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船
2015-09-10李新文
李新文
水缸
憋着一口气在大门口撒尿时,天就亮了———是一块接着一块亮的。亮到最后,如我的心灵一样洁白。洁白的光里,传来隐隐的水桶掀动声。
声音不大,却加速了尿意。这不光彩的行为,生怕被人逮着。终于,我被自己的尿骚味淋了个遍。起身一望,上堂屋那个叫梅子的女人,正挽着一担木桶飘出来。我把眼睛贴着她的背游走,看见她风一般跨过门槛,穿过天井,一下子飘向畈中。空阔的田畈上,水汽在一抹一抹地流动。
女人的脚步很快,嗖嗖的。一晃,飘到溪边;又一晃,挑着满满一担水往回走。湿漉漉的气息,加深了早春的味道。她那行走的步态,一摇一晃,让人一下想到了风中的杨柳以及溪边脆生生的水草。
随后,听见的是“泼喇泼喇”的倒水声。水声清脆,湿润,透明,有着音乐般的质地。溅入心里,如一朵朵花儿开放,舒服极了。这样几个来回,一只水缸便满了,不溢不流。
放下木桶,女人吁了口气,朝水里一望,影子漂了一缸。
厨房很简陋,锅盆饭灶,却一样不少。有了满满一缸水,便可以淘米煮饭。
阳光,是从后山上赶来的。随意一撒,水缸、铁锅、瓜瓢、端盆、刷帚等等,便有了很好的光泽。透明的光里,女人系上围裙,开始忙活。米粒在厢房的圆桶里装着,一溜碎步过去,“哗啦啦”挖了一升,倒入木盆,移至水缸,然后舀几瓢水,就有了一盆清韵。女人的手忙碌起来,打理饭食的情节一一展开。
灶洞张得像只喇叭,青烟一口一口地吐。火光里传出的温暖,一束一束的,亮晃晃的,一直漫到我的心里。门外有点冷,见了火,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爹一早上地了,将我一个人剩在屋里。大清早,我无所事事,只好在大门口用棍子戳泥巴、挖虫子,以填满空得发怵的时间。或者,看一下女人挑水做饭的情形。目光里,闪出一条长长的水痕,那是女人挑水时撒下的水滴,把溪水到水缸之间的路连通了。似乎,一条溪被她挑进了缸里。轻快的脚步声和溪水的气味,在空气里漾着,成了我每天温习的功课。
说穿了,我与梅子住在一栋大屋里,共一个祖宗,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果。
她见我被晾在外边,便要我去烤火。我被她的喊声牵到灶门前,她望了望我,说,莫到门口拉尿,骚死人咧。语气轻柔得如一绺风,吹进心里,熨帖帖的,比我爹的声音好听多了。恰恰这柔软的声音,让我的脸刹地一红,触电似的全身发麻,几乎快无地自容了。这一刻,我看见我的自尊心慢慢地矮下去,与水平面一个刻度。
我经常在门口撒尿,似乎成了一种恶习。其实也算不上恶习,就是身体虚,底子薄,尿急了,跑不赢。爹为这事曾呵斥了我无数回,还差点动手,但效果不明显。除此之外,我还会找根尺来长的棍子蹲在地下挖泥巴、捉虫子。或者坐在门礅上痴痴发呆,望一下树上的鸟儿自由鸣叫的样子。不知不觉,心便轻松起来,或飞翔起来。间或也望一下蓝得发亮的天,天空上一朵朵白云在慢慢地移,一副浪漫的样子,像一个个人在悠闲行走。便想,那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影子呢?