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掌印
2015-09-10卢年初
卢年初
在大地的摇晃中安眠
小时候,常听大人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孩子,说若再淘气,就让地震震掉了事。这是气话,表示的是种瞬间的恼怒,条件反射下,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魔鬼。前不久碰到个命运多舛、怀才不遇的朋友,吐烟把酒,闷闷不乐,说万一来了地震,把好人留着,把那些奸讦之人全部埋掉。感谢信任,我有机会倾听,似乎属于留着的一类。只是这仅仅精神胜利而已。地震不会听从谁的召唤。大地不会听从谁的召唤。大地不会参与任何恩怨,它跳动的是自己的意志。大地却以它的率性而为,一年又一年的噬咬着人们的心。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叶,地震的传言在方圆百里甚嚣尘上,像巨大的乌鸦在空中散播着乌云。我的老家出城往南八十里路。那时我还读小学,根本没了上课的心思,整天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动物出现异常。一部分同学出现神经过敏,到处是鸡飞狗跳的异兆,老师和生产队长折腾得晕头转向,阐说少管闲事。紧要着呢,地震来了,要是开裂的话,孩子们个头小,肯定最先滑进去。记得暑假以后,隔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说是大人叫他们来的,城里建筑物高些,在乡里安全点。这样才算踏实些,那好啊,终于有了比城里强的地方。说归说,大人们内紧外松,晚上全都扯着蚊帐,睡在禾场上。帐子里时不时会跑进蚊子,那时我父亲还在,似乎老在假寐,梦中我常常听到扇子拍打的声音,也许,他是在等待着大地的摇晃。
我妻子是在河洑长大的,那是城市北郊的一个工业小镇。她住在工厂,背倚着山,面朝着水,地理环境更为堪忧。那时她便显出机敏灵动,参加了学校的地震测报小组,煞有介事地和同学轮流观测微安表,测土地电。观测的人很牛,手里提的一个小闹钟,规定的观测时间一到,连上课也可不顾,大步流星外去,整个教室为之羡慕。需要持之以恒,得把观测数天的数据连起来,高高低低画上曲线,确定是否有什么异常。回到家里还有一个试验,用一根线缀上一个铁砣吊在天花板上,地面上对应画上一个“+”字,砣尖对准叉心,第二天看是否有所变化。他们晚上睡眠更加花费心思,睡在工厂的大坪里,底层把木头绑成木排状,再铺上木板,加上床席,便有了舒坦。似乎万无一失了,万一地震,四周有水,床冲到水里也还有救。
这就是摇晃的童年,在城市的一南一北,我和妻,和许多湘西北的人们,聆听着露天旷达的歌谣。
当我到这个城市工作以后,便知道得更多,那时附近的确发生过一些小震,只是震感不大,避免不必要的惊慌,也就未加宣传。历史上也出现过大地震,1631年出现的6.8级地震,是迄今为止有记载的华南内陆最大的地震之一。康煕九年编纂的《常德府志》有记:“崇祯四年辛未七月十七日已丑亥子之交,府城内地震异常,城屋崩坏,墙垣尽倒,打死居民男妇无数。”后面还作了详尽的叙述。我的妻子是地理教师,她告诉我,这里处在太阳山断裂带,地震是有根据的。再后来,碰上地震局的同志,把断裂带的走向讲得更精细,把防范的举措也讲得更明了。杞人忧天,有人在忙碌这事呢,苍天有眼,大地有根,一切自有维系。然而,遇上黑云摧压,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不免还是惊慌,不会是什么要来了吧。它成了我们身体中的某个暗疾,一旦遇上什么气氛,就会犯病。
