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烛之光
2015-09-10梁刚
梁刚
一
像一粒草籽被秋风抖落,广袤的乡野,离离小草中,多了一棵。
生在乡土是有福的,无论生存如何艰难,但地气升腾化云作雨,每一棵草都会享有一颗露珠。
一九六五年一月八日凌晨,公鸡刚叫头遍,生产队妇女队长站在我家小院的柴门口,放声大叫:“小荣芝妈,割山草了!”
天上细凌飘飞,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出来作答:“大侄囡,小荣芝妈生娃娃啦,是个放牛的。”
我姐姐小荣芝也出来了:“我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妇女队长从鼻孔里像男人一样哼了一声,迈着驮柴的骡子一样重的脚步走开了,很快,隔着我家两户人家,传来她比碌碡还粗的嗓门:“小杨存妈,走啦,上山割草了!”
“就来!”小杨存妈的声音没有一点睡意,像冬夜的风一样清明。
“天亮我出去抱柴火来煮东西给你妈吃,一墙一树的霜,像头一天早上一样白着,麻雀在墙头上跺着脚。”奶奶说,“你运气好,生你时,我给你妈攒了二十二个鸡蛋。你妈奶水足,还不满月,你的一张小脸又圆又红。不像生你姐姐,眼看你妈要生了,可那年全村闹鸡瘟,一家家的公鸡母鸡都死光了,连做种的都没剩一只。你姐差不多是我嚼洋芋、红薯喂大的。”
我记事以后,奶奶多次向我讲述我出生时的场景。我不听话时,她就狠声道:“当初我不该把你接到这个世上。”我和哥哥、姐姐都是她接生的。就连包孩子的襁褓,奶奶也给连缀好了。
“生你们兄妹几个,只要你奶奶在身边,我心里一点也不慌了。”一旁,母亲说。
二
我曾亲眼看到过奶奶为人接生。
那时奶奶已年过古稀,人却收拾得十分清爽,一张脸端庄俊俏,尽管布满瓜籽大小的老年斑,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端庄,她稀疏的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一双眼睛还闪射着年轻人一样的光彩。
奶奶是我们晃桥河一带有名的接生婆,听村人说,经她手接生的人足够一个村的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大伯,竟是她自己为自己接生的。当时一家大小都在稻田里掼谷子,她在家里做饭,饭蒸熟后她挺着大肚子去端,猛然感到肚腹剧痛,一失手,盛有十几公斤玉米饭的甑子把大锅砸成几大块,锅里的热水浇在燃得正旺的灶膛,腾起冲天的白烟,在呛人的白烟中,孩子生下来了。当时她才有十八岁,生是硬撑着摸到菜刀,切断脐带,并随手掏出灶底下的热灰,抹干净孩子,随后纸人一般把饭送到稻田。此后,村里有哪个女人要生产,家人都来找她去接生,慢慢地,她的名声传到村外。
一天晚上,我出门玩耍回来,才知道母亲因哮喘病发作得厉害,父亲和姐姐还有弟弟,都一起送她到公社卫生院去了,只有奶奶正在搓草绳。他们丢下我就走了,我委屈得赖在奶奶身边的稻草上哭闹,忽然听到春金奶奶含糊的喊叫声:
“梁家奶奶,我家菊花看样子要生娃娃啦!”
春金奶奶是我们村生产队长武光荣的妈,老人牙齿掉得只剩三颗五颗,舌头又有些大,听她说话就像听猫诵经,呜呜呼呼,呼呼呜呜。
“就来!”奶奶应了一声,摸索着起来,抖掉身上的草屑,到灶房里点燃柴火,密密麻麻叮在墙壁、土楼板上睡觉的苍蝇被惊起乱飞,嗡嗡声响成一片。我一骨碌起身,昏头昏脑的苍蝇扑打在我的脸上、嘴上、眼睛上。奶奶不慌不忙地热水洗了手,系上她专用来接生、上面留有洗不干净血渍的大黑围裙,又从针线箩里取了一把剪刀,从窗台上拿了一小截蜡烛,装进围裙的那个大口袋里,颠着一双小脚走出院门。见我跟在她身后,奶奶咕哝了一句什么。我说我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奶奶就不言语了。
院门口,春金奶奶举着一只小小的火把,静静地等着。老人背上两岁的二孙女春银,见了奶奶,女孩用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看出是常逗她玩的老人,她咧咧嘴;我挠挠她耸拉在布背下赤裸的脚底板,小丫头低头看到是我,咯咯笑了,在奶奶脊背上雀跃,晃荡得让她奶奶的脚步都走得乱了路数。
武队长家住在村头。到了武家,队长迎上来,对奶奶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而我看到奶奶连一眼都没看他。武队长五岁的大女儿春金,在外面一起玩耍时,总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但这晚见我到她家,很有主见地拉着我的手就上了她家的木楼。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土楼,只有很少几家是木楼。春金的一张小脸,总是红得像一个苹果,我奇怪那些鸟雀,为何不来啄她,而去啄那些歪瓜裂枣?木楼上没有灯,下面的灯光透过木板缝隙,线那么粗,一丝丝直直插在我们头顶的瓦片上,慢慢地,我们能看到彼此的眼睛。从屋子东头,传来春金妈时高时低的呻唤。我和春金不知不觉就趴在楼板上,通过缝隙,打量着下面。
