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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轶事

2015-09-10方竹

书屋 2015年4期
关键词:司务长干校医务室

方竹

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的名称,已永远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了。

我当年作为子弟随父亲(舒芜)去干校,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生活了一年多。

那是大自然在我的生命中刻印最深的一年,也是“文革”特有印记相对不那么恐怖的一年。

在那偏僻的乡村,知识分子进入另一种生存状态,发生了许多事,政治的,生活的。政治的我说不好,生活的看到一些,虽不重要,但将零散汇总,发现别有意味,令人莞尔,又不仅莞尔,还有——

还是先说说干校总的印象吧,那是古代云梦泽,如今在沼泽上围湖造田,辽阔的红泥土地,终日长风不断,骄阳下坚硬似铁,雨茫茫时像糯米一样稠粘。清晨,“五七”学员打红旗走出住地上大堤,再下大堤进入湖田劳动。春天细雨濛濛,田里一片插秧的身影;秋天长裤长衣,收割、脱粒。他们在万里阳光下劳动、学习、开批判会,还搞科研,试验出黄瓜两尺长,当时视为神奇。

在这队伍里有许多名人,除了下田劳动,我更经常在住地看到他们。作家、戏剧家孟超属于老弱病残,总坐在厨房前剥豆子,孩子们和他开玩笑,用竹竿远远吊他的帽子,他就嘴里嘟囔着回头找,若不是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恐不会发生这种侮辱名流不尊重老人的事。老社长冯雪峰不苟言笑,走在路上,嘴唇紧闭,目光犀利,干起农活十分在行;翻译家孙用身材高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翻译家、副总编辑郑效洵,曾管过半年的家属连,常让他眉头紧锁;原文学出版社社长楼适夷,面色开朗,挺有趣的样子;学者、古典文学评论家陈迩冬,名士风度,戴顶破帽子,一幅管他三七二十一、照吃照睡的派头;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译者刘辽逸永远心平气和的。

还有很多名人,他们都奔忙在向阳湖,既是编辑,又是专家学者,改革开放后,在各自专业领域做出了令后人景仰的成就。

我要说的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里,它们在当年认真地甚至是隆重地发生过。

干校人员构成大致由二部分组成: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知识分子,被称为“牛鬼蛇神”;与新中国培养的年轻知识分子,当时叫革命群众。连队生活就是下田劳动,政治学习,军宣队训话,之间还穿插过一段深挖“五·一六”。不过在这主流之外,还有其他内容,在紧张的劳动之余,在政治高压态势下,被压抑的人之常情有时会在革命群众中以更激烈的方式喷发出来,因为他们成长在新中国,政治清白,精神状态自如开放,年纪又轻,还有闲心体会男女之间的微妙情感。

譬如女学员A,她是当年少数不在打到之列的名人的亲属,在京城就很洋派,“文革”时因无政治小辫可抓,得以保持骄傲泼辣、我行我素的性格。她当时和丈夫闹矛盾,便赌气有意和男学员B关系密切(不过只是在一起说说话,但在当时严酷的政治气氛下却很犯忌),军宣队就在全连大会上训斥:“有的人,给他们调开了,还要往一起凑!”(指的是将他们从同一个班调开,又从同一个排调开。)

这种态度对别人会有很强的威慑力,对A正相反,她斗志昂扬地说:“哼!别人怕军宣队,我可不怕!”

干校的土坯房是学员们自建的,从南向北一排排房子,分别是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十五连(商务印书馆)、十六连(中华书局)。十四连有个四合院。

在遭训斥的第二天傍晚——星期六,黄昏柔和的光线大面积地涂抹在房屋和树木上,吃过晚饭的“五七”学员们走来走去,四处是洗涮饭盒的咣咣声,从窗外望进去,有些学员伏在木箱子上写家书,那是周末的重要内容,门外有洗衣的人,远远近近地说话,排排宿舍前情景相似。