说说二○○八年五月十二日的事。那一天上午工作劳累,中饭草草了事,就在办公室睡觉。我的办公室在整栋楼最高层的东头,很安静,午休时间更不消说。先躺在沙发上,看一会地方的报纸,睡意就来了,睡得很沉很香。大概睡得差不多了吧,朦朦胧胧的像被谁拽扯,晕晕乎乎再一省神,窗外的树哗哗啦啦作响。门口有人紧急敲门,大声喊叫,快下去,得地震了。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下楼,同事们站在院子的操坪议论纷纷。得地震了。不知是不是小震,大震还在后头。如果已经大震了,不知震中是什么地方。我马上给长沙的朋友打电话,他们也有感觉,却无大碍,更多情况也不清楚。我又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居然打不通。心里着急,却又安慰自己,在地震宏远的气魄中,几十里路,也不算距离,应该和我这里差不多的情况。过了几十分钟,一切清楚,是我们西北边的汶川蒙受了巨大灾难。
即使叨念了这么多年,实实在在的这么一击,仍旧猝不及防。大地是不打通知的。大地的秘语谁也听不懂。大地的思维更无从知晓。也许那一粒子弹是打这儿的呢,我们是同属一个级别的重点监视防御区,只隔八百公里,就那么一下偏了,便射中了汶川。我们像站在悬崖边,几天过去,依旧诚惶诚恐。也许大地的气发了,会休息一阵子;也许汶川一震,挨边的地方都震松了,这儿也岌岌可危。科学这时显得十分脆弱,人们更多地揣测无常。
汶川地震后,我所在的城市显示了前所未有的关注,除了官方的援助外,民间的热情很高,还有人不声不响地跑去做了志愿者。几位诗人豪情岩浆一样迸发,或缅怀,或追问,或自省,产生了一些影响深远的诗作,甚至有的在央视台有关节目中被传诵。是的,我们和汶川同病相怜,我们有着同样的伤疤,只是他们的出了血。而那血呀,也照亮了我们的眼睛和灵魂。
接下来,防震工作掀起一个高潮,特别是公共建筑抗震设防烈度,由原来的7度提高到8度,而学校是首当其冲。三年时间,所有的学校房屋建了档案,有加固的,有重建的,全部焕然一新。想不到地震一来,把许多投资带来了,把新的校容校貌带来了,校长们开怀大笑,他们的眼里只有牢固,明亮,而忘记了地震。这是一种坚强。我们和大地的对抗的确不在一个档次,它要击倒谁,只看用多大的力气。但是我们只要有了坚强,便无悔。
最后,我又想起妻子讲她小时候防震的事来了。人人都有焦虑,唯有她七十多岁的奶奶无所畏惧,坚决不肯离开房子居住。她说地震来了好,还不用疼,不用埋,一下就去了。我们是大地的一分子,本也无法分开,翻来覆去都是大地的事。我还要在老奶奶的话后面补充一句,假若被掩埋,那就等待再一次地震吧,重新做人,做这块土地的主人,那是多么的诗情画意。好了,对于一些伟大的死难者,大地也许是再一次孕育,这是世上最美的安眠。
那些大水搅动的日子
梅雨季节来了,河流像吃了激素似的,日胜一日的丰盈。而城市的心事却渐渐沉重,得赶紧把这胖胖的女子嫁走,留在家门口像是一堵墙,堵得人心慌。
看水去。一波一波的,像是三月赶着城外桃花源去看桃花。河流的花朵,不但没有芬香,还像鱼儿的嘴,咬得人的心里疼丝丝的。不光是星期天,不光是黄昏后,到岸边散步游走的人一簇一簇的,看水和堤岸的约会不断地提升。那时,我还住在江南,沿着阳明路向北走,直达防洪大堤。这里有个轮渡的码头,坡度稍缓,上下不花什么气力。上得堤来,我喜欢向西走,通过一片机关屋宇,向城郊延伸,逐渐呈现自然朴素之美。河面的船只明显少了,许多活计已经歇业,躲迷藏似的不知去了哪里,除非洪水大了,紧急调用,才会一窝蜂地嗡叫出来。水像蚂蚁上树一步步向城市爬了上来。我常常去的那个小码头已然被淹。那里寂寥了些,堤内住的是农户,是我散步的极点。小时候我常随母亲和姐姐在水边捣衣,总担心哪件衣服飘进了水里,出了远方。我便爱在这儿逗留。而今在码头青石板边磕碰的不是我了,想必是一条什么鱼。再过一段时间,南北相通的轮渡也将停运,单位上好几位凭此上班的兄弟又会骂骂咧咧,坐公共汽车绕一桥要折腾一个大圈,得耗费一个多小时。看水的人越来越多,大堤变成了繁闹的步行街。整个城市睁大了眼睛,看堤外的野生的杨树淹去一截,变成一丛芦苇,再慢慢变成水中的一朵花,一朵浮萍。