春金妈仰面躺在宽大的木床上,满头汗水淋漓,肚脐以下全部一丝不挂,她肥大雪白的屁股下面的草席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黑面般的灰。在晃桥河两岸的村庄,每年秋打下荞,有大肚子女人的人家,总会烧两袋荞灰供产妇用,孩子生下,抓几把干荞灰抹干净身上的血迹,就包进襁褓了。奶奶抓起床头一块干净的枕巾,轻轻地为春金的妈揩汗,口里问:“怀几个月了?”说着把带来的剪刀、蜡烛放在床角一侧的草团上。
“再过十二天就足足满十个月啦。”春金妈信赖地望着奶奶,有气无力地回答。
奶奶点点头,将两个草团在她双腿间叠起,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不断地用手在春金妈那鼓突的肚皮上往下推,春金妈的肚皮又白又大,奶奶的双手却又小又黑,简直像两只麻雀。这期间,春金妈开始号叫,我的一只手的手腕被春金一把抓住,她妈惨叫时,她就紧紧掐住它,我几次用力欲抽出,但都失败了。
“快吸气,快用劲!”奶奶不时发出命令。春金妈鼓出了一串串响屁。我忍不住笑出声,但春金的手指甲一下掐进我的手腕,我痛得赶紧咬住嘴唇。
春金妈不断吐气、吸气,挣得五官移位,不住地大声嚎叫。奶奶叫春金奶奶打来一瓦盆热水,她用肥皂仔细洗了手,然后垂手坐着,目不转睛地观望着春金妈的双腿间,轻声说:“女人啊,就是要受这个罪。”
春金低低地说:“长大后哪个敢叫我生娃娃,我一定把他一刀杀死!”她的眼睛闪着凶光。一天奶奶对我说:“小刚啊,你看春金,长得像画上的人儿。你长大后要是有出息,配得上人家,奶奶就请人给你做媒,让春金做你媳妇。”眼下她的话,使我吓了一跳,一用劲,总算把她的手甩开了。但很快,她又任性地把我的手抓住,还是紧攥着原来的那个地方。
春金妈粗壮浑圆的双腿反复地屈张收弛,就像水里的青蛙在游动。奶奶面无表情,突然间,奶奶一只麻雀样的手瞬时飞扑进去,然后像在袋子里揣摩把握什么似的忙活了一会儿,奶奶男人一样大喝一声:“使劲!”我才一眨眼,一个粉红色的婴儿就在奶奶双手中了。在灯光下,这个孩子塌鼻子、大嘴巴,满头脸的皱折,活像一个用红墨水洗了个澡的小老头。
“是个放牛的!这么大个头!光荣,你有儿子啦!。”春金的奶奶向外喊了一声。奶奶一边稳稳地将婴儿抓抱在绷紧的双腿间的黑围裙上,示意孩子的奶奶点燃蜡烛,将剪刀刃在火苗上烧红,她接过,两片剪刀那么一合,连在孩子与母亲之间一根粉红的线就断了,接着奶奶又下了一剪。那根足有我的手指粗的线就掉在地上了,没有人再管它,因为奶奶这时忽然将孩子倒提起来。奶奶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他几下。“哇———!”孩子洪亮的哭声随之响起。
奶奶默默地洗了手,把大黑围裙解下,收拾起剪刀,吹熄蜡烛,等它不再冒烟,放进大黑围裙上的口袋。
一走出队长家大开的院门,只见满地星光。奶奶小声嘀咕:“为别人家接生,少说也要送几个鸡蛋的。菊花生春金、春银都有啊,这回生儿子倒没有了。怪了?”她的一只手里,抓着用报纸包着的孩子的胎盘。奶奶当时用武队长包烟丝的报纸收拾它时,它像一大片芭蕉花,但长着管道,血糊糊的,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奶奶说,我家后院那棵梨树今年结的果多,需要肥力,把胎盘埋到树根,秋天果子会又大又水。我昏昏欲睡。
我们刚要进院门,听到从身后传来落叶一样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春金奶奶跟上来了。她气喘吁吁地把六个鸡蛋递到奶奶手中,说:“梁家奶奶,麻烦你了。”奶奶说:“看你客气啥。”一推开院门,我家秘密失踪了大半个月的母猫,喵喵欢叫着迎了上来,细看,它的身后跟着五只耗子一样大的小猫。我的睡意像羽毛一样被一阵小风吹走了,兴奋地逗引着它们。奶奶随手把放着胎盘的纸包丢在小院一角,用瓦盆盖在上面,又在瓦盆上放上一块石头。我家的大白狗望一眼奶奶,又望一眼瓦盆,鼻子不断抽动着。奶奶走进灶房,生起了柴火。很快,我家用来装猫食的“8”字碗里(那是用葫芦一剖两半而成的),盛满了散发着甜香的玉米糊,大大小小的猫一拥而上,低头呜呜嘤嘤地舔食起来,大白狗冷冷地站在一旁,难得地没有跟猫母子争食。
奶奶解了裹脚布,热水洗了脚睡下不久,我就听到栖息在我家屋后柏树上那只习惯于早起的喜鹊喳喳地叫了几声。
三
母亲年轻时,患有哮喘病,喉咙里常发出嘶嘶拉拉的声音,连句话都说不连贯。但只要身体稍好,她就去生产队抢工分,定额活完不成,奶奶便常成了她的援兵。我不会忘记,一天傍晚,奶奶把弟弟抱到田埂,便帮母亲一起挑粪。身材瘦高的奶奶挺直腰板,迈动一双小脚,挑着重她身体几乎一倍、被牛粪马尿沤过的草肥,在又窄又滑的田埂上一步三晃走着,脸上,深如犁沟的皱纹浸满汗水,浊重的喘息盖过了脚步声。
母亲流泪了,说:“妈,我太没本事了,连累了你。你别干了。”奶奶摇头:“我还要吃饭呢。”很小我就知道:在乡村,痛苦是必须默默吞咽的。那天奶奶能和母亲一起挑完那五大马车粪,不是靠体力而是拼一股心劲。
队里安排奶奶和几位老人轮流看护地瓜园。我和弟弟有事无事常去瓜园。一天,地里只奶奶在,我蹲下身用一双小手扒地瓜。正在拔草的奶奶顺手拿起一块土圪垃向我打来,正中我的后背。我失声痛哭,奶奶上前抱住我,长叹一声,说:“小来偷针,大来偷金。你给我记住,我们梁家穷得只剩一张脸了,能丢吗?”
