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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科全书(2)

2015-09-10夏笳

科幻世界 2015年5期

夏笳

二、 涉 江

话题标签:科技伦理、互联网、社会生活、情感

问题:有谁了解iMemorial是怎么回事吗?

Lilac(四月是最残酷的一个月)

发布于20xx-04-05

很抱歉,我的问题有点儿长,它联系着我的一段真实生活经历。希望各位网友能有耐心看完。

我有一个前男友,曾经感情很好,后来我们分手了,多年没有联系。倒不是因为我有多讨厌这个人,只是分手的时候,自己生活中遇到一连串不顺的事,情绪低落,很长时间走不出来。为了把那段糟糕的日子忘掉,我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和全部聊天记录,还设置了信息屏蔽,不管是他打给我的电话,还是他在网上发布的消息,甚至朋友在聊天工具里提到他、贴与他一起的合影,我都统统听不到看不见。就这样,我慢慢开始了新生活。如今七八年时间过去,对我来说,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偶尔闪现过脑海的、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上个星期,我去曾经与他共同生活的城市出差,约了几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起吃饭。饭后我们去喝酒,喝到微醺时,一个朋友无意间聊起他,我才知道他竟然已不在人世了。那是半年之前,他和新婚妻子去希腊蜜月旅行,他跑到一条河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

我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心情,只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机械地问了好几遍:“真的吗?”朋友们的表情都变得尴尬,相互递着眼色。他们以为我早应该知道,这是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沉默片刻之后,有人聊起另一个话题,大家赶紧随声附和。我依旧坐在那儿,却感觉自己像在冰冷的水里不断往下沉,周围的光和声音变得越来越远。

我无法想象意外是如何发生的。他身体强健,喜欢运动,曾经每个星期都要去游泳馆三四次。我不止一次开玩笑说,他是海豚进化来的。

朋友提到过那条河的名字,但我没有记住。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回去以后吐了,吐完昏昏沉沉爬到床上去睡觉。凌晨三点多,我突然间醒来,感觉房间里黑得可怕,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这时候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已经是四月四日的凌晨了。

四月四日,是清明节。

我想知道他的墓地在哪里,就上网去搜索。一开始搜不到,继而我明白过来,是因为我把他屏蔽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坐在酒店的床上大哭起来。

我一边哭,一边取消了对他的屏蔽。那一瞬间,感觉像是跨过了一道门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有他存在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他又分明已经不在了,只有我孤零零地活着。

黎明时分,我起来洗漱,收拾东西,去酒店餐厅里喝了一杯咖啡,退房,寄存行李,然后出门在附近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白菊花,坐车去他的墓地。

四月,南方的春天已经来了。空气湿暖,道路两边开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水边长着垂柳,枝条在微风里摆动。我看到这些缤纷的色彩,感觉到的不是欢愉,而是阴冷的死亡气息。世界依旧这么美,他却不在了。

车开了很久,终于抵达墓地。这地方我曾经来过一次,他的奶奶就葬在这里。许多年前的冬天,我去他家过年,跟他家里人一起去拜祭过。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独自一个人来。

他的墓在树葬区。道路两边是含苞初放的樱花,沿着山坡上去,长着一排一排笔直的树苗,在风里簌簌地拍打叶子。树下有低矮的山茶花丛,花丛中露出小小的黑色石碑。

他的墓碑在一棵柠檬树下。我想起他曾把吃剩的柠檬籽种在小花盆里,做成盆栽送给我当生日礼物。想起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把他烧成一把灰埋进土里,种成一棵树,静静站在路旁看日出日落。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我在花丛中坐下,坐在他的墓碑旁边。墓碑上有他的照片,面庞如此年轻,和我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不同。照片的下半部分被一枝山茶花挡住,我把花拨开,看见照片下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还有一个小小的二维码。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内容,仿佛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被浓缩在这个不到巴掌大的图形里。

我摸出手机,刷了一下二维码。手机里随即弹出一段音乐和一个白色界面,中间漂浮着“iMemorial”这几个字。一个柔和的语音欢迎我的到来,并问我是否愿意以真实身份访问。

我犹豫一下,选择了“是”。他不会知道我来过。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白色界面暗下去,像电影即将开场,伴随着如泣如诉的钢琴曲,从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了影像。

一开始我没有看明白影像所传递的信息。整个画面被分隔成大大小小好几个画格,有的画格里面是一幅照片,有的是一段视频,有的是一些文字。所有这些都以很慢的速度从上向下滚动,旧的画面消失在屏幕下方,新的从上方出现。