那时母亲和继父从乡下来城里开馆,只有他们从不到岸边来看水。母亲年轻的时候跟随父亲在沅江打过一阵子撑蒿网,继父来我家之前也是在沟港河汊打撒网的,他们与水相处了许多年,知道它的脾性,水就像个孩子,一阵子忽略了,就会做出几个怪动作来引起人注意。可不么,他们偏不看。记起来了,老家菱角湖,作为沅水下边的一个弹丸之地,很小时就常常被水淹掉。老家人也不烦,水一来,咱就搬到了堤上;水一走,又拖儿带女回到自己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呀,水一定是个失望的小偷,不怕它来。记得那时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搬离这样的地方。母亲说:搬得离大地么?哪里都有不如意的呢。水里还有鱼养活我们。所以,所谓讯情,在老人家眼里就是一阵呵护,一种亲昵。
最先警觉汛情并着眼于防控的自然是单位。我喜欢防范的日子。没有敷衍的检查,没有冗长的会议,没有写不完的材料,一切变得纯粹而消停,因为水而在拭目以待。主事的人在各个水域布阵去了,几个得力的干将也抽到指挥中心去抓调度,留下我们一干人等,说是突击队员,一般情况则天下无事,太平度日。而这时却最能作主,要什么有什么,长靴,雨衣,铁锹,旧的不行了,可以换新的,不上战场,枪马虎不得,似乎可以把水吓跑。不爱吃方便面,偶尔可以在对面的小餐馆叫叫饭,堂皇一下。值班虽是办公室安排,可以提些要求,自由组合。我们几个牌友,正好凑成一组。办公室的地儿小,打牌移到了会议室,电话线随之扯长一些。一场值班下来,不知谁的加班补助要成慰问金。有人批评了,是看不清大势,那就不打了,就看报纸,看电视,关心水情。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倒还急迫了些。也许大水真的会来。来了也不怕,城市是要保的。有人产生争执,比打牌产生分歧还不好调处,说是要保也只保江北,那才是城市的核心区,江南说不定得为它溃垸。的确有这种传闻,江南人水的痛疼更深。
记忆中还是实战过一次。两千年以前,水连续猛了几年,特别是九八年六月,长江干流水大,作为其南岸支流的沅水没了出处,倏地窜到了危险水位。谈水色变,整个城市绷紧了弦,要一矢中的,将灾难洞穿。那天阴沉沉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压抑的气氛零敲碎打地植入到人的骨子里。到了下午三点钟,接到紧急通知,所有的干部前往红云村堤段,去抢修子堤。这意味着原有的堤面已敌不过水位,要加高,再加高,要和水比一比,看谁长得快。水彻底浑浊,人再无选择,两者进入了面对面的对决。又重又湿的沙包在堤脚,要抬着攀上十几米上的堤面,还真需要些力气。一些平素文雅斯文的同事如鲤鱼上水来了精神,只有我,虽然有力大者牵扯在前,只是顺势一托,仍然如蜗牛一般。时光难熬,叫苦叫累却不敢,那伤了年轻人的面子,即使空手下来,也是弓着背甩着手不敢怠慢,众目睽睽呀。劳碌了两个多小时,饿了,却不能跑远,就着在靠近的一户人家吃饭。菜也不多,超大的一锅红烧肉,加上两个小菜。时间仓促,也没有任何佐料,那红烧的劲道却恰到好处,原味浓,不肥腻,直接抵达舌尖深处的欲望。
饭后以为还要继续干活,突然来了一道指令,机关职员全部往后撤,把后面乡里来的民工调上一线。据说,根据督查的结果,前面筑堤的效益太低,得量才而用。我们前队转头变成了后队,各个单位对口联系一个乡镇,提供经费保障,保吃保住。农民万岁,力量万岁。经费就不喊万岁了,横竖不用小人物操心。对来势汹汹的水则莫奈其何,太不够朋友,何必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咱们原形毕露呢。
从堤上下来,妻子找我商量,都在为可能的垮堤而算计,我们也得尽早应对。原来,先天还有一场虚惊,说桥南市场那边的堤开了口子,好多人摊位上的东西都不要了,作鸟兽散。这不是真相,翻砂鼓水的地方还是有一些,没办法,外界入侵的时候,最靠不住的还是一些缝隙。而这又有渊源,有的做过闸口,有的打过水井,有的堤脚不远处修过房子,水一使乱子,这些缝隙便说话了。这就是水的过人之处。我们只能看到大地的表面,而水能深入到大地的深处,它能在很多层面和大地交流。它的这些话会吓倒一批人。楼下开馆的母亲不怕水,也稳不住了,说要把面粉之类的搬到我们住的二楼来。住房离河堤大概有一公里,若是有难,估计水势到这里也会减去势头,可是二楼还是会淹的。邻居也有反应,两口子为东西是否搬到四楼去在争吵,男主人不搬,孱弱的女主人一口气居然把电视机搬到了四楼。这女主人也有点像眼前的水,发起急和怒来,势不可挡。我笑了笑,真有那样的情况,一袋面粉也无济于事了。