姐姐十五岁那年,在晃桥河里洗澡时陷进了深水,被村里一位叫马三的放牛人救起。奶奶闻讯赶去,一声不吭抱起姐姐就走。不少人都说奶奶不近人情。半年后,马三的牛放丢了一头,队长大骂了他一通,发动村里有手有脚的人进山去找,曾是老牧人的奶奶拄着一根拐杖披一身晚霞进了山。深夜,上山找牛的人陆续回村,都说连根牛毛都没有见到。马三急得提着草绳嚷嚷着说要去上吊。父亲却不见奶奶回来,刚要向队长报告,我奶奶奇迹般地回来了,赶着丢失的那头牛。奶奶全身上下被夜露浸得无一丝干的,那双小脚血迹斑斑。那一年,奶奶七十五岁。那一年,我两岁,还没有记忆。这事是姐姐后来对我说的。
在村里,很多人都说奶奶是个好人。奶奶对说这话的人说:“你们也都是好人啊,你们像一口井,对着你们一瞧,我就瞧见了我是个什么模样。”
奶奶说的这句话我听不懂,想了几天还是不懂。
奶奶做的事我有些也不懂。
这年仲秋的一天傍晚,我们一家正在吃饭,邻村一个男人来请她去给他女人接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梁家奶奶,她白天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队里掰了一天的玉米,可刚跨进家门,才说声肚子痛,一躺在床上,把天都快叫塌了。”
奶奶放下饭碗,飞快地系上大黑围裙,收拾剪刀、蜡烛。母亲要我跟奶奶去,说要是回家太晚了,给奶奶做个伴。
果然,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折腾到半夜,才生下孩子。那家人看上去比我家还穷,可给我和奶奶一人煮了一大碗面条,每碗面条上还放上一个鸡蛋。离开他们家时,男人满脸是笑地往我手中塞了一个燃烧的火把,又往奶奶手里塞了一小口袋刚摘回的大枣。他往布袋里装枣子时,我看到了,它们红的红白的白,大颗大颗的。
一肚子的鸡蛋面条,明天一起床就有大枣吃,我都欢喜得想唱歌了,举着火把乱晃。村巷空无一人。快出村子时,从一户人家门口传来一声小猫懒洋洋的叫声。我用火把一照,没有发现猫,却看到这家人的门框上首,用布条系着一只布鞋,它又破又烂,丑得要命。我刚要走开,奶奶却站住了,她从围裙里的口袋中掏出剪刀,一下剪断布条,布鞋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拿在手中,直到出了村,才把那只烂鞋子丢在一大片快要收割的谷田里。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奶奶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村的娃娃也太调皮了。随后,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的叹息,在静夜里,就像我家那些猫走过落霜的墙头的足音一样轻。
四
大热天,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不大愿出门了,我和弟弟、奶奶也爱呆在我家的小院。
小院后面的空地上,有一棵梨树,两株柏树,梨树长得矮矮的,却向四围伸出粗粗细细的枝杆,果实眼下只有鸡蛋大,都藏在密不透风的叶子里,等有拳头大,就可以吃了,柏树不粗,却有三层房子高,叶片叠叠层层,细细碎碎,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太阳偏西时,三棵树把它们胖胖瘦瘦的影子投射到小院。常有学飞的麻雀在树上和小院的空地之间,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翅膀扇起的风,带着柏树特有的清香。
傍晚,小院又是别一道风景:上百只麻雀披一身夕照,带着一大股田野的气息回家了,纷纷落在炊烟缭绕的梨树和柏树上,叽叽喳喳声把小院填得满满当当的,家里人说话,也得放开喉咙。
在小院里,奶奶老是忙着剁猪草、剥玉米、搓草绳或洗她那长得似无尽头的裹脚布,手动着嘴也不闲着,给我们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有头有尾,而不像别的老人,汤汤水水讲了半天,照样让人听得摸不着头脑。比如奶奶讲的“狐狸炼丹”,使你就像藏在一个地方,亲眼看着狐狸炼丹。
故事说,很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有名的阴阳师带着他的小徒弟阿火在深山的一间小屋里打坐练功,身旁的烛光忽然无风自动。阴阳师说,阿火,我们出去看一看吧。
顺着狐狸的气味,师徒两人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一座叫蛇头的山峰下站住。蛇头峰就像蛇头,眼镜蛇的头,它高达几十丈,四面都是绝壁,山顶还没有我家的院子大。不用说,狐狸就在上面炼丹。好在上那样的山对于常常爬高上低的师徒俩不是多大的难事。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两张符,一张隐身符,有它狐狸就看不到人,一张去味符,有它狐狸就闻不到人味。
他们爬上山,山顶上,只长着些杂草灌木。果然,在山顶中央,两只雪白的狐狸正面对面地人立着,两只前爪攀在对方的脖子上,眼睛紧闭着。在它们中间,有一团碗口大的绿色火焰在上下飘忽不定。他们还在蛇头峰附近的一个峡谷中看到几十只鸡,其中大半都死了,喉咙上有个口子。阴阳师说,这是狐狸养的,狐狸炼丹时要准备很多的鸡,来喝血补血补气。
阿火奇怪地问,最近的村子离这里少说也有几百里路,而这些都是家鸡,狐狸是如何把这么多的鸡弄到这儿?