我盯住其中一段视频仔细看。画面上是两个人在打网球,一个是他,另一个人我不认识。摄影角度很低,像是把手机架在运动场旁边的座椅上拍摄的,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个步伐和动作,听到他击球时的呼喊。在视频结尾处,他向镜头方向走来,一边捡起毛巾擦汗,一边俯身将录影设备关掉。因为距离太近,他的脸显得有些变形,汗珠在他微黑的皮肤上闪着光。

另一段视频上是一个小男孩,和一只白色小狗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奔跑玩耍。那是他,我一下就认出来了,眉眼和轮廓都与长大后的样子很像。画面晃动着,摇摇摆摆追踪男孩和小狗的奔跑轨迹。画外传来笑声和说话声,听上去像他的父母。

下一段视频是他坐在一个房间里,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打着领带,表情很严肃,甚至有几分紧张。在我印象里,他很少穿正装,这是什么重要场合?毕业典礼,工作面试,会议发言,或者……他的婚礼?镜头平稳地围绕他旋转,拍到他的背影和面前镜子里的影像。然而诡异的是,摄影师却没有出现在镜子里,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从他背后窥视。这一幕让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紧接着,他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整理一下头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着门口走去。镜头跟随他移动,就在开门的一瞬间,整个画格消失在屏幕最下方。

每一幅画格右下角都标有时间和地点,但很显然,所有这些画格的排列方式是完全无序的。仿佛一场大水冲垮了一座博物馆,原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记忆片段掉入水中,七零八落地顺流而下,从我面前慢慢流淌过。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希望看到某些特别的画面,那些我熟悉的时间和地点,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时不时地,我能够从陌生的影像中辨认出一些似曾相识的碎片:他住过的房子,他楼下的小区,他喜欢戴的一条围巾,他的车,他的同学和朋友……这其中,我看到了一张只有我们两人的合影:两个人穿着白色T恤和短裤,盘腿坐在地上,对着镜头傻笑。镜头机位很低,显得构图有一点奇怪。我想起来,那是一次旅行途中在火车上自拍的照片,我们没有买到座位票,只能在餐车的角落里席地而坐。照片中的两张面孔都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无忧无虑。

除此之外,几乎再看不到与我有关的影像,也许是他删掉了,也许我们在一起拍的照片本来就不多——我们都不是很喜欢拍照的人。但那时候我想到的是,原来自己在他生命之河中,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在另一段视频中,我看到他把一条毛巾丢在脚下,露出只穿泳裤的健硕身躯。我还想把那熟悉的身体轮廓再多看两眼,但他已向着画面远处跑去,姿态优美地纵身跳进一条河里。阳光洒在河水上,宛如熔化的金子。他小小的身影像一道剪影,在金灿灿的水波里沉浮。突然间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里涌上来,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画面右下角的时间地点。是的,这应该就是夺去他生命的那条河。

我再也看不下去,只能把手机关掉,一个人靠在树上大哭。

这已经是昨天发生的事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它写下来。

我想问的是,有谁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影像是怎样做成的吗?所谓的iMemorial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人亲自用过吗(我的意思是,为逝去的亲友制作这些影像)?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问。也许听一听别人的解答会让我心里好过一些。

61条评论 分享问题 收藏问题 邀请回答

梁程序猿(相信未来)

发布于20xx-04-05

首先对题主的心情表示同情理解。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会带来巨大的创痛,这应该是许多人都经历过的。我曾经参加过一个朋友的葬礼,虽然他算不上非常亲密的至交好友,但在他离开之后,那种失落和虚无的情绪依旧困扰了我很长时间。也许正是这种感觉,让我参与到现在所做的这项工作中来。

也许题主此时需要的更多是情感上的宽慰,而不是技术性的解释说明。然而作为iMemorial项目研发小组的成员之一,我还是想谈一谈这个产品是怎么回事,或许能从另一个层面来解答你心中的疑惑。

iMemorial的核心技术是大数据处理和人像识别,都不算什么非常尖端的技术。它的前身叫iMemory,是一款自制视频的手机软件。只要你允许软件访问你的相册,并设定一些参数,譬如时间、地点、人物、背景音乐、时长等等,iMemory就会利用相关素材自动生成一段短视频,并加上各种滤镜以美化效果。用这个软件,几乎可以做出各种场合需要的短视频:旅行、聚餐、体育比赛花絮、公司年会、亲友生日、婚礼、结婚纪念日、孩子满月、毕业、求职、工作记录……当然,这里面还有些更精细的技术难题,譬如以怎样的方式剪辑才能让视频更美观流畅、更具感染力?这就像各种美图软件一样,涉及人类对于“美”的主观感受问题。我们针对这些问题做了一系列研究,开发了一些算法,不过这些都属于商业机密,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通过不断升级和完善iMemory,我们掌握了许多宝贵的用户资料。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有不少用户尝试用我们的软件为逝去的亲友制作纪念视频,放在纪念逝者的网站上。然而,大部分视频的效果都不能让人满意,一些用户因此给我们发来邮件求助。这让我们意识到,iMemory所面临的终极挑战,是如何用一个人留下的全部数码资料,来讲述他/她一生的故事。正如我的一位同事所说:“这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哲学问题。”