这时,A从女宿舍出发,穿过好几排房屋来到十四连人员最集中、信息传播最快的B住的四合院,这里还住了军宣队。刚巧B从远处过来,A就叫住他说话。开始大家没在意,如果说一会就散了也的确算不得事,但后来大家都觉得谈话时间太长了,一男一女在偌大的空院子突兀地立在那,本身就是一种公然的挑战、示威,四合院的人从各自敞开的窗户里瞧着这一幕,渐渐发现一些有趣细节:

很容易看出这次谈话是A策划的。B全不知情,他先还很自然,只是单纯地说话,但渐渐也觉得时间长了,便在说话之余略观察一下周围,一眼发现军宣队宿舍就在正前方,窗户大开,他立刻不自在起来,他很知道A为什么这样做,他尽力配合,毕竟军宣队训斥的是他们俩。可他不想公然对抗,这不是他的性格,但若单方断然结束,又不符合他俩目前的关系,也不仗义,他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就很为难,最后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A当然知道B的性格,B进退两难的窘态她这么精明的人怎看不出?可她丝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她就是要把文章做足做透,坚决把一个强烈的信息传递到她想传的地方,火候不到她岂肯罢休?她苗条的身材迎晚风而立,头发飘飘,昂头挺胸,谈笑自若,畅快淋漓地演她的战斗小品。大约四十分钟后,她终于认为目的达到,如愿以偿的微笑从嘴角荡起,她手在空中一挥,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军宣队居然没对这一挑衅采取行动,一定是查了A的底细,知道不好惹,只好装聋作哑了。

十四连还有一个女学员,她的逸事就属于在特定环境、特定条件下犯的特定错误。

她原是出版社的办事员,三十几岁,属于那种不声不响温和无声地从人前走过的那类人。可是到干校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别人对她就有些议论,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在男学员面前,她有意无意的一些举动令人颇感意外吧,这是在城里没想到的。

在干校,除军宣队、医务室、炊事班以及部分老弱病残外,全连人每天都要下田劳动,军宣队长和她经过一段时间互动后,常用写大批判稿子的名义把她留在住地。

漫长的白天,各连队都在四五十度的骄阳下劳动,炊事班做完饭要下田送饭,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空无一人的住地更显得寂然无声。偶尔,那位女学员和军宣队长的身影会在某排房前一闪,又消失了。长此以往,女学员因为避免了日晒雨淋显得比别人滋润一些,不过她并不招摇,依然温和无声,见人就微微一笑。

有天半夜,与她同宿舍的两人发现,这位学员的床怎么空了?以为她外出方便,但半小时也没回。两人对看一眼——我们的XXX不见了,她们立刻打着手电筒经过一排排宿舍寻找,整个住地静悄悄黑黢黢的,只发现军宣队长的房间有蒙蒙亮,她们走过去,小声呼唤着XXX的名字。夜深人静,屋里人若醒着,绝对能听见。可是,听到人声,室内的灯光忽然熄灭,两人又呼唤一声,手电筒灯光晃晃悠悠从军宣队长的窗户上划过。人失踪了,本来也要向军宣队报告。按以往经验,遇到此类敌情,唯恐天下不乱的军宣队一定会有强烈反应,他们首先会发火,站出来喊:

“搞什么名堂,半夜不让睡觉!”

然后查谁失踪了,白天就要好好地整了——肯定趁着夜深人静搞阶级破坏去了!

这次,却一反常态,那房间,令人紧张地沉默着。两位学员又站了一会,感到如果再不走,那间鸦雀无声的房间就要窘迫地爆炸了,在停留的时间明显令人生疑之前,她们离开了,一回宿舍,两人就笑出了声。

当头顶的夜空又换了一片新的星座后,失踪的人悄悄回来躺下入睡。

早上起床时,三个人平平静静地点点头,照样刷牙洗脸,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件事,军宣队事后又是连提都没提,对找人的学员也没敢进行报复。

向阳湖有个医务室,绿色纱窗,室内是洁白的器械柜,遮着洁白的纱布。两位女大夫,一位六十岁,很有医生的威严,偶尔一笑又像个孩子;另一位是十八岁的姑娘,丰满白皙的面庞,笑容永远是矜持的,整个的精神状态是不动声色。她是干校新培养的赤脚医生,两人整天穿着白大褂,无声地在屋中走来走去,门外一排白杨,从早到晚沙沙响。