城市终究安然无恙,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阴暗的侥幸,下游决了个口子,把压力一下减轻。母亲说我有定力,东西没有白白地搬上搬下。她倒是收获不小,上堤的民工,卖盒饭的多,一次便是几十盒,发了点小财。只是有的还是赊帐,管它呢,不亏本便行。贮藏的众多饼干,要突击处理,读中学的儿子当仁不让发给了他的同学。防汛结束后,评了许多先进,我干的事少,未评上,有人调侃我,我说以后再争取。
然而争先的机会不多了,新近几年水势弱化了许多,不是梅雨爽约,想必是上面的三峡大坝修了,许多愁苦嵌进了坝里。然而城市的梦里依旧湿润着,盼望太阳不要离去太久。
慢慢抵达城市的疼痛
城市在乡村的眼里,说不上是海市蜃楼,也是山高水长。这里的遥迢,指的更多的是心灵的距离。乡村愿意居住在自己的僻陋与卑怯中,高贵在自在里,若是让愚钝浅薄暴露于前,便是最大的压抑。许多乡里人有亲友在城里,却不愿多联系,不愿巴结讨扰,不愿丢人现眼,说是人穷志不短,争一口谁人不知的骨气。还有一个嘴上不明白说的理由,太花钱。进了城里,就禁不住诱惑,就想带点什么回家。可回到家里,发现城市是带不走的,白白把钱留在了那儿,跟着回来的只有是否划算的自嘲。然而城市,又总是乡村最后的靠山,遇到解不开的疙瘩和过不去的坎,扭扭捏捏还得寻仙问道。
很多年前,我是乡村投到城市这汪湖水中的一粒石子,想问问水有多深。我无所作为,没有弄出什么声响,却留了下来,回不去了。许多城里人就是这么来的,由打探消息的,变成了打前站的,似乎等待着乡间什么的到来。羞怯的乡间很少能来。该来的也步履蹒跚。我的能耐低微,乡间的体谅成就了我的出息。无所不能的城市啊,我只是你的一缕小小的叹息般的呼吸。找工作的帮不上忙,借钱起屋的帮不上忙,分低读书的帮不上忙。也许只有一件事,我沾了城市的光,万一哪个亲人生了什么乡间治不了的病,我可以帮助跑跑腿,而且责无旁贷。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外婆有了六十五岁。我很想她来,看看外孙怎么个活法。打小时候,她一直很宠我,很期望我,我不能有多大的回报,却想着给予力所能及的慰藉。但是她不来,说不用来也知道城里是好地方,是什么都有的地方,是离开了吹风刮雨和污泥浊水的地方。其实,外婆是怕麻烦我,怕自己年老不省事给我丢脸。我便巧说乡里也是好地方呢,城里许多方面还是乡里供应着的。外婆总是不听,为的自然是不来。而一九九五年秋天的某个日子,她不能不来。那时,她已七十七岁。吃饭的时候,菜叶里面裹得有一根像针一样细的篾棍子,一不留神刺着了喉咙,疼痛难忍,几天没能进食。她的邻居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正好待在我这里。我和母亲风风火火地去了,尽量地夸大病情,说只有城里才能速战速决。外婆将信将疑,却也依了。外婆住在贺家山,来回也只两个多小时。一进医院就照了片,开了药,外婆很忐忑地住在我家里。那时儿子八岁了,每天按时牵她下楼,到楼下的诊所打针。外婆的身体很好,一向不把小病当事,很少用药,效果特别快,两天过后,奄奄一息的她,多了不少生气。由于喉痛,外婆很少说话,却对周边的一切非常细心地感受着。怕她多虑,我们的内心惶恐,在屋子里很少高声谈笑,吃饭时也不朝她多望,只顾吃自己的,把一切弄得自然些,舒展些。外婆住了旬余。她老人家活了八十七岁,离世的时候还说我的歌唱得好,说是在城里听到了的。我一点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陪她看电视来着。也许是听了那里面哪个歌唱家的声音吧,老人们善于把美好的东西幻化给很是怜爱的下一代。也别管这些了,只是了却了一桩心愿,让她进了一次城来,一根细棍子的罪恶,也算是促成了一件幸事。