阴阳师笑了,这点小事难不倒它们。要不还说会炼丹的狐狸聪明。鸡见到狐狸不用说是害怕的,但它们先是准备了不少小虫子弄死,撒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鸡一见会不跑来吃?狐狸躲藏在树后,不时撒几把虫子,在撒虫子时,它们的身子时隐时现,这样过上三天五天,鸡就不怕狐狸了,狐狸就是站在鸡群中间,鸡也只顾低头吃虫子。每天天一亮,几十只鸡就会跑到林子里。这时,狐狸见时机成熟,东丢一个虫子,西丢一个虫子,慢慢把它们引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
奶奶刚说到这里,有人上门来借东西,好像是来借我家那把父亲刚用黄栗木打好的楼梯。借东西的人走后,我问:“那两只狐狸最后炼成灵丹了吗?”
奶奶讲故事的兴致好像也被借楼梯的人借走了,让狐狸炼丹的许多中间环节,下落不明。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半天才说,本来应该炼成的,但阿火性子太急了,有一天白天也去蛇头蜂,他又没带去味符,狐狸一闻到人气,人家便远走高飞了。
我和弟弟便叹气。
奶奶一边舞弄着手中的稻草,一边说:“我常跟你们说,做事不能性子太急……”
白天,嗅着植物生长期那独有的腥甜味儿,祖孙会一起沉入梦乡。晚上,月亮好的时候,奶奶和父母就在小院里搓稻草绳,搓了交售给公社供销社。一家的油盐,除了那几只鸡下蛋,就指望着这点收入了。听着唰唰啦啦的声音,闻着稻草的甜香,我和弟弟躺在稻草上,快要睡过去时,父亲会说,“这两个娃娃啊,简直像两头小猪,吃饱了只会睡。”
奶奶说,“能吃能睡啊,是一个人的福气。”说完和母亲一起,把我和弟弟抱到床上。弟弟跟父母睡,我跟奶奶睡,奶奶睡一头,我睡一头。奶奶说,孩子的屁股有两把火,有我跟他睡,下雪的夜她也不会感到冷。
我和奶奶住的房间很狭小。大洞小眼的土坯墙上,只开着一本书一样大的一道窗,窗口用一片笋壳绷着,即使太阳很好的日子,小屋里也黑咕隆咚的。奶奶的棺材就放在我们睡觉的房间里,与我们的床并排列着。年成好的时候,村里分的稻谷或是玉米多,没有地方放,就装在棺材里面。粮食的香气散满了整个房间。我记得耗子常在棺材盖上玩耍或是磨牙,一双绿豆小眼磷光一样闪着,让人害怕。但你只要学一声猫叫,它们就会在你一眨眼间消失。
棺材是在我五岁那年打的,奶奶说那是她将来要住的“新家”。农闲,父亲请来几个男人,把屋子后面的两棵柏树砍倒了,原来在上面做窝的小鸟在小院上空旋转翻飞,发出绝望的鸣叫。望着柏树被一截截锯断,我问妈妈:“树没有了,小鸟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啊?”
妈妈说,“小刚,你心肠真好。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们村多的是树,它们会找到新家的。”
几个月后,柏木晾干了。父亲请来村里的张木匠和他的两个徒弟,他们师徒做棺材很认真。像做家具一样一丝不苟,他们乒乒乓乓地忙碌了三天和两个晚上,奶奶的“新家”做好了。
棺材做成那天,家里杀鸡酬谢老张。煮鸡时,我就守着锅一步不离,鸡煮熟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扯下一只鸡脚,跑到晃桥河边的林子大嚼起来。回家后,饭桌上,张木匠冷着脸,对那只鸡一筷都不动。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吃鸡。他不作声,还是他的徒弟悄悄告诉她,他们的师傅吃鸡只好个头脚,不管到哪家,桌上的鸡少了头脚,师傅是不会动手的。
我心惊胆战,抬着碗要走开,被父亲一把逮住,我手中的碗摔出好远,父亲举起了他的大手。坐在饭桌上首的奶奶转眼间就奔过来,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奶奶转身对张木匠说:“二侄子,你先吃着别的菜,我再去杀一只鸡。小刚他妈,愣着干什么,快去烧水。”
我含着泪,仇恨地望着张木匠。他受不了,讪讪地笑着:“大妈,快坐下,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跟小娃争嘴?再说,是你把我接到世上的啊……”边说边用手抓起剩下的一只鸡大腿。几个男人举起了酒碗。
张木匠他们走后,奶奶对着父亲一边跺脚,一边喝叱道:“你刚才凶什么?你小时候比你儿子还馋!”
