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非梦亦非烟
2015-09-10傅铿
傅铿
马年春节前夕,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林道群兄来问我说,“余英时先生已同意给我写一幅墨宝,不好意思再让他老人家给我邮寄,你能否帮我去取一下寄来。”我即拍胸脯说没问题。过了几天,好像是大年初三,我正好在王子镇上闲逛,不想迎面碰到余师母,拜年之后顺口提起了林道群墨宝之事。余师母说:“纸和墨都已经买好了,等他闲下来时就写。”4月,为余先生在最后一期“苹果树下”的文章,又闯过一次余府,那篇文章上附的书法是他1985年为董桥先生写的墨宝,内容是余先生1978年大陆之行时写下的两首渗透着中国情怀的七绝“凤泊鸾飘廿九霜”。去年离1985年正好又是二十九年了,余先生看到那字时仅说了,“他们用了这幅字”,我间或听到了一种感叹时光飞逝的话外音。
端午节刚过后的周一黄昏时分,意外地接到余先生的电话,他告诉我说给林道群的字写好了,隔天傍晚可以去取。我大喜过望,第二天准时来到竹林清幽的余府。余先生对我说,写字就像作诗一样要有一种Mood(“兴致”)才能写得好;又说,林道群在香港,所以找了一首与香港有关的旧作。余先生的行书秀丽柔和,给林道群的墨宝是余先生1973年向哈佛大学告假两年,准备赴任新亚书院院长,临行前给老师杨联陞写下的一首赠别七律。诗曰:
火凤难燃劫后灰,侨居鹦鹉几旋廻。
已甘寂寞依山镇,又逐喧哗向海隈。
小草披离无远志,细枝拳曲是遗材。
平生愧负名师教,欲著新书绢未裁。
余先生最擅长写七律。这首律诗的前四句无疑凝聚着一种相当感人的情怀:大劫过后,即便是凤凰涅槃,也很难在废墟上再建新天地,但是就像佛经上说的陀山鹦鹉,因为眷恋自己曾经侨居过的土地,明知不济,也要“以羽濡水”,助一己微薄之力,这便是促使已甘寂寞的诗人奔赴喧哗海港的缘由。这是我所看到的余先生最早的关于陀山鹦鹉的文字。这种眷恋之心,在十二年后的一篇随笔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就是1985年余先生给《明报月刊》“中国的情怀”专栏写的《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一文。
余英时先生所说的“中国情怀”实际就是一种文化乡愁。余先生曾说:“所谓‘中国情怀’其实便是一种中国文化的情结。此情古人早已有之。李陵《答苏武书》所谓‘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便已道出此中症结。”余先生又说:“我的‘文化认同’始终是中国,不是西方,虽然我对西方文化优美的一面也十分欣赏。”我仿佛豁然之间感悟到,“中国情怀”与董桥先生说的“旧时月色”是相通的:都是一种对特定时期的中国文化的眷恋之情,是一种文化乡愁。
1985年余先生在《明报月刊》上的那篇畅谈“中国情怀”的文章,首先刊出了几首他1978年的中国之行中写下的诗篇;两年之后,又应董桥先生之请,将其中的两首七绝书写后赠送给了董桥。
1978年访大陆感怀
凤泊鸾飘廿九霜,如何未老便还乡。
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
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
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
此行还有一首五律《河西走廊口占》(作于1978年从兰州至敦煌途中):“昨发长安驿,车行逼远荒。两山初染白,一水激流黄。开塞思炎漠,营边想盛唐。时平人访古,明日到敦煌。”
1979年春天,离余先生中国之行仅四五个月,钱钟书随中国社科院学术访问团回访美国,钱、余再次相逢,倍感亲切。此时余先生在耶鲁任教,曾亲自驱车到火车站迎接钱钟书,在车站见面时,余先生正要伸出手与钱握手时,钱忽然很热情地和余先生行“熊抱”礼。余先生猜想说:“这大概是当时大陆行之已久的官式礼数。我一时不免有点张皇失措,答礼一定不合标准。”这里我想是余先生存心幽默,因为当时大陆学人之间根本没有拥抱的习惯,而钱的礼数明显是在留学时学会的,而且只会用在自己感到特别亲切的人身上。当天晚上,余先生受校方之托,在家里设宴招待中国访问团。为表达未尽的情感,余先生又写下了赠诗。