相比之下,母亲的忍耐劲差一些,稍微有点小恙,就神经兮兮的。母亲说是从外公那里遗传的,对什么都那么敏感。外公走时,我们很小,那就以母亲说的为准了。印象中母亲来城里治过两次病。一次是九八年春节。那年我们也在老家一起过年。初一那天,邻里有拜年的,敬了几个蛋糕茶,一人未吃,母亲嫌浪费自个吃了,到晚上便发作,沿腰际辐射疼痛。第二天弄到了城里,到六医院看了急诊,胆囊炎。打了止疼针,病势一下去了不少,母亲坚持不住院,只白天在那里打针。治疗完毕,医生反复交待,尽量不吃鸡蛋。她依然我行我素。不是不怕,是尝试了几次,没事。而继父是个霸得蛮的人,又支持她吃。只有当着我和妻子的面,她才说从未吃过了,像个说谎的孩子。
大概过了几年的某日,乡里突然来电话,说母亲得了大病,床也起不来了。这次一来就住进了四医院,母亲连反对的力气也没有。主要的症状是只能躺着,站起来就心慌目眩。后来确诊叫椎基底动脉供血不足。治了两周,母亲觉得好了,花了两三千块钱,舍不得,没和我们合计,就强行出了院。然而,住家只有两晚,又回到了医院,这下安分了,直到医生许可为止。母亲带了药回去,从这以后,每逢出现类似症状,立马找村里的医生用针。她成了自己的医生。她很高兴,说不用动不动到城里,挂号得排队,在医生门前就医还得排队,太耗时候。事实上干这些事都是妻子忙乎,她只是在一旁等待。母亲怕人笑话没有见识,来城里干什么都是闷声闷气的,先要在一旁看一看,听一听,才会走上正途,所以总是效率低,随之便烦,在城里活得蹩脚。而在村子就不一样了,有时还耍些幽默,说到城里治了一场病,比乡里的医生还厉害了。
母亲第二次住院,碰巧姐从海南过来,也就侍奉了一阵子。姐姐一家人去海南二十多年,在建筑工地上做的竖焊,在那里买了房,安了家。母亲病好后,趁着机会她在这儿也治治血吸虫病。多年以前,这儿是血吸虫严重的疫区,五十多岁以上的湖区人好多都有。这种病除非不得,得了就像影子终生相随,赶不跑。影子大部分时间没有感觉,偶尔你会觉得腿软,便是提醒。隔得几年,必须要医一次,血吸虫伤害肝脏,不予理会的话,慢慢会导致肝硬化,肝腹水。这是属于这块土地的疼痛,也只有这里才有最好的疗救。海南那边擅长的医生少,每每隔几年姐要回来治一治。姐永远走不出家园,血吸虫是烙印,也是召唤。每次来她都要在老家治。我劝说来我这城里,她不。她是不想沾我的光,到这里治我不会叫她出医药费。这回躲不掉了,反转来又来陪她的母亲如是说。治这病习以为常,大家都很乐观,当是一种疗养,一次走亲访友。
亲人们的疼痛就这样慢慢缓解,消失。这不光是亲人们行走的路,也是疼痛行走的路。我站在这疼痛的终点,只是一个忠诚的信使,阅读着,传递着,将震颤与呻吟输送给城市的神妙。给一切畏缩以尊严,给一切疼痛以抚慰,城市在终结着,它是大地的宠儿,有骄傲,也有责任,恭听万事万物生命的律动。
从小城到北京的距离
我要对世界上的人说,在东经112度,北纬29度,是我居住的城市。
这超过我的预想。在省城大学毕业时,有的人想进大机关,有的人想进大学,只有我以一种卑微的清高,将行李早早地寄回了老家,我以为会在那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栉风沐雨。但那是一个人才匮乏的时代,我分到了一所离市不远的师范学校,进而辗转进了城区,成为一个在别人看来像模像样的永久居民。
我这一生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事,便是让母亲幸福。不是给了什么好的衣食住行,而是来到了这座城市。中国人衡量一个人的出息,就是看待的地方有多大,越大的地方越叫出息,就像一滴水,只有进了大海,随着大浪滚滚,才叫惊世骇俗。我母亲年轻时从队干部做起,一直做到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她以长达三十多年的艰难爬行,而引以为荣,在村子里成了有头有脸的人。她老了,她说的话有没有分量,不在于她了,而在于我给她的荣光延续得怎么样。偶尔进城,她可能会不小心地弄出点声响,而若有人真正托她找我办事,她又比谁都坚持原则:城里一切都是那么规矩。