从那以后,有好长一段日子,别说鸡脚,我连见到鸡肉都发怵。
五
阳春三月,队里的小麦成熟了。麦收后,我们兄妹常跟着奶奶到田里拾穗。
对于拾穗、打猪草,捉鱼摸虾,奶奶这位一生从没有走出过乡村一步的女人,是太熟谙不过了。拾穗时,在奶奶的调教下,我们一字排开,奶奶要我们走着“之”字。我们的脚踝无一例外地被麦茬划得鲜血淋漓,却很少有零穗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我们捡拾不起的麦粒,等待着另外的拾穗者: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的鸡、鸭、鹅,它们更是一颗麦粒也不放过,还有昆虫,也尽收腹中。我们家的大白狗,也会跟主人到田里来,它瘦得皮包骨,却总是大腹便便,过四五个月便产下六七只黑黑白白或黄色的狗崽子,十几天后睁开眼睛,会吃了,只要邻居开口要,便送人家。在奶奶的指点下,我们很小就能准确地叫出诸如螳螂、癞蛤蟆、秧鸡等千奇百怪的乡间野物的名字,至于花花草草,就更不用说了。
最让我们着迷的是那些住在晃桥河边大树上的老雁鹅。早春,它们一身风尘,精疲力竭地飞临我们村。刚落脚的几天,它们一声不吭,几乎见到什么吃什么,慢慢地,它们凌乱的羽毛变光滑了,亮开了嗓子。夏季,老雁鹅在很短的时间填饱肚子,余下的时光,它们几乎都泡在河水中。晃桥河一尘不染,清流滔滔。它们在水中不停地梳翅,扎猛子。仲秋,就像树叶将回归大地,老雁鹅也在一天比一天劲厉的秋风的催促下,向北方启程。天空被老雁鹅写满了“人”字、“一”字。哦,好壮美的雁阵!二三十只的,常常排成“一”字,七八十只甚至上百只的常常排成“人”字。
那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抬头望着青天,我会从他们凝眸远眺的脸上,隐隐读出别一种生灵的庄严。后来,我读到的泰戈尔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这句诗,就想到了村人们打量老雁鹅时的那种眼神。
我常常神往地望着它们,我对奶奶说:“要是人有一双翅膀就好了。”
和我们一起拾穗的五保老人邓奶奶不以为然:“一个好好的人,要翅膀干什么?”
可奶奶却认真地说:“人还真该长一对翅膀,飞到其他地方,瞧瞧人家是怎么过日子。”
竹篮子里的麦穗拾得差不多时,奶奶拔些麦茬点燃,抓出一把麦穗烧熟,然后用手掌搓去外壳,吹掉黑灰让孩子们吃。烧新麦的那种甜香,令人流涎。吃完烧麦,祖孙的嘴唇上,黑乎乎的,仿佛长了胡子。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笑弯了腰。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休息时,奶奶常会讲些神神怪怪的民间故事给孩子们听,只要见到我们围坐在奶奶身边,邻田拾穗的杨存、宝华姐弟、大荣二荣兄弟等孩子便会跑过来,他们的嘴唇也是黑色的。我们竖起耳朵。记得一天,奶奶的故事讲完了,却又唱了一支歌:三月里来麦子黄,手中有粮心不慌,太阳围着月亮转啊,孩子们呀快快长……奶奶唱着,一双老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天上,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远远的小村飘散起炊烟,大地在牧归牲畜的欢叫声中,慢慢走进朦胧的昏暗,田野里拾穗的人们回家了。我们跟在两位老人身后,提着已有一定份量的小竹篮,往村里走去。路上,我听见绵绵的虫声以及大地自身神秘的律动。
六
仲秋,几场清霜落过,母亲的哮喘病又犯了,白天走路腰杆弯得像大虾。整夜喘得无法入睡,她挣扎着搓草绳,被奶奶制止了。父亲四处八道去找草医抓回药,还买回一个猪心肺一起煮了让母亲吃,按草医的吩咐,煮肺是不能放盐的。母亲望着一旁眼巴巴的我和弟弟,便只喝汤,把肺片都让给我们吃。肺片很苦,我们是皱着眉头一块块吃下的。吃完肺片还不满足,便学母亲的样子喝汤,不想那汤苦得让人无法下咽,且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只好作罢。猪心肺吃了好几个,可母亲的病并不见好转,经常在夜里发作,房间冷得像冰窖,奶奶便把一件棕匹做的又长又宽的蓑衣披在身上,老半天为她捶背。有时捶着捶着便睡过去了。
后来奶奶听外村的一位老草医讲,乌鸦的血趁热喝了,就能治这种病。可奶奶好像一直没下决心,她说,乌鸦太脏了。
我想:只要它能为妈妈治病,还讲什么干净不干净?
奶奶曾告诫过我们姐弟:“离乌鸦远点。千万不要让它把眼泪滴到你们的眼里。”
我们不解地望着她。
奶奶说:“乌鸦的眼泪滴到人的眼睛里,人就会看见鬼,不吓死才怪。”
我们张大了嘴。
每夜听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喘息,我忍不住了。在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无师自通地袭用了人类惯用的伎俩,隐身于乌鸦从不防范的杂木林中,对着一只看似个大儿肥的乌鸦操起了弹弓……
奶奶见到我提着一只大乌鸦回来,目瞪口呆。我视而不见,跑进灶房提来菜刀,在床头一刀砍下乌鸦的头,从病床上扶起母亲,母亲痛苦地闭上眼,张开嘴,火红的乌鸦血冒着滚滚热气喷射而出,被母亲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滚滚的鸦血烫伤了母亲的口腔,还把她的牙齿和嘴唇染得一片赤紫,使可亲的母亲一时变得陌生可怖。身首异处的乌鸦头上的两只小眼却久久不闭。一旁,姐姐和弟弟一脸惊恐之色。
我把流尽血的乌鸦放进一个竹篮子里,用一把稻草盖好,装着去割草的样子到了晃桥河,看到四处无人,我用镰刀把乌鸦剖开,撕掉内脏,剥皮清洗后,转到村后远远的坟地,找柴架起火,把乌鸦用一根竹棍穿了抬在手中烧得香气四散,又割了些青草盖在上面带回家。我做了个手势,弟弟和姐姐便跟着我来到后院的柏树下。我拿出烧得黑糊糊的乌鸦。撕扯下一块递给弟弟,他头也不抬地啃嚼起来,递一块给姐姐,她摆手不要,一转身走了。
我说,“以后我们天天吃烤乌鸦。只是,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你能做到吗?”