我们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并把它和这些年流行的二维码公墓结合起来,做成iMemorial这款应用软件。题主看到的视频,正是iMemorial自动生成的。它的素材主要来自以下三种途径:

其一,是逝者生前使用各种社交网站和聊天工具所留下的资料,包括文字、图片、视频、音乐、书、电影、饮食、足迹、购物、喜好等等;

其二,是其他人手边的和逝者相关的资料。iMemorial会给逝者通讯录里的亲友发送邮件,请他们下载安装一个软件助手。该软件可以自动帮忙筛选整理相关素材,只需几分钟时间,就能一键上传到云数据库中;

其三,则是通过我们公司研发的iSee拍摄到的影像。iSee是一种纳米摄像机,可以像看不见的尘埃云一样飘浮在空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跟踪拍摄被摄对象,实时上传,无需充电,也不必担心存储容量问题。目前iSee的价格还比较贵,主要是以出租的方式,供客户在有纪念意义的重要场合使用,譬如孩子出生、生日、婚礼、蜜月旅行等等。我们预期这个价格将在未来五年内大幅度下降,到那时候,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使用iSee,就像我们现在随时随地都能打电话、上网一样。完整记录一个人的一生,将不再是梦想。

题主所描述的最后两段视频,很可能就是iSee拍摄的。iSee经常在那些本应该是欢庆的场合拍摄到一些意外事故的瞬间,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福祸相依”吧。这些影像往往会引发争议,但如果直系亲属没有要求删除,它们就有可能出现在最终的纪念视频里。

近来还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认为iSee出现的场合,意外发生几率会比其他时候更高,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们有大量统计数据可以证明,意外事故在全球范围内的分布,与iSee是否在场没有任何相关性。

补充回答:

上午写完回答之后,收到许多回复。其中有些网友的问题也是我们的客户经常会问的,在这里我一并简单回答一下。

问题1:为什么视频素材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可能很多人都注意到,素材的排列方式是完全无序的。可以想象,如果整个视频是从一个人出生开始,那么大部分人会没有耐心看到最后。我们也考虑过其他处理方式——譬如选取每一年中的固定某一天,或者某些重要时间节点,但这样就必然会错过其他画面。对于逝者来说,生命中度过的每一个瞬间或许都是同样有意义的。任何人带着主观意愿去删改剪辑,都只是从他/她的个人角度去描述逝者。最终我们决定把一切都交给程序,只有程序才会不带任何偏见地处理所有素材。

问题2:可以检索我想看的片段吗?

不可以。每个人都想从逝者生前的影像中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可以想象这会引来什么样的麻烦(遗产争夺、情感纠葛、好奇的小报记者……)。iMemorial是为了帮助我们纪念那些离我们而去的人,不是为了让活人带着功利心去扰乱逝者的安宁。这也是我们决定把一切都交给程序的重要原因之一。经常有客户要求客服人员帮忙复制某一段特别的影像,对此我们一概回答:做不到。

问题3:会不会有侵犯隐私的问题?

说实话,在大数据时代,“公”和“私”的领域已经很难划分清楚了。从法律角度来讲,逝者的肖像权应该属于逝者直系亲属所有。当逝者亲属选择使用iMemorial时,会签署一份肖像使用许可授权书,而我们则保证所有影像不另作他用。访客只能观看这些视频,不能存储和复制。实际上,每位访客看到的影像都会略有不同。如果你只是以普通访客的身份匿名访问的话,会有很多东西看不到。

问题4: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比如说,让逝者开口与生者说话?

说实在的,利用逝者留下的影像与音频资料,做一个能够与真人互动的虚拟人格软件,以今日的技术水平来看,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但这样一来,就从图像处理进入到人工智能的领域了,会牵涉更多复杂的伦理问题。

还是那句话,让逝者开口说话,这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更是哲学问题。技术层面上我们完全可以迈出这一步,但至少目前,我们并不想走得那么远。

问题5: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如果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一个人离去了,只有他/她的影像留下,对着这些没有生命的数据缅怀,究竟有什么意义?