赠钱钟书夫妇
艺苑词林第一录,春花长护管锥编。
渊通世竞尊嘉定,慧解人争说照圆。
冷眼不饶名下士,深心曾托枕中天。
輶轩过后经风雨,怅望齐州九点烟。
第六句是说钱钟书夫妇相互提携激励,传为学界佳话。但“托”字为平声,这里似乎有失平仄。1991年,余先生重访马省康桥拜会老师杨联陞,曾将这首律诗书写后赠给杨,并注云:“与莲生师宛君师母相别一年重聚康桥。此乐为近来所未有。饭后谈诗,因录旧作赠钱钟书夫妇七律一首,以求教正。英时敬书。于纪念册-1991年5月23日”
1980年后钱钟书新著《管锥篇》问世时,每册都寄赠余先生,扉页题字之外,印刷错字都亲笔改正。余先生接书后又赋诗三首:
读《管锥篇》
卧隐林岩梦久寒,麻姑桥下水湍湍。
如今况是烟波尽,不许人间有钓竿。
“避席畏闻文字狱”,龚生此语古今哀。
如何光武夸柔道,也为言辞灭族来。
桀纣王何一例看,误将祸乱罪儒冠。
从来缘饰因多欲,巫蛊冤平国已残。
最为有趣的是,1985年钱钟书给香港作家宋淇的信中曾这样说:“今日作旧诗者,亦有美才,而多不在行,往往‘吃力’,‘举止生涩’;余君英时、周君策纵之作,非无佳句,每苦无举重若轻,‘面不红,气不喘’之写意自在。”余先生恐怕至今尚未看见过钱的这段文字,见到之后余先生大概反会感到钱是在恭维他,因为钱是在拿余先生与中国诗歌全盛时期的王右丞和苏东坡等相比拟了。
余先生的律诗与陈寅恪和钱钟书写的律诗有些相像,都带有浓重的韩昌黎诗风,常常是用典甚多。余先生从年轻时代起就喜欢陈寅恪先生的著作,二十八岁时即写成《陈寅恪〈论再生缘〉书后》一文,被陈先生称为“作者知我”,此后余先生在《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一书中又对陈诗有诸多精辟的解读。
下面按照创作的大致年月和相关人物,排列笔者所收集到的余先生诗作,以及相关的背景之作:
赠杨联陞师(1965)
七载师门无限思,重来桃李又盈枝。
如来升坐天花坠,便是伽蓝解笑时。
杨联陞和诗:
古月寒梅系梦思,谁期海外发新枝。
随缘且上须弥座,转忆当年听法时。
(古月指胡适,寒梅是清华校长梅貽琦。)
和杨联陞师(1973)
未行先自讨归期,怕向名场竟入时。
岭外梅花任开落,康桥风雪最相思。
七绝观昆曲《思凡》、《游园》有感(1968)
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怀乡曲,故国如今无此音。
妙舞清吟旧擅场,传薪雏凤试新妆。
还魂一记真千古,喜煞诗灵玉茗堂。
(余先生跋云:“张充和女士莅康桥演《思凡》、《游园》二出,及门高弟李卉饰春香,盖初试也。观后感赋两章并以志盛。一九六八年四月卅日余英时稿。”)
张充和和诗:
横流葭苇总相侵,再整衣冠再陆沉。
此曲微茫如可听,恹恹如缕赖知音。
哀乐前缘上下场,新忧压遍旧时妆。
散花人亦劳劳者,诸法同源各异堂。
浣溪沙·赠张允和
绝艺惊才冠一时,早从烂漫證前知,便携歌舞到天涯。
闲写兰亭消永昼,偶裁凤纸寄相思,任他镜里鬓添丝。
赠张充和(1981)
充老如何说退休,无穷岁月足优游。
霜崖不见秋明远,艺苑争看第一流。
注解:霜崖指昆曲大师吴梅,秋明是书法大家沈尹默。
贺陈雪屏丈八十大寿(1981)
其一
国手能安劫后危,十年筹策算全棋。
平生志业归青史,晚岁行藏付墨池。
天以仁心增寿考,人凭老眼望明时。
揭竿且与仙翁约,一局长生睹紫怶。
其二
始信姻缘有宿因,十年侍座倍情亲。
楸秤早已输先着,翰墨真当愧后尘。
席上爱斟新酤酒,灯前每话旧时人。
太平他日开家宴,浮海同归醉好春。
(陈雪屏(1901—1999)先生是余先生的丈人,曾任台湾省教育厅长行政院秘书长和总统府资政等职。1938年胡适当驻美大使后写的那首著名“过河卒子”六言诗,就是在1942年由胡适书写给陈雪屏先生的。余先生的祝寿诗曾请张充和书写成书法作品后,赠送给老人。)
寿钱宾四师九十(1985)
其一
博大真人世共尊,著书千卷转乾坤。
公羊实佐新朝命,司马曾招故国魂。
陆异朱同归后案,墨兼儒缓是初源。
天留一老昌吾道,十载重来献满樽。
(第三至第六句分别写钱穆的下列四部著作:《刘向、歆父子年谱》、《国史大纲》、《朱子新学案》和《先秦诸子系年》。)
其二
浪卷云奔不计年,麻姑三见海成田。
左言已乱西来意,上座争参杜撰禅。
九点齐烟新浩劫,二分禹域旧因缘。
辟杨距墨平生志,老手摩挲待补天。
其三
挟策寻幽事略同,先生杖履遍西东。