弟弟嘴里含着乌鸦肉,连连点头。
就连嚼着骨头的大白狗也不住点头。
当夜,喝过乌鸦血的母亲果然睡了一个安稳觉。
我跟奶奶去一家人接生,一个脸上长满脓包的小伙子正在一个烂瓦盆中用耗子药拌麦粒,奶奶顺口一问,小伙子回答说,眼瞅着他嫂嫂就要生娃娃,家里连一两油都没有,哥哥要他去雪地毒杀几只麻雀来给他嫂子补身体。奶奶说:“人啊,不能光顾自己活,还是要给有命的东西留条生路。”小伙子听了我奶奶的话,二话不说,端起半盆麦粒,又到院角提了锄头往外走去。我跟上去,小伙子在一块菜地里挖了一个深坑,把麦粒全部倒下去,用土掩埋了。
我再没打过乌鸦。
七
记忆中,童年的冬天都很冷很冷。
仲冬,天空的一角突然变得惨白如纸,村里的老人们说:“老天开‘雪眼了!”次日一起床,瑞雪飘飘,世界一片银白。就在这样的一个冬季的一天,我刚满八十岁的奶奶一病不起。
刚上小学的我这天和小伙伴放学踏雪从学校回村,路两旁,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秃的大树高枝上,扇动着翅膀,哇哇地叫个不停。我们不约而同地捏雪团打它们,它们仓惶地飞走了。
回到家,不见奶奶,母亲一脸忧伤地告诉我,奶奶病了,他们借了骡车把她送到后山的叶老草医家里治疗。母亲还说,刘老奶奶也病了,和奶奶一起住在叶老草医家治病。
刘老奶奶七十多岁了,是村里公认的最能干的老人。去年建军节那天晚上,她家的鸡厩没有关好,五只鸡都被黄耗子咬死了,包括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这天,我和奶奶到了刘家时,却看到七八只小鸡在她家小院上叽叽地叫着,啄食着地上的碎米。我很惊奇,问她家的小鸡是从哪里来的?刘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说,晚上睡觉她就把鸡蛋放在热被窝里捂着,白天就把鸡蛋放在灶下面的热灰里。几天后,小鸡就出壳了。在村里二十多个老人中,奶奶与邓奶奶、刘老奶奶处得像亲姐妹。
放晚学回来,在我家的小院里,我看到奶奶的棺材被抬出来了,村里三四个男人和父亲一起忙活着在“炼棺材”———煮沥青涂抹在棺材上。
常常,奶奶要父亲叫人把她最后的“家”,从我们睡觉的小屋抬到院子里,让春天的阳光晒一晒。
奶奶不止一次对我们说:“春天的太阳最干净。奶奶是怕冷的人,我要让我的家暖暖的。哪天我死了,住着才舒服。”有时,我和弟弟会和奶奶一起挤在她的“家”里躺着,听她讲故事。她的家很小很小,但散发着柏木特有的清香,我和弟弟常常在里面进入梦乡。
晚上,父亲和几个男人围着火塘,就着一锅煮洋芋默默地喝着甘蔗渣酒,屋外,乌鸦在风雪中大叫着,但没有人理会它们。我一个人睡在床上,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在地上、树枝上,簌簌作响,感到孤单得不行。清晨,我刚醒来,父亲请的为奶奶择坟地的阴阳师到了。阴阳师吃了母亲特意为他煮的面条,便和父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银装素裹的后山走去,飞雪不一会就填满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平生第一次,我心里像少了一件东西,是什么东西,我又说不出。
给猪喂上食,母亲背着弟弟,提着几个鸡蛋,带着我和哥哥姐姐,行走于一片苍茫而寒冷的雪地,一起到后山的叶老草医家看奶奶。奶奶昏睡着,母亲询问奶奶的病情,老草医神色凝重,一声不吭。母亲不住地抹眼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说:“奶奶活到八十岁,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眼看大年就要到了,生产队要舂粑粑了……”
倒是刘老奶奶还神色安详,有一句无一句地跟我们说着话。午饭时,奶奶才清醒过来,她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艰难地说:“娃娃他妈,老牛老马怕过冬,你回去跟娃娃他爹讲,我要在家里咽气,叫他快来把我拉回家去……”
当天晚上,奶奶被父亲和哥哥驾车接回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屋。
此后的数日,我家终日弥漫着浓烈的药香。父母在不声不响地筹备着奶奶的后事。但那天看上去比奶奶精神好得多的刘老奶奶,却在一天深夜家人熟睡的时候,默默地走了,走到另外一个世界。村人踏着雪,把她送村后刘家的老坟地里。
少年不识愁滋味。外面到处是积雪,没有一处可供玩耍的地方。这天,我和弟弟在土楼上玩跑马的游戏,整个土楼被我们的脚步踏得山响。楼下的母亲几次干涉没有效果,也就懒得理我们了。玩累了,我们下楼,听到奶奶在叫我们,母亲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跟我们进了奶奶的小屋。奶奶少见地安详,她甚至自己爬起来背靠着墙壁。她问我们:“刚才是不是打春雷了,轰隆轰隆的?”我不敢告诉她是我和弟弟在胡闹,正不知如何回答,母亲回答她:“妈妈,是打春雷了。您的耳朵真尖。”