每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我都会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一段话。

张无忌问空闻方丈,是否真的有鬼魂,又为何要超度幽魂。空闻回答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

这大概就是我能提供的回答。如果还有其他问题,欢迎给我发站内信,我会尽量为大家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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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鱼(应作如是观)

发布于20xx-04-05

感谢楼上的回答。我本人算是iMemorial的用户,有些亲身经历想跟题主分享一下。

我是一位母亲,一年前在一场事故中失去了我的儿子。他去世的时候只有七岁。我为他做了个二维码墓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独自开车去市郊,坐在墓碑旁边,重温与他共同度过的时光。

我的儿子出生于影像时代,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有各种影像记录他的人生轨迹。我会看到验孕棒上的两道红线,那时候的心情又激动又不安。我会看到他第一次呈现在彩超屏幕上小小的脸,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像一朵还没有打开的花蕾。我会看到他艰难而勇敢地来到这个世界上。那段影像,我曾经答应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给他看,却再也没机会兑现。我会看到他一天一天在影像里长大。那时候恨不得天天对着孩子拍照,连丈夫都笑我,说我不如拿个摄像头一天二十四小时跟踪拍摄算了。只有我心里知道,孩子每天都在长大,每一分每一秒的模样都不一样。

我会看到他第一次吐奶、第一次说话、第一次吃柠檬、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生病住院、第一次背诗、第一次背着书包去学校、第一次拉小提琴获奖、第一次问我“人为什么会死”……

有时候我会告诫自己,不要过度沉湎于旧日的影像,我应该向前看。我会想象自己的心是一个水池,让水流动起来,久而久之一切都会改变。但时间一到,我还是会像有强迫症一样,放下手边忙碌的一切,穿衣出门,开车,穿过熟悉的道路,拾级而上,在小小的墓碑旁边,掏出手机,刷二维码,让昔日之光将我吞没。

我曾经读过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的一本书《论死亡与临终》。书中讨论了人在面临死亡和离丧时的五个阶段,分别是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接受。

当这一切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时,才发现真实过程远远比这五个阶段要复杂得多。接受死亡就像逆流而上,一个人奋力前进,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过去”,挣扎到精疲力竭时,似乎开始麻木和认命,却又突然间一跤栽倒,顺流而下回到出发时的地方,一切前功尽弃。

都说时间会抚平一切。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放下,会开始人生新的阶段。

但我却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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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肩住黑暗的闸门)

发布于20xx-04-05

我能理解楼上那位母亲的心情,父母与子女分别究竟有多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说是说不出来的。

我是一个父亲,今年三十五岁,有个两岁的女儿。一年前我做了肠癌手术,现在转移成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大概只能再活几个月。

病了这么久,现在已经算是到“接受”的阶段了吧,想到死亡,我的心情还比较平静。这种事早晚要来的,谁也逃不掉。

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我跟家人去殡仪馆送她最后一程。尸体被放在传送带上,上面盖着棉被。传送带把人送到焚化炉里面去,旁边有根油管,往尸体上面浇油。点火的一瞬间,尸体会突然动弹一下,大概因为热胀冷缩的缘故吧。

明亮的金色火焰中,尸体慢慢变成了一具骨架。这时候师傅会拿一根长长的铁棍,伸进去把骨头捣碎,这样才能烧得更彻底些。因为骨髓里有很多脂肪,所以火焰会烧得更旺。有些难烧的大块骨头,师傅还要用一根一端有铁锤的长棍去一块一块砸开。

骨头烧得差不多以后,关火,降温。师傅打开焚化炉下面的一道铁门,让骨灰落到一个簸箕里,再把它们倒在一张铁皮桌上,用一块砖把剩下的完整骨头压碎。

最后,所有的骨灰都被扫进骨灰盒里,盖上盖子,交给家属。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人死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所谓在天之灵,都不过是生者的执念。

面对死亡,是每个活在世间的人都必须去学的一门课程。只不过没有考试,没有作弊,没有人给我们打分。

关于生命最后几个月应该怎么过,我已经有了计划,身后事也零零碎碎处理得差不多了。但内心还是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我死之后,不希望家人做什么iMemorial纪念我。或许早一点把我忘掉,对她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尤其是女儿现在年纪还小,记事不多。如果妻子能够遇到合适的人,建立新的家庭,那么就让女儿从来不记得有我这个爸爸或许也是好的。我不希望妻子每次看到我留下的影像都哭哭啼啼,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好。虽然知道人死之后什么都没有,但如果真的还有觉知的话,看到她们过得不开心,我也会受折磨的。在内心里我对她们有强烈的愧疚感,不知该如何弥补。觉得自己枉为男子汉,在这种时候其实自己渺小得很,什么也做不了。

最好有一种软件,能够一键删除我所有的影像纪录。我不能选择安乐死,不能自己决定是在病榻上拖累家人还是体面地离去,但至少这个权利应该留给我吧。

也许我的这些话,在这里一些人看来难以理解。但我已经是一条腿跨进另一个世界的人,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与你们不同。有一些话,我想说出来让你们听见,不然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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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夜深忽梦少年事)