在这穷乡僻壤,遍地红泥土,“五七”战士们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能在这样一个清凉干净、一尘不染的小屋坐一坐,很是享受。因此,只要收工回来,或周日休息,医务室总是进进出出人不断。

一个烈日的下午,连队没劳动,全体政治学习,每个门窗里都能见几个人坐那念报纸。我从医务室外走过,透过淡绿窗纱,看见里面对面两排长凳,排排坐了七八个人。有条长凳真滑稽,并排坐了三个胖子,另条凳子挤了四个人,大约都是感冒、头疼、中暑,他们踏踏实实坐那等着拿药,目光追随两个女医生的一举一动,看她们打开器械柜拿出白托盘放在桌上,从中拿出小棉球粘碘酒给病人擦拭、打针、又回到桌边开药,去水池边洗手等等。

在众人的注目下,老大夫镇静自若,不受目光干扰,很有定力。而年轻女医生正处在对男人的目光很敏感对自己受注目很骄傲的年龄段,她脸上很镇静,面如止水,但心底的得意还是从眉眼上、从紧闭嘴唇的两个嘴角上压抑不住地喷薄出来,她的每一个动作便更加优雅,拿器皿时更加轻盈无声,她头部不动只眼波横一下的那种风神也就越加可看。

有趣的是,经常坐在那的总是很健康的几个三四十岁的男子,真正老弱病残(那些老专家)倒很少看见,他们如果去,也是打完针就走,从不多停。

父亲从没去过医务室,有时,他经过那往里看一眼,回来就和我笑说:“总是那么几个人,并排坐在那里。”

这小小的医务室,在干校有小剧场般的魅力,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就像看芭蕾舞剧天鹅湖一样过瘾。

干校每个连有自己的厨房,除粮油肉菜基本自给外,酱油、盐、油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是要到城里采买,这些都靠司务长,物品紧缺,就要看司务长如何周旋了。

有的连队,该有的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都具备,就得益于司务长精明能干。有的连队,司务长虽然很辛苦,但许多东西搞不来。

十四连是位女司务长,当年三十几岁,鹅蛋脸,含笑的眼睛,匀称的身材,她挑着担子在县城采购,在阳光下、汗水中行走的,是一个大城市文化女性的健美温和的身影,紧缺的东西,别人弄不到的,她往那一站,说说笑笑就到手了。

连里人享受着她带来的便利,先还没感觉,渐渐发现,自己连队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别的连都是稀罕物,哪怕只多一样,也是难得的。在人家的羡慕中,十四连的人不由心有所动,慢慢品味出这些不同大概都源于司务长的不同,便私下善意调侃:“我们司务长的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有一段时间,干校学员自由结成学习小组,可以男女组合。有两个原校对科的女干部和一个原外文部的男编辑结组,他们学习时在一起,不学习时也在一起。奇怪的是,出出进进似乎从未见他们彼此说过话,男学员永远嘴唇紧闭,神情严肃,两个女学员很崇拜地簇拥着他,他们就这样严肃、无声、和谐地在一起,男编辑的同事们笑着私下评论:“他的魅力就是沉默,什么也不说,就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那个年代,不让知识分子思考、做学问,他们在一起,也只好议论这样的事情。

辽阔的向阳湖,真正的鱼米之乡,六家嘴山洼那棵桂花树一到秋季四处飘香。

1972年,干校终于解散了,学员们又回到北京,干校成了回忆,一天比一天遥远。

1996年的一天,文学出版社的两位老同事来看父亲,他们在客厅又说又笑,谈到干校许多趣事,说起那位当年因和丈夫闹矛盾有意和B走的很近的A,现在早和丈夫关系和好,和B的事早就过去了。又说起那位与军宣队有瓜葛的女学员,别人叫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父亲还没听说过这种叫法,不由笑起来。

我送走客人回到客厅,父亲还坐在沙发上,品味着那句“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我笑说:“高尔基的那句话真好啊:因为烦闷与无聊的缘故。当年干校的许多事,不就是因为烦闷与无聊么?”

“因为烦闷与无聊”?!哦,总结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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