望了一会,便开始走神。老觉得我那死去的娘肯定躲在哪一朵白云的背后,不愿出来见我。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真正是个被遗忘的孩子。白云映入我的内心,悄然化为一种牵挂与惆怅。我的眼睛开始发涩,慢慢的慢慢的,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也有一种叫孤单的东西,虫子一样从各个方向爬过来,把我的身体紧紧裹住,喘不过气来。我在孤独里唾面自干,咀嚼着早春的味道和一些想不透的心事。譬如,每次见到那些村人,为何不正眼看我,投来的目光总是斜斜的,甚至他们的鸡呀狗呀什么的,见了我一身邋遢的样子就想啄我咬我,还有……这些事情总让人琢磨不透,像一堵墙挡在面前。这样痴痴地想着,瞌睡虫便来了。醒来,却躺在别人家的床上,暖乎乎的,像许多温暖的手在抚摸着身心。我看见了梅子静静的笑。那笑,阳光似的淌着不少热流。不用问,肯定是她把我从堂屋里的木凳上抱到这里的,让我单瘦的身骨没有受冻。这样地搂来搂去,大概不止一回吧。
灶洞里的柴火也在笑,散发出的热流,把我烤得热烘烘的。那股热流,好像不是来自柴火,而是源自女人的内心。女人在用瓜瓢向锅里舀水,轻盈的动作,画出一段段好看的弧。我的目光蛇一样在空气里游动,突然发现水缸、灶台与女人之间的路程,因了一把瓜瓢的光芒,彼此连在了一起,女人的气息与我的思绪也连在了一起。
日子,因女人泛起了亮色。
而我,却对梅子这女人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依恋。
水缸的光芒也在不动声色地晃。不经意间,触动了她的心思。她那埋在心里的秘密,除了我,谁也不知。那天清早,我正挖着泥土,忽然有条黑影一闪,射向厢房。我跟了过去,看见一头斑点的九癞子正朝梅子动手动脚,却不料被女人手一撩,脚一摆,只一下便翻身倒地,跌了个狗吃屎。我不懂大人之间的事,只能用笑声和手势向人描述当时的情形。梅子的男人见了,却一脸傻笑,还夹杂了一丝快慰。
那天傍晚,走在路上,思来想去,没理清个头绪,冷不防被突如其来的癞子拦住,刀子似的目光刺得我矮了半截,又叉开手指,在我脸上狠狠拧了一把,似要把他丢失的颜面找回来。我感到了痛,感到了他心里的怒火在燃烧,说不定还会给我一刀。事情还真没完,第三天中午,我家不满一岁的牛不小心啃了他菜园里的几蔸莴笋,踩出了一些脚印。他竟发疯似地冲了进来,用榔头一下子将我家的水缸、锅盆砸了个稀烂。我懵了,爹也没拦住,不是土匪的力气大,而是他的成分比我爹要好———贫下中农啊。梅子进来时,缸龇着,一屋的水在流,她的脸刹地黑了,黑得比夜色还深。我没看清自己的悲伤,却看清了她内心的愤怒。她捏着一块破缸片摸了又摸,手在发抖,仿佛在抚摸着我一颗受伤的童心。哦,难道是我的错,不该在人前用手比划,或露出一脸傻笑么?她看着我时,目光闪烁,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愧疚。而她的眼睛似在告诉我,人不该长得漂亮,漂亮也是一种罪。听说,美是一种劫数,这是真的吗?
