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2015-09-10孟非
在重庆的童年岁月我完全生活在母系氏族里。爷爷奶奶在南京,爸爸在西安电视台工作,我和外公、外婆、妈妈一起生活。外公在一所离家很远的外国语学校工作,一周回家一次。外婆在重庆日报社上班。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从重庆人民广播电台调到西安电视台和爸爸团聚去了,我就被彻底丢给了外公外婆。
外婆是穷苦出身的家庭妇女,只有初小文化。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搞妇女解放运动,街道的妇女主任说妇女现在都要工作,不能当家庭妇女,于是外婆就响应号召去工作了。当时的新华日报社就在外婆住的那条街上,于是外婆就去了当时的新华日报社。后来新华日报社迁到南京,重庆原来的报社成了重庆日报社,外婆就在那里,一直干到了退休,现在是重庆日报社还健在的员工中资历最老的。
外婆和外公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忠厚老实、勤勤恳恳地生活了一辈子,左邻右舍的关系都特别好,重庆日报社的老员工都知道他们。直到前些年,重庆日报社分福利房都还有我外婆的指标。早先根据工龄,外婆买了报社的一套二手福利房,有一百零几平方米。外婆让我猜猜这套房子要多少钱,我说:“哎哟,您工龄那么长,估计十万八万吧?”外婆无比骄傲地告诉我:“一万!”
我得说重庆日报社是个独树一帜的神奇单位,福利和人际关系温暖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还能存在的事情。
外婆在前两年才彻底来南京定居,之前是断断续续地来,因为她离不开重庆日报社那个温暖的环境。在报社所有人都认识她,因为曾经在幼儿园工作的缘故,都80多岁的人了,整个报社的人还是都叫她“姚阿姨”。
外婆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跟小时候看的《大众电影》封面上20世纪40年代的女明星差不多。外婆生我妈的时候只有16岁,所以外婆带我的时候也很年轻,才40多岁,看上去就跟我妈似的,学校里的很多老师都不相信那是我外婆。外婆管我很严,我妈都没怎么打过我,尽是我外婆打了——老人特别看重学习成绩,经常为我没有考第一名或者没有考满分把我打得鬼哭狼嚎的。
重庆女人很少有不会做菜的,就是在特别会做菜的重庆女人中,外婆的手艺都是远近闻名的。现在外婆都快90岁了,我妈烧菜的时候外婆还会在边上看着,用重庆话拉长了声调指挥:“先弄那个,然后放这个……”
外婆不仅菜做得好,我和我哥的衣服也都是她买布回来,自己裁、自己做的,连当时刚刚出现的夹克都是自己做,做出来的跟商店里卖的一模一样。那个年代,老人特别怕孩子穿得不好出去被人看不起,在外公外婆的意识里穷人家的尊严感特别强,所以每年大年初一,外婆必定会让我们哥儿俩穿上新衣服出门。
那时候买布是要布票的,为了我和我哥过年的两套新衣服,外婆每年都从八九月份就开始攒布票,不够的话就想其他办法。外婆家很多邻居是光棍,用不着布票,外婆就用家里的烟票、酒票跟他们换布票。就这样一直攒到年底,外婆买来布料,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划粉画线裁料,然后上缝纫机缝,赶在年三十晚上一定把衣服做好。大年初一我们哥儿俩出门,一定是从上到下一身新,每年的新衣服邻居们都夸好看。
外婆有着劳动人民传统的热情好客。我妈的很多同学都在重庆,当初他们大学刚毕业,很多人还没结婚,一帮同学一到星期天就上我外婆家蹭饭。到现在,我妈那些都70多岁了的同学看见我还跟我说:“孟非啊,你外婆做的菜太好吃了。”我妈的这些同学周末来外婆家蹭饭,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他们陆续结婚。
外婆家平常就她和外公两个人,非常省吃俭用。所以他的粮票、油票、副食票就都省下来了,这样每次我妈的同学们来,才有一大桌好吃好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