满慧心识见的读书笔记,也是一篇篇精致优雅的书话散文。这些与读书有关的文章,时常从自己阅读的体验出发,一点也不隐藏个人的真实感受,于是往往是随感、赏析、评论与记忆互相交织,读来令人亲切。如文章《曾在我家》,便是谈他早年搜求周作人散文集子的经过,也有他与周作人交往的记忆,但其中还闪烁着他对于文学,对于文人,对于书籍,以及对于文章和版本的一些十分难得的见识,而这篇文章之美,也尽现了知堂文章苦涩冲淡的韵味。我读这些文字中夹杂着的记忆,一点也没有发现炫耀和自得的心理,反而是一种极为平淡,甚至是带有淡淡哀伤、隐忍乃至卑微的口吻。他在文章《煮豆撒微盐》中写了自己极为追慕知堂老人的一种写作境界,便若是“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在于写作一事来说,也便是“唯留二三佳作,使今人读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所留赠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
尽管谷林文章有我上述的诸多好处,但我以为他的文字之所以难得,更关键还在于文章中的见识。文章难在有独立的见识,更难在做到见识的通达。谷林的文章看似碎小,却没有旧时文人的自怜自得遗风,更没有那种革命年代所沾染的阶级痕迹。我以为这是他最为可贵的地方。《独为神州惜大儒》一文,是他读《吴宓与陈寅恪》一书的读后感,其中有吴宓一九七一年写给“广州国立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询问陈寅恪的一封信。随后陈寅恪寄有吴宓两封回信,但此书作者说她是后来在香港的《明报》月刊上读到《跋新发现的陈寅恪晚年的两封信》一文才得以采入书中的。此书的作者系吴宓的女儿吴学昭,谷林为此引用了作者的这样一段话:“这两封信竟被西南师范学院一位自称吴宓‘晚年弟子’的人据为己有,‘寄赠’给了美国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余英时,余又把两信原件‘转赠’给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葛思特东方图书馆。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引完此段话,谷林说:“然而,莫不也该当额手庆幸?”这是为何,后面他接着写到了陈寅恪在“文革”中荡然无存的信件、自编年谱和诗集手稿等,并叹息:“凡此种种,若悉由多情的‘弟子’一以捡寄海外,终存天壤,岂非大幸!”
《往事回忆存史料》也是很见功力的精彩篇章。谷林在文章中简要叙述了千家驹在《论胡适》中回忆与胡适交往的旧事,作为左翼知识青年的千家驹尽管与胡适的立场截然相反,但却得到了胡适的悉心关爱和提携。谷林细细分析了千家驹在这篇文章中流露出的态度,可谓一唱三叹,曲径通幽,道尽了千家驹复杂与细腻的“心曲”,而如此,他才这样评价胡适:“这里写出胡适对一个并不很驯顺的学生的态度,写出他的识见和胸襟。”再看他评论千家驹:“作者也依旧走自己的路,并以‘所立卓尔’的行藏酬答了春风时雨的师谊。”接着看他阐述两人的关系,乃又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独立思考,尊重宽容精神,这些都融合在琐琐碎碎的揖让进退之中。”再看他如何评说千家驹的这篇文章:“纯属个人私事,而读来醰醰有味,觉得亲切,自然更要使身受者终身难忘了。”对于一篇文章,谷林在一个段落里逐一进行了细腻妥帖的评说,但还没有完,文章结尾,他又这样写道:“理论需要勇气,说出真话也需要勇气。读到有价值的回忆录常使人受到鼓舞,即使压抑已久,一朝倾泻仍具有冲决网罗的力量,终将唤起更多无所畏惧的新人,共同创造宽容和谐的探索真理的良好环境。”
还有文章《共命与长生》,写到了朱光潜的一件往事。朱先生晚年曾让一位到其单位联系工作的年轻人任意在他的书架上选几册自己看中的书籍,年轻人也许不好意思,不肯下手,他便自己抽下来两本书要求这位年轻人带走,一部是《红楼梦》,一部是《西游记》,而这两册书都是特装本,书顶和书口均刷了金粉。谷林对此叹道:“朱先生果真懂得‘美’。”又写道:“谁都要或早或晚不先不后被纳入‘遣送’名单的。‘诚知此恨人人有’,把深爱的分散给也能爱的人们,使所爱的及时得所,岂非便是长生?”此处可见谷林对于书籍的态度,也见其对待人生的境界。在这本书的附录中,有谷林写给沈胜衣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则便是写其愈到晚岁便愈有把珍藏书籍分赠几位同好的念想,例如扬之水,他便曾送去《古今》的合订本和《两汉书》的补注本。而我由此又想起谷林去世后,扬之水曾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名为《今在我家》,以此题呼应《曾在我家》,其中记叙了谷林赠送她十一种周作人极为珍贵的文集。值得注意的是,扬之水获赠这些书的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三日,而谷林《曾在我家》的写作时间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彼时,那十一册他所珍爱的知堂集子尚在家中架上,但他已决心用“曾在我家”来表达自己对于“所爱”的态度了。
(《觉有情—谷林文萃》,谷林著,沈胜衣编,海豚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