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后顾颉刚与陈懋恒的交谊
2015-09-10丁乙
丁乙
顾颉刚(1893—1980),我国现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中国历史地理学与民俗学的开创者,在古史研究、历史地理、民俗学等方面均有突出的成就。他不仅学术功底扎实,造诣深厚,而且在奖掖后进倾心育人方面亦被学界传为佳话。他在从事史学研究的同时,甘把金针度于人,因而培育了诸如何定生、谭其骧、童书业、杨向奎、刘起釪等一大批著名的史学家,可谓桃李芬芳、枝叶繁茂。难怪后世有人把他与胡适、傅斯年并称为民国学界“三大老板”。
陈懋恒(1901—1969),字稚常,又名珊,号荔子,福州闽侯螺洲镇人,晚清帝师、重臣陈宝琛弟陈宝瑄之女,可谓出身名门。1928年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1931年毕业后又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历史系,在校期间受业于顾颉刚、邓之诚、钱穆等诸位名师,听顾氏“中国上古史研究”、“《尚书》研究”课。陈懋恒擅长文史研究,工诗词古文,尤擅文史,通琴棋书画,真可谓“一代才女”。其夫赵泉澄(1900—1979),浙江余杭人,193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政治学系,在校期间亦师从顾颉刚等,听顾氏谈及北京大学所藏明清档案的史料价值,始接触档案,以后作成《明清地理沿革表》。1935年,陈懋恒与作为她在燕大的学长赵泉澄喜结伉俪。婚后,他们先后执教于东吴大学、光华大学、圣约翰大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等,教书育人,勤于著述。
晚年的顾颉刚无论就精神上还是身体上而言,都饱受摧残与折磨,他需要与人沟通与倾诉,而在那样紧张、严酷的政治环境中,即使与他最为亲密的弟子、“古史辨”派的中坚人物童书业、杨向奎都曾对他造成“无情之打击”,因而其所倾诉的对象也必须是有选择的,而且要很谨慎。
陈懋恒作为顾氏在燕大的学生,虽然建国后就很少与顾颉刚见过面,但与顾长期保持着书信上的来往。顾对陈一直给予学问上的指导与工作上的照顾,且对她的才华赞赏有佳:“在燕大诸女同学中,旧学根底以女士(指陈懋恒)为最,此为诸老师之公言。”当然,陈懋恒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几乎每次都是很好地完成了顾氏所交代的任务与工作,而且更为重要地,从顾氏的回信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在学术、工作还是在生活方面,陈懋恒对于顾氏都表示出极大的问候与关心,让这样一位饱受疾病折磨且在工作与学术上屡受排挤、打击的老人,感受到了欣慰与温暖。
顾颉刚致陈懋恒、赵泉澄夫妇的信足有四十一通之多,这在与顾颉刚先生保持书信交往的学人当中已经算是相当多的。而就时间而言,其绝大部分(有二十三通)又是建国后的,且几乎是年年都有书信往来,这样的情况实属罕见。不难想见,陈懋恒无疑是顾颉刚晚年重要的感情寄托,倾诉对象。
从这些信件中,我们不仅能看到顾颉刚晚年仍是笔耕不辍、奖掖后进,而且更能对其欲潜心学术而不得的痛苦的内心世界作一大致了解,从而大致勾勒出顾颉刚先生在1949至1969这二十年间的坎坷遭遇与心路历程
陈懋恒对顾颉刚常年持之以恒的关怀,我们可以再在顾颉刚很多次回信的开头推断出来:“我十分对不起你们,到京整一年,你们寄信、寄书到我这里来,我始终没有答复一个字。”“累接赐书,具徵见念,不胜感激。”可见即使顾颉刚一直为各种事务所忙而无法回信,陈懋恒却还是一直在给顾氏写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陈懋恒对顾颉刚的敬意还体现在春节给顾氏寄钱这件小事上。陈懋恒在与恩师的书信来往中知道顾氏一家在北京过得并不殷实,因而在1957年春节给顾氏寄了些钱,表达敬意以及徒弟对恩师的报答之情。顾颉刚在1957年4月4日给陈的回信中说:“刚去冬赴桂,腊杪归京,得读来函,雅意拳拳,赠以非分之财,受之有愧。”这此时陈懋恒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宽裕,当年受顾氏之邀所撰写的《中国上古史演义》于1955年9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后,该社并未要求陈氏续写,因而此时她正赋闲在家。