我只是城市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在这灾难出其不意的年代里,能够过得安详便是惬意。在别处海啸的时候,这里许多人还未见过海;在周边地震的时候,慨叹自己的根基就是不一样;在西南干旱的时候,恨不得把这里众多的河流搬一条过去。这些不着边际的忧郁,只有生活得满足的人才会拥有。母亲才不会管这些。她只知道,城里的东西,买回去的多半很贵;而乡里送来卖的东西,却非常便宜。这就是城市高于一切的质地。
我生活在这城市二十多年,这里的人们很会为自己打开幸福的闸门,他们的自傲不光是这里的亚热带气候,有时还要囿于更小的风光里,以表示鹤立鸡群。我在师范教汉语拼音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课,说这儿是北方方言区,更平俗一点,和北京属于一个圈子里的。大家惊呼起来。借用一个地理名词,好像是一块语言的飞地,离本土很远,似乎是被扔出来的。扔出来的也无所谓,就看谁扔的了,难怪我们讲的话比周边的叽哩呱啦都好懂。好懂的话是条高速公路,走到东南西北都能快捷的交流,托与普通话相近的福啊。然而,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地儿会把我们误为北方人。除了长相,虽同属一个方言区,流浪久了,很多杂音生发出来,鼻音和边音分不清,翘舌音和平舌音分不清。我们相去还是很远,只是残留着某种渊源,像个熟睡的梦,仍在梦里,并未醒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不再激情于这座城市,不再更多地叨念我的情况了,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孙子,我的儿子。城市的光阴走得轻快,面孔不断在变,走不爽利的事物马上要退在幕后,成为一个定格,不再膨胀。我不再是重心,我也要站成母亲的姿势,弯着腰,用不着身体力行,只是充满期待,用一个更大的城市覆盖这已经站立的城市。我对儿子说,我这一生从乡里走到了城里,我要看你能走多远。儿子远比我热爱这座城市,这是他的出生地,他拥有的是儿时的记忆,我拥有的是成人的记忆,两相比较,他拥有的要纯净美好得多。他拥有电影院,溜冰场,图书馆;他拥有爱吃的红烧牛肉米粉;他拥有那些散布各个胡同的原滋原味的伙伴。而我奔跑的时光虽多,但刻骨铭心的记忆少之又少。但是他不能停留,这里只是起点。这里也可以说是我的终点,但随着很多俗务的退出,我不愿意站在这属于我的位置,我要忘记自我,站在他的起点上来,成为他的行李的一部分,提醒他该走了。
儿子二○○五年参加高考,记得那年四月份,我和一个朋友特意在北京作先期考察,实地到多个大学跑了跑,看到时报考哪所学校好。命运总是开玩笑,考试发挥不理想,考虑到上海方面的学校在录取专业时,把优惠分也看得重,便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上海也好啊,气候条件好,文明程度高,海派文化,独具品味。他爱上了这座城市,入校的成绩要高出一般人一大截,书读得特别轻松,假期一回来老吹嘘这里的许多都是上海制造。我无情地揶揄,他不是上海人,外地本科生很难找到工作。他黯淡了。我又说,好多年前本科我就读了,而且招的比例低得多。言外之意,不用多说。儿子大学毕业后心怀忐忑地去了悉尼,读了两年研究生。那日子似乎艰难,本是和个好友一同申请的,那人签证未批,落得个孤单上路。他是个喜欢情感滋润的人,视频的时候,总要讲如何的无聊。我说,这么大的的人了,把委屈憋着点吧,别让大家都跟着不开心。他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说出来也就舒服些。那不是属于他的城市,尽管他反复感慨那边的环境多么美。我便安慰,坚持一下吧,老家的人常常夸呢,你是第一个远渡重洋的人。他一点不激动,我的老家在他心里只是因为我而庄重。我便很过意不去,尽管那是他的选择,却好像暗含有我强逼之嫌,有好几次,想过去看一看,可太远,语言又不通,去了还只会添麻烦。