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出现在奶奶枯叶样的老脸上,我发现奶奶的眼角竟然沁出了一丝泪光。奶奶忽然问母亲刘老奶奶的病好了没有?我刚要回答,母亲悄悄地在我腿上拧了一下,对奶奶说:“她的病好多了。”
这天,太阳很好,我放学回家,惊奇地看到奶奶拄着她的枣木拐杖,站在我家的老柿树下。她要我扶她到村里到处走走。我扶着她,走出小院,在村头,奶奶看到路两旁满地的纸钱,什么都明白了。她一下推开我,狠狠地丢了拐杖,扑倒在雪地上大放悲声:“老刘妹啊,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过大年的呀,你就舍得丢下你的老姐妹,你咋不叫上我,我们好结伴一起走啊……”
八
村里死了一个人,又是一个老人,犹如秋天的树上掉下一片叶子,人们很快就忘记了。
等奶奶提着一大竹篮纸钱,到刘老奶奶的坟头焚烧时,真正的春天来到了。
我被母亲指使跟奶奶去给刘老奶奶送纸钱、送寒衣。纸钱是母亲从邻居家借来“钱模”帮奶奶打的,“钱模”是一把小小的木锤,锤头刻了镍币大的圆形,使用时,把一沓黄色的草纸垫在一块厚实的石板上,一锤砸下去,草纸上就留下了粘连的圆形,打过圆的纸就能称之为“钱”了。“寒衣”是奶奶亲手用红纸、绿纸剪的,一件件式样奇特,我从没有见到过活着的人穿那样的衣服,而且它的大小只适合四五岁的孩子穿,我于是想象人死了爱穿怪模怪样的衣服,而且人都变小了。
我们是黄昏从村里出发的,但奶奶走得实在太慢了,等到了坟地,已是满天星星。奶奶在刘老奶奶的坟头磕了头,用冬天的树枝一样干瘦的手指,沾着唾沫,把纸钱和寒衣一张张捻开,我要帮她,被她推开了。奶奶划燃火柴,轻轻点燃,随后口中念念有词。奶奶的念诵声,如河水一样深长,像夜色一样苍茫,深入我的骨髓,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征服了。而纸钱、寒衣燃起的火光,使奶奶的脸像泡在香油里,我想我的脸也一样。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迫着我的胸膛,使我连一口大气都出不了。直到最后一张纸钱、一件寒衣化为灰烬,我们才坐在坟头边上的田埂上休息。晃桥河两岸,小麦初黄,蟋蟀、蛙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更多不知名的夜虫子在合奏,还有点点萤火在河流低空促促飞动,这些,使我的心情一点一点好受起来。忽然,奶奶指着夜空说:“小刚啊,你看,你刘老奶奶就在那里。”
我赶紧一抬头,只见满天繁星,便疑惑地望着她。
奶奶依旧仰面朝天:“好人死后,灵魂就会升天,变成一颗星星。将来奶奶死后,你想瞧见奶奶,晚上一抬头就能瞧见了。”
“那坏人死了又会变成什么啊?”
“那还用说,坏人死了变成鬼了。”奶奶的口吻很肯定。
“我听人说过世间有鬼,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鬼还有脸让人看见?他们都躲藏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奶奶向地下啐了一口:“我们不要再提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奶奶,你不会死的。”
奶奶淡淡地一笑:“哪棵树不落叶,哪个人不变土?你还小,等你一长大,就什么都知道了。”
快回到村子的时候,突然有一颗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拖着又长又白的大尾巴,我问奶奶:“它怎么掉下来了?”
奶奶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说:“那是有人从天上下来投胎了。”
“什么是投胎?”
“就是重新变成孩子生出来,再一天天长成大人……”
我还要问,我家的大白狗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迎接我们了。
我家小院的梨树满树白花时,我们吃饭时,碗里多了一样菜:山芨芨。母亲高兴地告诉她的孩子们:“多吃一点,是奶奶刚从山上采回来的。”一旁,奶奶脸红了,她用春阳般的目光,望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像山坡上一头老牛,望着一群正在吃草的小牛。
九
但我们一家高兴得太早了。
次年夏天,奶奶又重病卧床。只要没有人在身边,她就会从床上摔下地。村里的人都说她活不长了。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的话:去年,奶奶病得那么重,不是又活过来了吗?