一口水缸的破裂,看似平常,带来的却是人心的疼痛。那种隐秘的带血的痛,不可名状。
我无法理清一个村庄的头绪。但潜意识里觉得那是我对一只水缸和一个女人最初的印象。
那天早晨,女人用一连串的动作打理一顿饭食的细节。倏然,她的生命有了不少节奏。
日子,在女人的走动声里,一天一天地翻着,翻得像一本厚厚的书了。
可是,谁能说清一只水缸与一个乡下女人之间隐藏了多少秘密呢?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春上的一个傍晚,不知怎么突然受了惊吓,烧得嘴巴起了红霞。躺在床上,快要死了。迷茫中,滚烫的脸上有了一种清凉的感觉,润润的,很舒服。一摸,是泪水。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梅子站在我的床边,她的眼睛里正淌着泪水,扑闪扑闪地往下滴。造孽呀,造孽,没娘的娃真造孽!那一刻,我看见天上的云在一朵一朵地飘,还有我娘的笑容在云朵里一闪一闪,那么亲切。我在心里念叨着,我要与娘见面了,见面了……我的身体开始幔慢变轻,越来越轻,轻得像一朵云,慢慢浮上高空,然后悠悠地,悠悠地飘,眼看就要与我娘的笑容汇合。而那笑客被风一卷,突然隐去了。哗啦一响,我从高空落了下来。那种气氛,寂静得甜美而幸福。不一会,又看见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在向村前的溪边移,向我走过的一些地方移,可能在数我的脚印吧。
那个月夜,我用我灵魂的耳朵仔细聆听,听见梅子拽着我的棉袄,一阵风出了门,又听见她踢踢踏踏地往回走,慢慢走过地坪,走进堂屋,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厨房。她的脚步细细脆脆的,仿佛是从一种不可知的地方踏出来的,清脆而充满了质感。女人一边走,一边在喊:回来么,回来么———?立马有人大声应答:回来啰,回来啰———!那声音在一遍遍地响,层出不穷地响。刹那间,覆盖了整个村庄。那声音,急迫、忧伤、绵长,而又悠扬婉转,仿佛一种深情的召唤传入天空,似乎有许多人在喊,许多声音在交织,融合,变幻,一望无边地流淌。一下子,村庄里的狗儿、猫儿,还有鸟儿和牛儿什么的全被感染了,用各种腔调来回应,共同制造这气势不凡的招魂曲。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古人的词儿一点没错。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到大,连成了一个整体。千呼万唤中,梅子一手兜着我的棉袄,一手捏着瓜瓢,在缸里左三圈、右三圈地荡,来来回回地荡。这招魂的声音,有点儿急迫,也有点儿伤感。迷幻的光里,我的魂儿一步一步地返回,不动声色进入了体内。
那夜,刚五岁的我吁了口长气,终于活过来了。昏暗的灯光下,梅子的眼角噙着泪花,不知是喜悦还是怎样?而我真实地活过来了,还喝了一口缸里的水。从此,我记住了我的整个生命与一只水缸和那个叫梅子的女人有关。
瓜瓢
女人的脚步在时间里行走,很少停留。
春天,一切进入生长状态。
梅子走到溪边的菜地里,昂着锄头翻松泥土,撒上种子。不久,长出了藤蔓,又开花结果,竹架下结出不少扎眼儿的葫芦,这儿一个,那儿一条,给人无言的惊喜。站在地里,我猛然发觉自己也成了女人种下的一株植物。葫芦很有寓意,可能是不让日子下沉吧。老足了的,锯成两半,成了船状的瓢。
水里一放,果然浮着,荡出一番船的味道。
瓢,至少两把。一把舀水,放在缸边。另一把挂在家乘位前,喝酒。村人会酿酒,高粱酒。村子被酒香泡着,氤氲缭绕,恍若浸在梦里。