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1959年春节,陈懋恒再次给顾颉刚寄钱,这次顾颉刚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收下,他在1959年2月18日的回信中说:“除夕奉到手书,兼币百元。虽感到厚惠,然于情于理均不当收受。去年大著未经再版,自身毫无收入,而乃加貺于我,我心其能安乎!今谨璧返,敬乞检收。”一边是弟子对恩师的深深感激与孝敬之意,一边是老师对弟子设身处地的考虑,师徒之间高尚、真挚的情谊在此刻表露无遗。
1952年春开始,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开始在全国掀起,顾颉刚虽然“是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并不曾遇到过分难堪之事,但这次运动对于一个刚刚踏入新时代的“落伍分子”来说,尤其是这样一个“胸中有不少大计划”、欲一心埋头写作、书生气很强的学者来说,仍造成了极大的干扰与困惑。为此,他在1952年6月25日寄给陈、赵二人的心中抱怨道:“刚明日又以局事赴南京,约三四日归,从此进入思想改造严重阶段,六星期中不得自由矣。”
1954年8月,顾颉刚怀着可以“专心治学”的愿望来到北京,就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然而到了北京他才发现,不仅不能够全身心投入学问,反而陷入了人事的纠缠与紧张、繁忙的工作中。前者主要指与中科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尹达所闹的不愉快,而后者主要是着手《资治通鉴》的标点任务,他负责总校对。面对这连注文都没有的五百万字的大书,顾颉刚认为这样的工作分配极不合理,在1955年8月23日给陈懋恒的信中他就抱怨道:“我一个人用全部精力来干,星期天不休息,亦须三年功夫。”不仅如此,他还要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自到北京,参加了科学院和全国政协的组织,每星期要开几次会,每次会就是整半天”。除此之外,由于薪水不够开支,顾颉刚不得不挤出时间做些业余的工作,如帮助中华书局标点《〈史记〉三家注》并加校勘。因此,由于这几重繁重的工作与任务,顾颉刚不得不在信中向陈懋恒抱怨道:“你们看,我有了这些任务,不但顾不到问候朋友,连吃饭睡觉都嫌局促了……这样穷、忙、病三位一体的生活,我实在过不下去,但既在组织,又怎可脱离!因此,只能咬紧了牙齿苦撑下去。”
1954年12月,顾颉刚当选为全国政协第二届委员,这一方面意味着“在新政府之下他有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他须抽出更多的精力用于工作上。随后为参加会议而写的发言稿就让他绞尽脑汁,最后陆续征求辛树帜、辛仲勤、李平心、侯外庐、吴晗、尹达等人的意见,“以十人之修改,历七天而后定稿”,这篇三千字的小文章所花的功夫是顾氏前所未有的,而所耗精力之多,也大大妨碍了他的健康。
而1957年春带病参加政协会议的那次经历更是让顾颉刚难以忘怀。1957年1月27日从广西考察回到北京后,正值北方寒潮侵袭,“刚来自极燠之地,未能适应,遂致因气管炎而发高烧,卧床经旬”。而正好此时,全国政协会议又召开,顾颉刚只好带病参加会议,在给陈懋恒的信中他写道:“继以大会,凡历一月,此一月中不但日必赴会,且须作发言、提案等文字,遂致惫极而病,甚至咳出血来,此为刚有生以来所未经。”
1957年4月整风运动开始,没过两个月,反右斗争来开序幕。对于顾颉刚来说,由于其从属于三个组织——科学院、政协、民进,因此“几乎天天有会开,处处逼着写文章”。由于太多的运动、重复的集会,顾颉刚感到累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在给陈懋恒的信中抱怨道:“即值整风运动,刚既在科学院,又在民进,两方奔跑,又写大字、小字诸报……北京政治空气浓厚,不许安心业务。”显然,虽然来北京已经三年多了,但使顾颉刚无论对于社会环境还是工作环境,还是极难适应。因而在这不断的运动、重复的会议中,顾氏只能祈求:“但望运动过后,不再如今日之紧张,每日以半天时间读书写作,以半天从事游息,”而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多活数年。最后又向陈懋恒抱怨道:“此函断续书至四天方程,甚矣其忙!今日下午尚有两会,又须准备发言……”