叶老草医过来看了,连连摇头,说不要再拉到他那里了。
此后的数日,我家终日又弥漫着浓烈的药香。
但大人说什么也不让我和奶奶一起睡了,要我和他们挤在一起。
一个深夜,我从父母的房间起床出门撒尿,回屋时,又习惯地进了奶奶的房间。爬上奶奶的床上,一闻到熟悉的气息,我睡意朦胧,忽然感到鼻孔痒痒的,睁开眼睛,是奶奶正用手指头拨弄我的鼻子,床头的油灯也被奶奶点着了。奶奶说:“快醒快醒,奶奶送你一样好东西。”我一骨碌坐起来。奶奶瘦小的身躯扑在床上,伸手从床头的几个墙洞里,艰难地掏出十几团大大小小、黑黑白白或黑白相间的头发交给我。奶奶定定地望着我,轻声说:“小刚,你还没有出生,奶奶就动手攒这些头发了。等哪天货郎来了,你用它去换一支水笔。你哥初中毕业都没有水笔,老让人笑话。”长那么大,我的心从没有那样难受过。我全身只穿着一条裤头,跑到晃桥河边,放声大哭。
天亮,奶奶说她想吃木瓜粉,父亲赶紧掏出五角钱给我,让我到县城去买。我抬着碗奔出门。记得我从没跑得那么快过。到了县城卖木瓜粉的小摊,我一摸口袋,五角钱不见了,那时的木瓜粉五分钱一碗,可我口袋里再没一分钱,只好抬着空碗回家。战战兢兢回去,家里没有一人责备我,因为奶奶已经昏迷过去了。
大人们把奶奶抬到堂屋,轻轻放在一块垫着灰毡的门板上。大白狗伸长脖子,惊讶地望着躺在屋子中间的奶奶,它摇摇头。它比我还先接近这个老主人。它的心头一定充满着难解的疑惑:十几年来,它从来没有见过她在太阳升起后还赖在家里。它识趣地带着几只小狗,轻手轻脚出了门。上个月,它又做了母亲。
乌鸦在我家小院上空叫了又叫,有几只把嗓子都叫哑了。当夜,在乌鸦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叫声中,奶奶死了。五保老人邓奶奶和母亲一起为奶奶洗了身子,又为她穿好寿衣,最后邓奶奶往我奶奶已经僵硬的手中塞东西,往左手中塞了一块红糖,在右手中塞了五块钱,老人口里喃喃地说:“金大姐,你听好,黄泉的路九千九百里,路上饿了,你就拿钱买点东西吃了打个尖。阎王爷的看门狗三百三十条,你把糖丢出去,它们就不咬你啦……”
春金的妈妈也来了,她的肚子又已经腆起,她一声声哭号:“梁奶奶呀,说得好好的,你不是答应为我接生的啊,咋你就走了,你说话不算数……”春金抱着刚长出三颗牙齿的弟弟春东,静静地站在她妈妈身后。当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含着一种我形容不出的东西,但我却能感受到,这时的她,跟那晚和我一起趴在楼板上的她,就像不是一个人,那晚她像一块冰片,现在像一汪月光。
大白狗坐在院角,嘤嘤地哭着,几只小狗却趁机吮咂着它空空的乳房。
我伏在棺材边上,想再看看奶奶,但我看不到了,一张黑黄色的草纸盖在她的脸上,我不敢去掀,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了。
邓奶奶赶紧将我一把拉开:“眼泪不兴掉进棺材里……”
在钉棺材的斧锤声中,弟弟问一头白孝的母亲:“妈妈,我们是不是永远见不到奶奶了?”
母亲用手袖抹抹眼睛,摇摇头说:“才不是呢,我们在梦中就能见到她了。我奶奶死去二十多年了,可我常在梦中看到她。”
奶奶死后,床上的东西和她的一些衣物,都被父亲挑到坟头烧了。父亲说,奶奶在阴间能一样不少地收到这些东西。父亲还用石灰水粉刷了奶奶住的房间,换了被褥,要我和弟弟住进去。
可弟弟说他不敢住。
母亲说:“奶奶是你们的亲人,你怕什么啊?”
弟弟就跟我一起睡了。
父母还把掼盆、竹筛、谷箩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搬进来,但我感到小屋像白茫茫的雪地一样空旷。
我和弟弟晚上经常爬到我家院角的大草垛上玩耍。星光下,波光鳞鳞的晃桥河斜斜地穿过河谷,河面上雾气腾腾,星星一颗比一颗大,一颗比一颗亮,近在眼前,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一颗在手。我问弟弟:“你想不想看到奶奶?”
“当然想啊,可妈妈不是说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奶奶吗?我会做梦,但一睁开眼睛就什么都忘记了。”
“好人死后,灵魂就会升天,变成一颗星星。奶奶死后,就变成一颗星星,你想看见奶奶,晚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了。”
“谁说的?”弟弟仰面朝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我说:“哪棵树不落叶,哪个人不变土。你还小,一长大后就知道了。”
我想:奶奶的星星哪一天会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变成孩子,我会不会认不出她?
我生病,到大队卫生室打了半个月针都不见好。母亲急了,说:“要是奶奶活着就好了,她会给你叫魂。她一叫魂,你就好起来了。”
我对她说:“你帮我叫魂不是一样吗?”
母亲叹气:“都怪我,只跟奶奶学了一点皮毛。”
平时走路快如风的我病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母亲背着我到晃桥河焚香烧纸泼水饭叫魂。她口里念诵有声:“天神地母,保佑他啊,三魂七魄,快回来啊,见河有桥,走路有鞋啊,天冷有衣,好吃好在,过一世啊……”一切做完,母亲还是不相信自己:“奶奶叫魂时要说几十句的,一句跟一句从不重样。我只记得三句五句,不知灵不灵?”但我的病还是慢慢好了。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现在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他们仍然耳聪目明,行事自如。他们时时对我们念叨奶奶,在忙里忙外时念叨,在我们头痛脑热时念叨,在有鱼有肉有大米饭吃、有新衣裳穿时念叨,在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先后光荣入伍、考取大学和嫁娶时念叨。“你奶奶要是活到九十岁就好了。”“你奶奶要是活到一百岁就好了。”他们都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的人,明里暗里,我从没有听他们说过奶奶的半句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