高粱,熟在八月的天空下。淌出来的甜腥气,呼啦啦地飘扬,遮蔽了一方天空。女人拿着镰刀,飘向山坡,被浓烈的甜腥气包裹着,气喘吁吁,也成了曼妙的一景。高粱一捆捆刈回来,摊在地坪上晒。一阵拍打,成了一粒粒光泽诱人的小颗粒。
开槽了。我的目光溜进房内,看见女人爬上木楼把一袋袋高粱放下来,倒入大盆里,用温水泡着。吃了水的高梁,畅快极了。女人钻入槽内,将锅儿抹了又抹,舀去水,便干净了。阳光是个好东西,随意一撒,便把女人与酒槽照得一片明亮。红得发亮的高粱粒子躺进槽内,便有了行走的方向。
灶口的火,神采飞扬,进入了一种涅槃状态。女人激情在涌,闪出笑。那笑在空气里游走,与瓜瓢的光芒相遇了,好一阵激动。婆娘,汉子,还有几个小不点儿游了过来,看热闹。我却走到木壁下,把瓜瓢敲得咚咚响。那声音溅入心里,莫名的兴奋也溅了出来。梅子的男人趴在槽台边闻了一下,大喊,香了,香了。抬眼一望,果然一团团白汽升了起来。一会,堂屋香透了,连阳光也香透了。
阳光把酿酒的细节照得分明。人与天地之间的酒香交融,进入了不可知的状态。女人感觉差不多了,大喊,放酒啦———于是,白亮亮的酒,汩汩有声流入酒坛,流得一派从容。似乎只有此刻,土地上的红高粱才焕发出最鲜亮动人的光彩,女人也焕发出生命中最动的颜色。梅子缓缓走向家乘位,取下那把在时间里等了很久的瓜瓢,庄重地捏着,挨着出酒的竹筒儿,接。香气十足的酒,充满诱惑的酒,从竹筒里接连不断流出来,一眨眼便满了。女人端着瓢,一步一步靠近家乘位,对着祖宗的牌位躬身一跪,然后点点滴滴洒在地上。刹那间,醉人的酒香,散发着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把那座庄严的家乘位和祖宗的牌位给浸透了。这必不可少的动作,有着无限的庄重神圣。也把人间的孝道,演绎得脉络分明。想必,祖宗吃了这酒,一定红光满面了吧。
满屋子的男女受不了酒香的熏染,一个个眼睛发绿,额头发亮,争着过把酒瘾。瓜瓢伸进大坛里,成了酒的一部分。舀起来,舀出另一个名字———酒瓢。满瓢满瓢的酒,晃晃荡荡,在老少爷们的手里传递着,仿佛在传递一种生命,也在传递一个个色彩鲜亮的日子。仰头而喝,喝得一张张脸红彤彤的,阳光一照,血气奔涌,鲜活了烟火人间。瓜瓢频频走动,村人一边喝,一边在喊,好酒,好酒,好酒哇,喝了可长寿啊,快活得一塌糊涂了。梅子端了半瓢酒,一摇一晃走过来,大喊,狗伢喝、喝、喝。可我闻了酒不舒服,想逃,却被女人逮住了,按着头,掰开嘴硬灌了一口,辣得我哇哇大叫,还呛出了一串眼泪。女人见了我这丑样,哈哈大笑,花枝乱颤。没想,这婆娘也有一股疯劲。趁人不备,那臭不要脸的九癩子也来了。这狗日的是个酒鬼,见了酒就喝,喝得晕晕乎乎,看人出现两个影子了,还一歪一拱地喊,梅子,你个婆娘,要把老子喝倒了,趴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喊你一声姑奶奶,不喊的,是王八。女人不信邪,嘴一翘,眼一乜,丢一句,喝就喝,怕了你不是人。一溜碎步,又从坛里盛了一瓢,咕嘟咕嘟一口清,看得人的眼睛都直了。一醉抿恩仇,酒一下喉,先前的不快也烟消云散。癩子呆在一旁,像个木头。那胖乎乎的桂花手一拦,大喊,死王八,磕头,磕头,有种就磕。汉子一片哄笑,婆娘一个劲地浪,一个堂屋也消受不起了。笑声一波一波地传出来,顺着田野慢慢地流。女人的脸上霞光一片,与夕阳一个颜色。
酒坊被旺盛的人气映得一片通红,焕发出鲜活动人的生命亮色。也许,对我的一生有着精神性的指引。
背篮
我曾不止一次地傻想,假如这世上没有女人,会是个什么样子?下意识地觉得世上的女人还真像一条条船。你想啊,她们的一生承载了那么多阳光、风雨、汗水和四季,储藏了数不清的善良、情爱、欢笑和苦涩。不是船又是什么呢?