与以往思想改造、批判胡适等运动不同,这次整风运动对顾氏思想的确有所触动:“刚以前甚欲退休,今当大跃进中,知只能促进,不当促退。”然而现实却是如他在1959年2月2日给陈懋恒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年已六十有六,自宜入于老境,固每过冬天直如过难。气管炎、喉头炎、腹泻、足跟裂开,诸病皆作,少壮精神消磨殆尽。”在这“只能进、不当退”的理想与“诸病皆作,少壮精神消磨殆尽”的现实中,顾颉刚陷入了一种困境,最后他不得不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唯愿“春日早临”,与其说这是一个折中之举,不如说这是鉴于被迫的无奈。
可是身体的每况愈下也并不是春天的到来就能阻止的。在1959年8月2日给陈懋恒的信中,顾颉刚谈到:“我亦因去年开会太多,夜中亦屡有会,失眠疾转剧,所服安眠药量不得不增,然久服则不灵,遂有夜夜过关之苦。”到了1964年,困扰顾颉刚的病已绝不仅仅是失眠了:“刚客岁以连续参加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及全国政协大会,过度紧张,会后即病,气管炎与腹泻并发,大便带血,于十二月底入北京医院检查治疗,经历两个月,诊断为结肠敏感、内痔、糖尿病等症,至二月底方始出院。”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年岁增加的结果,可是更多的原因恐怕还是由于忙于各种会议与运动而不堪劳累所导致的。
这两段给陈懋恒的信真可谓道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无尽心酸。如今,已无法得知陈懋恒回信的内容,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到,这位昔日燕大的女弟子一定为顾颉刚的遭遇痛惜万分。
顾颉刚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便下定决心要编出一部中国通史演义来供普通大众阅读,先后请郑侃慈、吕叔达写作,均未完成。建国初,顾颉刚约陈懋恒将吕叔达《中国通史演义》改写,先将原稿中上古部分扩写为《上古史演义》,交由大中国图书局出版,顾颉刚看到文稿后于1951年6月30日给陈氏回信赞赏:“大作第三回已读毕,欣佩。王亥、王恒间的关系经此一写,《天问》之语方可读通,快甚。”最终陈懋恒于1954年将上古史部分完成,使顾颉刚“二十多年的愿望到这时才算有了一小部分的结果。”1958年1月29日又说道:“大作《上古史演义》销路广大,可见‘到群众中去’之效力。”1959年仍是对其赞不绝口:“尊作《演义》,寒假中小儿绕膝,试为讲解,竟得佳果。”《中国上古史演义》出版后,顾氏又邀请其标点《明史》。
就两人的长期交往来看,1964年无疑是一个关键的节点。这一年,由于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且各种疾病缠身,衰老加剧,他查看家谱,发现自己能活到七十二岁,已经突破了记录,在1964年9月2日给陈懋恒的信中,顾承认“天之厚我已多”,然而所遗憾的是,“一生遭遇过于动荡,所研究之若干问题,或有稿而未写出,有似蚕之未做茧……颇欲就此余年亲为编定,不知天之假年否也。”这是顾颉刚第一次向这位女弟子道出欲亲自整理笔记的计划。随后在不到一月内又向她发出了第二封信,言“精力已衰、又岗位工作脱卸不了,心头永远是一笔债,无复从容删订之时”,故欲请其来帮助自己整理。