岂贪丘壑成奇赏。为访关河仰古风。
白鹿洞前流泽远,苍龙岭上叹途穷。
儒门亦有延年术,只在山程水驿中。
(苍龙岭乃华山绝险处,韩昌黎诗“华山穷绝径”,殆即指其地。《国史补》遂有韩公不得下山之传说。先生《师友杂忆》言及白鹿洞及华山韩公故事。)
其四
海滨回首隔前尘,尤记风吹水上鳞。
避地难求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
河间格义心如故,伏壁藏经世已新。
愧负当时传法意,唯余短发报长春。
(笔者有幸在去年亦获一幅余先生的墨宝,书写的即是上面第二首律诗,我想也是余先生自己感到较为满意的一首。其中第二句中的“麻姑”又称寿仙娘娘、虚寂冲应真人,汉族民间信仰的女神,属道教人物。据《神仙传》记载,麻姑修道于牟州东南姑馀山(今山东莱州市),中国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十八九,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故古时以麻姑喻高寿。又流传有三月三日西王母寿辰,麻姑于绛珠河边以灵芝酿酒祝寿的故事。这四首祝寿诗也由张充和女史写成书法作品后赠给钱穆,一直挂在钱先生的素书楼大厅里,直到1990年钱穆被陈水扁赶出素书楼。)
失题二首(1987)
其一
胜水残山一线悬,三年看画世情迁。
草间早绝鸣虫响,海外新传化鹤旋。
有国竟成龙战野,无家空话鸟巢禅。
从来兴庆争朝夕,谁解庄生论小年。
其二
骤雨狂风九域阴,紫薇移座帝星沉。
生哀霸业终孤岛,死忍寒鸦失故林。
青骨成神留塚浅,白蛇出塔报冤深。
蓬莱日日催絃管,奏向人间是怨音。
追念钱穆先生(1995)
华胥一梦百年身,归骨难招故国魂。
学史应时知进退,知人论世应浮沉。
他山乐土无非客,是处侨居不忍心。
遥望五湖枫叶落,康桥依旧漾波痕。
读陈寅恪先生《寒柳堂集》感赋二律
(1997)
一
又谱玄恭万古愁,隔帘寒柳报残秋。
哀时早感浮江木,失计终迷泛海舟。
岭外新篇花满纸,江东旧义雪盈头。
谁叫更厉红羊劫,绝命犹闻叹死囚。
二
看尽兴亡目失明,残诗和泪写孤贞。
才兼文史名难隐,智澈人天劫早成;
吃菜事魔伤后死,食毛践土记前生。
逄蒙射羿何须怨,祸世从来是党争。
“反右”五十年感赋四绝句赠章诒和
(2007)
右袒香肩梦未成,负心此夕泪纵横。
世间多少痴儿女,枉托深情误一生。
未名湖水泛轻沤,池浅龟多一网收。
独坐钓台君不见,休将劫数怨阳谋。
横扫斯文百万家,更无私议起喧哗。
九儒十丐成新谶,何处青门许种瓜。
辱没冤沉五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人亡家破无穷恨,莫叩重阍更乞怜。
(陈先元先生看了余先生的四首绝句的书法之后评论说:“余英时赠章诒和诗,讽咏有味,抄录在此,感慨俱在诗中,其余无劳多言。‘右袒香肩梦未成’,陈寅恪咏‘反右’句,‘分明非梦亦非烟’,邓拓告别《人民日报》句,适可借用。”邓拓的原诗则充满了当年士人在一片莺歌燕舞气氛之下的豪言壮语:“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贺史景迁荣休(2009)
舍开莲叶笔生花,文史通才第一家。
今日杏坛将息影,伫看浓墨写中华。
题《董桥七十》
少时浮海记潜修,文史中西一体收。
下笔千言瓶泻水,董生才调世无俦。
镂金刻玉妙成篇,流水行云说自然。
昌谷名言应记取,补修造化不由天。
阳春白雪复何疑,散墨眉批寄远思。
欲向集中寻雅趣,看他故事白描时。
古物图书爱若痴,斯文一线此中垂。
祇缘举世无真赏,半解乡愁半护持。
东篱采菊见南山,人道渊明镇日闲。
读到刑天舞干戚,始知猛志在胸间。
忆旧怀人事皎然,分明记得是从前。
官书自古诬兼妄,实录唯凭野史传。
赢得从心足自豪,韩潮苏海正滔滔。
吾胸未尽吟诗兴,留待十年再濡毫。
(这是余先生在2011年贺董桥七十寿辰的七首七绝,差不多每首都把董桥的各种著作书名巧妙地镶嵌在诗句之中;七首绝句扼要形象地刻画了董先生主要文化生活的轮廓,从少年负笈渡海求学,直到董先生在《苹果日报》社长任上写完《从心篇》的专栏文章。)
以上是笔者迄今所收集到的余先生的所有诗作,希望以后当面同余先生进一步核实增补其他遗漏的诗作,再作更深入的解读和注解,修订之后或许可以出一本余先生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