开春,阳光一洒,越了一冬的植物,大片大片地绿着,整个乡村仿佛一下燃烧起来,人也燃烧起来。那个早晨,梅子取下背篮,绳儿一挽,正要出门。身后却传来了哭声,刚断奶的娃儿蹒蹒跚跚地扑来了,赶脚。娃儿是去年早春出生的,正血气充盈。
娃儿的尿骚味顺着女人的背往下淌,成了一条溪。女人的气息,也在阳光里淌,成了一条溪。
背对阳光,女人的手指在晃,摘猪菜。猪菜见风就长,绿茵茵一大片,也血气儿旺盛。我们一群细娃儿正好在溪边摘那些剑一般挺立着的酸麻梗。这东西很嫩,脆生生的,却酸得要命,吃一口,舌头酸透了,但猪喜欢。顺着阳光,便看见一把一把的猪菜,顺着女人的手流入背篮。女人用手压了又压,再扯一把,便满了。麻绳一搭,喊一声,回家。娃儿却不应,正入神地摆弄着蚂蚁。长脚蚂蚁忙活了一个早晨,跑饿了,正往回走,可能也想回家吧。女人扑哧一笑,掏出纸往娃儿的鼻上一抹,干净了。阳光里,女人抱着娃儿一步一步往回走,脚板踩在田埂上清脆有声。走了一段路,累了,只能歇脚。吁口长气,眼睛却花了,金星子乱冒。闭上眼,好长时间才睁开。可娃儿倚在怀里睡了。你想,娃儿刚来到世上,鲜嫩得如一根糯米藤,怎明白做娘的辛苦呢。
女人出门,少不了一只背篮,仿佛成了她们另一个身影。也许,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抑或一种化入时间里的劳动的势———肩上不背点什么,总觉得有些空落。
金秋的风,说来就来,漫无目的地吹。一下子,把坡坡岭岭上的毛栗吹熟了。毛栗儿绽着笑,发着光,用迷人的姿态,诱惑着一只只背篮和乡中的女人。七月栗子球,八月栗子丫,九月栗子打哈哈,十月栗子回老家……梅子是被我们的童谣牵进山里的。满山的毛栗迎风而放,打开了一个个灿亮的生命。但毛栗多刺,一根根锐利的针刺让人不敢靠近。一旦扎入手指,会钻心地痛。梅子走进山里,极小心地走一步,挪一步。遇到一颗,挥一下剪刀,将栗儿剪下,极小心放入篮里。又见一颗,再剪一下。白亮的刀锋,在前面引路,一颗颗毛栗儿便顺着剪刀的光芒,依次流向背篮,找到了一个回家的方向。
沉甸甸的背篮,压在女人的肩上,太重了。细细的麻绳,勒在肩上,出现一条深深的褶皱,也勒得她的肩头隐隐作痛。是的,女人来到这个世上不容易。每走一步,都在暗暗用劲。每向前挪动一脚,都得攥紧一颗心。而山路往往凹凸不平,还长了一些筋筋绊绊,倘若一个趔趄,便麻烦了。女人整了整零落的头发,露出一抹微笑。那笑,让一只鸟见了,唧唧唧地叫个不停,也许是在和鸣吧。
门前的那架坡,又陡又长,还长了不少青苔。梅子探着脚儿一步一步往下走,耐着性子走。可脚下终于一滑,哧溜,一个趔趄,连人带篮落入一人深的坎下,旋即,满是刺芒的栗子撒了一沟,人也跌得有些魂不附体了。一根根锋利的刺,穿过手套,坚定而固执地扎入她的手指。刹那,钻心的疼痛不可遏制。这痛自女人的手指传入心壁,又从心壁传遍全身,溪水样地流淌,痛得她直打哆嗦。那情形,让人见了,很难受。那一刻,我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反复喃喃自问,为什么没有长大,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扶一把?直到现在,仍耿耿于怀,好像欠了什么似的不敢正视她的目光。那种锥心的疼痛,传入我的内心,让我也浑身颤栗,久久难以释怀。好在桂花跑得快,将她慢慢扶了起来。而女人用力咬着牙,咬得很紧,一声不吭。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梅子那女人死了,离开了这阳光充足的人间。她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木门上,静静地躺着,无息无声,嘴角边却挂着一绺微笑,显示出一种难以琢磨的从容与淡然。整个气氛异常平静,没一点儿哀伤,连一声老鸹的叫声也没有,只有一旁的背篮在风中发出无言的倾诉。而我,不知怎么涌出了泪水,唱起了那首童谣。
一条船能走多远
岁月如风,童年与故乡褪成一帧黑白照片。
对于故乡和童年,我无法割舍。一切的影像,诗一般照亮我的梦境,牵扯我的思绪。前些日子,终于游子一般靠近了那久经阔别的村庄。
有人说,故乡是心中一枚永恒的月亮。这话,一点也不水。