发布于20xx-04-05

半夜看到这个帖子,想起我和我父亲的故事。

父亲是在我五岁那年去世的,也是肝癌。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他的相貌、声音、说话方式、穿衣打扮,我几乎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画面,像老照片一样留在脑子里,偶尔会浮现出来。

关于父亲的很多事,我都是听母亲和其他亲戚长辈讲的。父亲是高中老师,据说为人正直,坚持原则,虽然挣得不多,但处处受人尊重。他和母亲感情应该很好。母亲曾提起,他患病之后,故意在家里发脾气,对她恶语相向,希望以此早点断了母亲的思念。母亲心里难过,但也不怨恨他。这件事让我对父亲有点意见,觉得他太大男子主义。母亲的人生怎么过,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后来母亲又结婚了,生活得不错,这是我比较欣慰的一件事。

如今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最近一两年应该就会结婚成家。当我计划未来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父亲,想一想如果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想一想他如果能出席我的婚礼,挽着我走过长长的红毯,把我交到所爱的人手中,如果他能亲手抱一抱我的孩子,能在孩子长大以后跟我们拍一张全家福……

但是,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悲伤,也并不觉得上天对我不公。相反,我想的最多的是,为什么我再没有机会去重新认识父亲,去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遗憾。

别人对我父亲的描述和夸赞只是泛泛而谈。他们总让我以父亲为榜样,去做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象不出他平常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跟家人孩子相处,怎么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和烦恼,他喜欢什么电影什么书,会做什么菜,业余时间有什么爱好,又有什么小缺点小毛病,他会不会赞赏我现在工作上的成就,会不会跟我未来的丈夫谈得来……

半年之前,我帮妈妈搬家,找出很多父亲的遗物。我们两个用了好几天时间慢慢收拾整理,我也听妈妈回忆了很多往事,都是以前她没有跟我讲过的。大部分事情都很琐碎:父亲如何不好好读书、如何跟家里人顶撞、如何为了追求母亲而设计一连串小伎俩、如何阴差阳错当上老师、如何得罪领导、如何一时冲动辞职去做生意、如何做生意不成又厚着脸皮回来……那些故事中有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很难想象“为人正直”的父亲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事。然而我又能够明白他那样做的动机,他的每一桩逸闻趣事都在我心里引起了共鸣,让我忍不住大笑。在笑声中,父亲的形象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从淡淡的影子变成了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一个人。

母亲说,父亲一生对钱都没什么概念。患病之后,他有一阵子突然开始坚持买彩票,希望靠运气发一笔财,保证我和母亲日后的生活。

在父亲的日记里,我看到他抄了许多诗。其中一首是在我出生之后,他所抄写的刘半农写给一岁小女儿的诗:

你饿了便啼,饱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饿不冷不思眠,我见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只无牵记;

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着色声香味;

你有你的小灵魂,不登天,也不堕地。

呵呵,我羡你,我羡你,

你是天地间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另外一首,是在他临终之际抄的:

孩子会自己长大的

如果我等他长大,我就老了,我就死了

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对不起,孩子并不比我更重要

正如我不比我父亲更重要

我们各人都是自己的

相互区别,相互爱着

我现在想说的,不是生者对逝者,而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说的话:

不要轻易抹去你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趁现在还有时间,多写一些话给家人,用影像把你们最后的时光都记录下来。终有一天孩子会长大,会听懂你想说的话,会理解你的爱。这才是你能够留给她最珍贵的礼物。

人是情感动物,我们都需要某一些具体的东西,与所爱的人建立联系,哪怕阴阳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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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糖(时间都去哪儿了)

发布于20xx-04-05

说到iMemorial,最近有一个新闻炒得很热,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人关注。

上个月NANA因为淋巴癌离世,消息传出来,粉丝们都很震惊。像NANA这样有天赋又努力的全能型小天后,演艺事业明明应该很长。谁也没想到她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

NANA生前留下的遗愿,是把她这一生的全部影像做成一个二维码,放到电子公墓上跟大家共享。任何怀念她的人,只要在刷二维码之后输入一个随机数字(比如你的生日或者手机号码),就能看到一段来自她的影像——MV、影视剧、演唱会、颁奖典礼、媒体访谈、综艺节目、幕后花絮……NANA少年成名,在演艺圈已经有快二十年的艺龄。你可以看到她不同年纪的样子,不同的服装、发型、风格,看到她在镜头前一天天脱胎换骨,发光发热,成长为超级巨星。