顾颉刚邀请陈懋恒为其整理笔记是最能体现顾、陈学术交谊的一件事。对年逾古稀的顾颉刚来讲,此举颇有些“临终托孤”的味道。作为一个文史专家,顾深知笔记对于一个学者的重要性,“古人文必自定,以其‘得失寸心知’,死后他人为之代定终属隔膜,必不能惬作者之心也”。因而顾颉刚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将自己约二百册、五百万字的笔记删订整理好。可是此时他已经年过古稀,精力衰退,还要忙于各种运动、会议,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来整理,因而不得不请人帮其整理。然而所请之人却都不能令他满意,正如顾颉刚在信中所讲:“自念一生中同调不少,然在今日则各在工作岗位上,正当社会主义改造之期,自著之稿且不暇理,何暇理他人之稿;且散在四方,亦无力量勼聚;且在京者不少退休友人,然学力又感不足,刚尝请过四人,无一能完成任务者,只得废然而返。”在这种情况下,顾颉刚才不得已于1964年9月25日向陈懋恒发出了邀请:“刚颇欲依邓文如先生故事,请您明年春暖时来京住我家一二月,大致看一遍,往来一切费用由我担任,酬金俟刚取得稿费时再分,未识见许否也?请与泉澄同志更酌夺之。”随后,顾颉刚感叹道:“我生在社会动荡最甚之日,又当经济压迫最酷之时,能写一点笔记,已属千难万难。如能由于您的力量匡谬补阙,使成系统,则后世之人将诧为二十世纪中国之一奇迹,以举世不读书之时代而忽有此读书一二人也……刚自问所长惟在善于提出问题,凡传统以为必然之事我敢于推翻;其力不足以推翻者亦敢提出问题以待后人之研究。至于解决问题,则为学力所限,为生活所限,为岗位工作所限,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倘得您的参加讨论和搜集资料,则在解决问题上必可前进一大步,此不但我之幸,亦后学者之幸也。”顾颉刚甚至已经为其安排好了住宿,做好了整理笔记的计划,就坐等陈懋恒前来了。在得到陈懋恒“允于明春到京整理笔记”的答复后,顾颉刚甚为快慰,“得君相助,观成有望,他日撒手人间,亦当含笑矣”。
然而正当顾颉刚为选好整理笔记人选而感到快慰之时,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经在全国开展起来。顾颉刚在12月下旬出席政协四届一次会议时,在论述他与尹达的关系时,言论不妥而受到批评且被要求自我检讨,因而此时顾颉刚已经感到空前的压力,于是在1965年1月21日给陈懋恒信中颇为无奈地说:“空气已变,个人工作已不当谈。前约春间台端莅京为刚整理笔记事,只得中止。此运动须绵延七年,刚宿稿恐已不能及身正定,在此大时代中不必琐琐为个人考虑也。”可见在持续紧张的运动中,顾颉刚先生的无奈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自觉。
这一次机会错失了,便意味着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文革”开始以后,各种运动不断开展,顾颉刚饱受身心折磨,一方面患有糖尿病、高血压、便血等重病,且时常彻夜难眠,精神恍惚;另一方面,自己也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戴高帽、游街批斗,每日还要去历史所劳动,红卫兵来抄家,烧毁大量信札、照片。而老友陈梦家、刘盼遂的自杀更是给其沉重打击:“近日斗争甚烈,死人不少……予偷息人间,固以属稿未完,亦缘妻子儿女之生活待予工作,不忍撒手不视也。”足可见其心力之憔悴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境地。而这个时候陈懋恒的突然去世,更是让他内心所遭受的痛苦雪上加霜。当接到陈懋恒之子赵之华、赵之云的来信告知他其母亲去世后,手颤抖至无法持笔的顾颉刚还是拿起了笔,致唁函表示“不胜悲叹”,相识近四十年而“不期令堂乃先我而逝。1956年,她为邓文如先生编书,一度来京,遂成永诀,残酷之情,如何可言!”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足可见顾颉刚为这位才女早逝之悲痛。顾颉刚晚年重要的情感寄托、精神支柱,与其长期保持书信联系的燕大才女陈懋恒就这样离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搞学术研究,需要朋友,须有友情。与陈懋恒的书信交往构成了晚年顾颉刚学术交往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与陈懋恒的交往不仅展现了师徒之间亲密的友谊,真挚的感情,更加有助于我们了解顾颉刚晚年的坎坷遭遇与心路历程。
(顾颉刚:《顾颉刚全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