找工作在上海寄予的希望大些,毕竟在那里读了几年书,几经周折,最终却在友人的推荐下,在北京找了个小职员的行当。工作有了,户口有了,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好像一场比赛有了结果。对儿子来说,这可能只是初赛;于我们来讲,那就是决赛了。我不止一次声明,这下再不管了,也管不着了。说是说,在我们的心目中,北京不再仅仅是个神圣的首都,更多的是与儿子休戚相关的生活,车子,房子,天气,等等。想着想着,心里就被什么堵了,在大城市生活多么不易,就想去实地体察一阵子。即使解决不了多少,也能宽心一些。
北京一家人都去过。记得继父去是儿子考上大学后,带他一起去的。没上那里的学校,就弥补一下,见识一次。继父回来兴奋得不得了,说这下死都值得了。这是一个中国农民朴素而高贵的情感,最高权力机关的所在,永远是内心的凝聚点。我第一次去北京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也还不怎么江湖,从机场回来时,找候机室还兜了几个圈子,便问穿戴整齐、标志明显的工作人员,说常德往哪里走。那小年轻居然反问我,说常德是个什么地方。我当即白了一眼,说常德在中国。添什么气呀,在北京知道的大事儿多,小事儿则难说了。可是我依旧迷恋北京,这就是气派。何况小年轻呢,就是上了年纪的的士老哥也挺牛,每经过一个地方,要告诉你一个名角,末了问一句:你知道么?好像是他的某个亲戚。这里含着一种多么亲爱的情感。
到北京太方便,小城各种交通工具都粘乎着。最快捷的自然是坐飞机,桃花源机场一九五八年建的,在三线城市算早的了。隔天一班,下午五点起飞,七点多钟便可到达。这不比以前,记个大概就行了,去一次算一次,今后可得常来常往。这不再是偶行之道,而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同机的一大溜还可能认识,小城很小,而子女在北京工作的同座便一见如故。我偷偷地瞅着这些人。大城市什么都有,一切都可以复制,看他们带些什么。他们带的只是新鲜,一些挺阳光的疏菜而已。特别告诉我的是,冬苋菜带点,那里好像见不着。我便一旁窃笑,这时的小城有点像母亲的小村,什么都拿不出手,只有打“土”字牌,“野”字牌,显示出至少也叫难得一见。飞吧,打打盹吧,这中间毕竟有一千四百多公里呢。母亲问要经过哪些省。我想了想,不确切地说,大半个中国吧。母亲又问,是不是飞过的地方,就表示到过了?我笑了笑,真还不好回答。
还可以坐火车,有一趟列车从张家界过来的,很慢,要二十多个小时,不想搭,一般到省城去转。还有坐长途卧铺汽车的,十七个小时左右,坐得逼仄逼仄的,没有丝毫回旋,四肢僵硬着,又便宜一些,一些做小生意的喜欢搭。我有时想,以后是否可以体验一次。至于不远的将来,还有高铁,那倒是很轻快的事。一切都在高速行驶,世上所有的距离都已不是距离,你考虑的倒是用什么去丈量,去削减。
儿子到了北京,我们也有了某种归属感,一些区和街道的名称,标志性建筑,努力地记忆,生怕迷失,而被人笑话,要切切实实地本地一把。然而欢快不起来,租的房子,面积小得可怜。在快捷酒店住久了,也还是舍不得。至于打算呢,想的还是贷款,买个二手房将就,那钱也还是别人的,那房也是别人曾经住过的,不是滋味。不要以为进了大城市,就没距离了,还有看不见的长跑等着。而想要的小城的一些东西还带不来。比方一些熟人曾约,到了北京没事,可以一起打打跑胡子,也就是地方盛行的一种牌。可是到了这里,想到相互聚拢来要几个小时,也就兴趣寡然。城市大了,小地方的许多东西在这里成了泡沫,浪也鼓不起来。再过几天,嘴唇有些干裂,就拼命喝开水。妻说,回吧。看着儿子工作倒是乐乐呵呵的,我们便很高兴,说:大城市好啊。
回到小城,母亲马不停蹄,直奔老家。她只是嘴里不说,她也憋久了,想早点回去自在一些。我们终究明白,人活着总要选择行走,美好的是距离,而不能说就是某个地方,且再好的地方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万事万物,没有极限,只有循环,世上的每个城市,每个村庄,每条河流和山脉,每一寸土地,都是向往,它让我们寻找,又指引着最终回到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