一个星期前,突然从一个粉丝后援团那里传出消息:据说NANA得知癌症确诊之后,就决定要用iSee把她最后的日子全程拍摄下来。这件事起初是保密的,只有她自己和少数几个技术人员才知道,不要说媒体,连家人和公司都瞒着。但在她离世后,这段影像却引发了争议。按照NANA的意思,这些影像应该和她生前的其他作品一起免费在网上发布,但演艺公司和NANA的家人都不同意,怕影响她的形象。同时,双方为了争夺影像所有权又准备打官司——按照公司的说法,NANA作为签约艺人,发布任何影像都得经过公司同意才行。就在这时候,网上又突然开始流传一个二维码,据说是有黑客破解了iMemorial的后台程序,把这段绝密影像盗取出来,只要刷一下二维码就能看到。

现在不仅各路媒体炸了锅,连NANA的粉丝也分成了好几派。有的人认为这既然是NANA的心愿,我们就应该当作仪式去完成,应该怀着缅怀的心情从头看到尾,陪伴我们最爱的NANA一起度过她最后的岁月。有人认为这种想法不切实际,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坚持把长达半年的影像从头看完,而且里面大多都是些琐碎的日常生活,跟舞台上的演出完全不能比。有人认为这些影像是NANA演艺生涯中最真实也最完美的表演,我们应该把它当作她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来欣赏,从中学习她直面死亡的勇敢,分享她对于生命的感悟。也有人认为偶像就应该像神一样立在云端,我们只记住她在舞台上散发光芒的样子就好了,不要去看那些让人揪心的画面。有人谴责黑客和看了视频的人,说他们像吃腐尸为生的秃鹫,对逝者没有一点尊重。也有人说既然拍出来就是希望别人看到,谴责别人的家伙只是伪善。

我本人也是NANA的粉丝,算不上特别狂热,但想一想,从最开始关注她到现在也有快十年了。现在我心情很矛盾。我的一些同学看了视频,在网上截图炫耀,还四处转发那个二维码。但我却一直没能决定要不要看。

NANA离开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悲痛,好像她陪伴我成长的那些岁月也一起随之逝去。但每次重温她生前那些演出视频,我又觉得她的死亡有一种不真实感。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本人,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关于NANA的一切,我都是通过各种影像和文字获知的。如果没有人告诉我她走了,如果影像和文字继续传播,那么她是生是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在我的世界里,NANA依旧处于非生非死的状态,直到我刷开那个二维码为止。我会亲眼看到NANA在我眼前一天一天憔悴下去,我会看到她掉光头发的模样,看到她赤身裸体被推进手术室,看到她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想一想这些画面,我都觉得受不了。

我甚至想不明白NANA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做。如果我要死了,也许不会希望别人看我,只想一个人悄悄躲起来。但有些时候我也忍不住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得了绝症,也许大家会分外关心我吧。如果我死了,灵魂却依然存在,我就可以看一看同学们是怎么在我死后谈论我,看大家来参加我的葬礼,来给我扫墓。

不管怎样,NANA就是NANA,在她与死亡搏斗的过程中,一定体验到了很多我们正常人体验不到的东西吧……

愿NANA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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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可(讲故事的人)

发布于20xx-04-06

对于方糖同学所讲的故事我深有感触。关注NANA的人可能会听说过,她在去世前一个星期接受了人生中最后一次专访,那个采访者就是我。

年轻时我曾梦想当个作家,后来发现靠写小说挣饭吃实在太难,就改行当了记者。掐指一算,这份工作已经不知不觉干了快三十年。

我曾经写过很多人物专访。如今这种工作已经半自动化了,专业采访软件会上网搜集、整理受访者的相关资料,围绕关键词形成问题库。大多数情况下,我跟采访对象都不需要面对面交谈,只要打开iWall,看着对方的影像,一边堆出轻松愉快的笑容,一边照着旁边的字幕提示读出问题就可以了。软件会记录下问答过程,转化成文字,然后根据你所挑选的写作模板、字数要求、语言风格等各项参数,自动生成一篇访谈稿。你读一遍,略作修改,任务圆满完成。

这种采访软件的原理大概就跟梁程序猿所说的iMemory差不多吧,很多过去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禀赋——情绪、审美、感染力——现在靠算法都可以轻松实现。有些时候,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其实也是在软件的提示下回答问题。这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一种叫作腹语术的古老把戏:腹语师用左右手分别操纵两个布袋玩偶,同时从腹腔中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假装让玩偶交谈。想一想,我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其实不就和那玩偶差不多吗?不过,现阶段电脑程序还无法逼真地模拟人类微妙的面部表情和语音语调,所以两个真人在这样一场对话中还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越是无趣的话题,我越会努力让自己的神态动作再真诚再热切一些,而对方也会愈加卖力地回应我,让访谈热火朝天地进行下去。