可一脚踏进村口,迎接我的却是一地砖瓦的残骸。还有几株冬茅草在风中曳动,哧啦啦地响,仿佛时光里的一种叹息。记忆里的石墩、天井和木楼不见了,化为一种消逝的符号。真没想到,这种逐渐消失的影像成为故乡迎接我的唯一方式。空茫里,轰隆隆的推土机声从夕阳里传过来,渐次将这些骨骸掩没,以至于我差点迷失方向。显然,我已无法辨认它先前的面目。它也辨识不出我长了胡须的脸,更想不到我的突然来临。这景象,于我既突然,又惊讶,仿佛我是个陌生的旅客。站在一旁的儿子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显得有点慌乱与惶惑,用疑惑的眼神怯怯地问,爸,这就是你的老屋呀?他的疑惑,让我一时无语,只感觉时间在改变着一切,譬如我当初的梦想是在这个村庄里晃荡一生,能天天看见那个叫梅子的女人,可偏偏我离开了这个村庄。又比方我离开时这屋还好好的,如今却支离破碎了,化为一片零乱的记忆。
时间是个怪物,一切都在悄然生发着,变化着。而这个变化着的过程,我和我的乡人很少在意,甚至习以为常,达到某种心灵的和解。
村庄里少有行人,到处疯长着杂草,掩没了路径。好在有只蜻蜓在前面引路,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一问,才知原先的人已陆陆续续外迁,只剩下几户人家。这情状,像在一只摇摇欲坠的船上作最后的挣扎。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一个个出去了,寻找他们的生活,只有年关才侯鸟般飞回来,这儿便成了他们歇脚的地方。走不动的老人寂寞地坚守着,一如守望寂寞的麦田。日子,如地坪上的杂草,绿了黄,黄了枯。夕阳里,村子显得出奇地空荡,连鸟的叫声也难听见。只有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杈,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日光把树叉的影子撒了一地,如写在地上的日记。孤独如潮水般生长,覆盖着村庄的一切。这样的孤独是最可怕的,无奈,无助而又惶惑,比我儿时的寂寞更加强烈。突然觉得,留守的老人已陷入真正的孤岛,内心被一种比黑暗更尖厉的东西侵噬着,直到生命一点一点地被掏空。
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叫梅子的女人。说穿了,我的到来,多半与她有关。踏着夕阳,一步一步靠近那个曾经让我充满无限依恋的人,内心有几分喜悦,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古人的话,真的说到了心坎里。
见到她时,她正在一栋新屋的地坪里剁猪食,“切切嚓嚓”的声音流了一地,花白的头发迎风飘动,一股衰老的气味扑眼而来,让人无法接受。望了好久,才认出是我,一时不知所措。她停下剁猪菜的朴刀,搓了搓手,立马转身从屋里端来了椅子,又泡了茶,连忙叫我们坐、喝茶,却找不到更多合适的话。一问,她儿子外出了,丈夫已离世多年,让人不由抽一口冷气。这让我深切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很遥远,有一堵无形的墙隔着,仿佛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这情状,有如摆渡人把船撑到岸后离顾客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我也刹那明白,我就是那个匆匆过渡的旅客。同样,于养育了我近二十年的村庄来说,也是个过客,面对她的存在与消亡,显得那么束手无策。离去时,老人佝偻着背挽着一只背篮,一步一步地朝着溪边的菜园方向走。落日的余晖,撒在她的脸上,一片安详。
溪水仍在身边流淌,哗啦啦的,像时间在匆匆流逝。这条时间之水,将许多东西带走了,又有一些东西沉淀下来。不是别的,是土地般宽广厚实的母性以及坚韧的生活方式。蹲下来洗一把脸,喝上几口。清清亮亮的水让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也湿润起来,让人骤然觉得这条溪水与村庄里的女人隐藏着太多说不清的秘密,也明白了该怎样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