只有一种稿子比较特殊,那就是在一个人去世后发表的悼文。莫里兹·海曼曾说过:“一个三十五岁去世的人,无论就其一生的哪一点来看,都是一个在三十五岁上死去的人。”这句话听上去莫名其妙,其实意思很明白: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只有在死亡的瞬间才浮现出来,古人所谓的“盖棺定论”,说的正是这么个道理。对电脑来说,一个人死于三十岁还是九十岁,是车祸还是癌症,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别。只有另一个明白自己终有一死的凡人,才能理解其中的差别,才能把这其中的主旨提炼概括出来。

不过,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行业机密是,这一类稿子其实大多在那些人去世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几乎每一家资深媒体都有一个加密数据库,按照姓氏顺序存储名人们的资料。每过一段时间,系统都会自动整理升级,补充新的资料。只要一个人还活着,属于他/她的悼文就会一直被“写”下去,一旦死亡的消息传来,系统立即生成一篇长达数万字的草稿,主笔记者从中挑选素材,组织成文,润色词句,用最快的速度修改发表。如果该名人是因病去世的话,往往确诊入院的信息一公布,记者们就开始加班加点改稿子。当最终时刻到来时,系统会立即在完成的稿件中填入死亡时间,即刻发布,精确到几乎毫秒不差。

我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写过的悼文不计其数。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同行中发稿最慢的。对我来说,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才是其一生故事生长的源点。我没有办法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开始动笔,讲述死者的故事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活儿,就像农田里的耕作,需要技艺,更需要时间。有一些人喜欢我写的稿子,一些名人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接受我的访谈,愿意与我面对面坐在一起,对我诉说自己一生的故事。在死亡面前,我们重新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依靠语言、声调、神态、手势,分享那些算法无法轻易破译的生命经验,如同我们的祖先在过去千百年来所做过的一样。

本雅明曾说过:“一个人的知识和智慧,尤其是他真实的人生,只有在临终时才首次获得可传承的形式。……临终者的表情和面容上,无可忘怀之事会陡然浮现,赋予一生巨细一种权威,连最悲惨破落的死者也不例外。这权威便是故事的最终源头。”

他还说:“一个人的命运借助烈焰而燃尽,给予我们从自身命运中无法获得的温暖。吸引人们去读故事的是这么一个愿望:以读到的某人的死来暖和自己寒战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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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勇(生而为人对不起)

发布于20xx-04-06

看了目前点赞最多的回答,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我和那位梁程序猿都算是为iMemorial这个项目服务的,但我们不在同一个城市,或许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讲的东西,我大概知道一些,但不那么熟悉。我只能讲一讲我熟悉的那些事儿。

五年前,我揣着一张大专文凭南下打工,四处碰壁了一阵子以后,终于收到一家小公司的面试通知。招聘主管告诉我,我的工作是为一家名气响当当的互联网公司审核视频内容。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打工的城市里,有很多外包公司专门招人做这种内容审核的工作。工作条件很差,一间租来的破旧办公室,几十张挤在一起的电脑桌,一台空调,一台饮水机,墙角有蟑螂爬来爬去,还有终年散不掉的霉味。薪水不高,但毕竟是坐办公室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我们对外都说自己为某某大公司干活,听上去比较体面,但实际上我们干的跟那些高级写字楼里的白领干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屏幕看那些用户发到网站上的视频,把不合适的内容标记出来删掉:色情、暴力、凶杀、反动宣传、虐待动物、自残、血肉模糊的事故现场,等等等等。这活儿听上去很简单,但只有人才能干,电脑干不了。听说电脑连判断一张照片是猫是狗都有困难,更不要说一段视频里有没有少儿不宜的画面。

一开始大家都会对这工作有点儿好奇,以前被管理员偷偷删掉的东西,现在可以一次看个够。但干不了几天你就开始反胃了。你会一边工作一边在手机上偷看电视剧,尽量少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屏幕上,尽量别去想究竟是谁拍了这些视频,他们是谁,多大年纪,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拍下来放到网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看这样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变得像个僵尸一样,每天上班的时候就希望一天快点过去,下班的时候又想,我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呀。上下班路上,我看着陌生人的脸,觉得每张脸背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见别人在我旁边打手机,我会想这人的手机里不知道藏了些什么,说不定就有我删掉的那些视频。

我在上班的地方没有什么朋友。工作时我们会相互开玩笑,会炫耀自己今天看到了一个多么重口味的东西。内心里我觉得他们看多了这些,心理多少会有点不正常。大概他们也是这么看我的吧。

我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在学校里谈的,比我晚两年毕业。刚工作时,我们每天晚上都视频聊天。但渐渐地,我开始忍不住会想,她会不会背着我也拍那种东西呢。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反胃,好像屏幕上全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大约半年以后我们终于分手了。

一年半前,公司老板让我们参与一个新的项目,就是为开发iMemorial的这家公司做内容审核。后来我们才知道这都是死人留下的东西。但谁也想不到,里面究竟有多少不应该让死者家属看到的画面:夜总会的照片和视频,与情人的电话录音,艳照,裸聊记录,各种奇诡的癖好……

我不知道这些资料是哪儿来的,只能说电脑的搜索功能太强大了。但电脑没办法判断这些内容是好是坏,只能让人来判断。

我对自己说,死者为大,帮助一个人抹去生前污点,只留下好的,也算是做功德了。问题是在工作中,我必须连续好几天看同一个人的资料,资料顺序都是随机的,你永远无法预测自己会看到什么。上一秒你看到的是天真无邪的光屁股婴儿,下一秒就可能看到他大腹便便的裸照;上一秒看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下一秒就看到当爸爸的跟一个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躺在床上;上一秒看到花季少女笑容灿烂,下一秒就看到她往满是针眼的大腿根部注射毒品;上一秒看到小姑娘抱着毛绒绒的小猫咪,下一秒就看到她穿着高跟鞋把小猫的头踩烂。

还有那么多惨不忍睹的死亡现场。肿瘤、疱疹、黏液、溃烂、伤口、断肢、血浆、纱布、针头、止血钳、柳叶刀、手术室、尸体解剖……

我必须不断提醒自己,这些人已经死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他们的形象还是反复出现在我梦里,好像被鬼魂纠缠。

上个月,有个跟我一起工作的小伙子,周末出去喝酒,跟不认识的人打了起来。听说他用一把削甘蔗的小刀捅了人家好多刀,还差点把对方眼珠子挖出来,自己也伤得不轻。这事被小报记者传得很夸张,说他中邪了什么的。其实你要是知道他从早到晚都在看什么样的东西就会明白了。

我大概不会像他那么冲动。有时候看着那些画面,我会觉得,人身上还是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只是大多数时候人们只愿意看那些好的,只有少数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不得不去看那些不好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有人看。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问题是谁肯去超度那些下地狱的人呢?

那个小伙子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我在想如果他死了,能不能给他做个纪念视频呢?当然得把那些不好看的画面删掉,只留下好的,这样他家里人看到也许会好过一些。我愿意帮他出这个钱。

当初我跟公司签的是五年合同制,干满五年才能拿到全部薪水和奖金。当时还签过一个保密协议,要我不能跟别人讲我的工作。今天是五年合同的最后一天,我刚刚离开公司,收拾好行李,买了明天一早回家的火车票。再见吧,这座操蛋的城市,我要走了。

现在我坐在电脑前面,喝着啤酒,一边打字一边哭,像个刚放出来的囚犯。但至少我是解脱了。我像一个鬼魂,从地狱重新回到人世间。

我还没找好下一份工作。有别的公司找我去干类似的活儿,但我不想干了。打算回家先歇几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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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发布于20xx-04-06

我想和题主分享一下我的故事。也许和问题本身无关,但我还是想写在这里。

我与题主有相似的经历:跟男朋友分手,删掉各种信息,不再联系,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虽然现在我已经从分手时的低落情绪里走出来了,但依然没有勇气去跟他说话。明明这个世界的通信如此方便,但两个人之间要说一声“你好”,有时候却又那么难。

昨天晚上,我在临睡前刷手机,看到题主的经历。我一边读一边忍不住想象,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会怎么样。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他已经死了,只留下一方小小的黑色石碑,一张二维码,一些视频和照片。他的家人和朋友在哀悼他,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尽管心里知道,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很小。但世界这么大,看似不可能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生命很短也很脆弱,大多数时候你习以为常,一旦失去却又追悔莫及。

我睡不着,就爬起来翻找他的联系方式。邮箱、手机、各种聊天工具和社交网站。想起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没有留对方的联系方式,回去之后我也是这样睡不着,半夜趴在电脑前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最终我在一个论坛里找到了他,偷偷关注了他的账号,看了他的相册和日记,才心满意足地睡去。一觉醒来打开电脑,发现他也关注了我。

那个论坛我已经很久不去了,差一点想不起密码。试了好几次之后,我终于成功登录,看到一封他几个月前发给我的站内信,告诉我他最近换了工作和手机号码,问我好不好。

第二天,我跟他通了电话。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彼此问候,聊一聊彼此近况。

挂断电话前,我问他:“我们还是朋友吗?”

他回答:“我希望一直是。”

我忍不住哭了,哭过之后又轻松了许多。感觉像是跨过了一道门槛,走到一个更加明朗的天地里去。

这就是我的故事。与死亡无关,与祭奠无关。与活着的人有关。

生命中有巨大的风险,也有重生的希望。每一天都可能是世界末日,而每个末日都同时是创世纪日。

你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也不可能一次都不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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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