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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心湖(四章)

2015-09-10李佳怿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芥川

李佳怿

式微式微,胡不归?

———评藤泽周平《黄昏清兵卫》

两天之内看完了这本书,和山田洋次的同名电影。电影由此书中三个故事拼接而成,内容更有层次且丰富,还增加了深广的时代背影。拍得很不错,光影人物都没有与原著打架。但是我还是偏爱这几则简单的故事,八名散落寻常巷陌的低级武士。胡兰成会说,这是日本的民间清嘉、人世忠贞。我没这好腔调,只觉得读这样的书,平常人世似乎不那么可厌了,实在是好。

八个短篇,像《史记》的列传,恰好书中一武者最爱读的就是《史记》———他不知道自己也被记录下来了么?生命真是有莫知的欢喜。有点令人诧异的是故事背景的大同小异,作者像是懒得去经营背景,同样的武士没落时代、卑微的下级武士、清贫的家、温柔而平静的妻。我忍不住帮作者担心起来,就不怕读者读着生厌么?果真不用怕,一个个故事看来,那些人似乎就在目前,一一相似而又个个不同。这样的故事教人珍重现世,我甚至想起自己工作环境中的某甲来,那些我惯见的同事们,每天经过的路人,在平庸的面容底下,平淡的相处之外,是否也有着动人的故事呢?

小人物的故事,星爷的演绎当算经典,因为有香港的风土在。藤泽周平的书也有日本的风情,最显著的是对岁时的记叙,日常的美。“小阳春的青白色阳光映照着山麓的村子”“太阳落下去了,余光却停留在藩城上空一处涟漪般细碎的云上,又从那染成橘色的云上洒到地上来”。有的故事对天气的记叙则是随时推移,情景交融于人身,读来沁人心脾,好像有风吹在皮肤上。一直只在店里吃过日本料理,在文字中的日食加了一抹淡淡烟火气,“万六的早餐,是盐渍小茄子加一点点醋拌菊花,还有昨晚剩下的咸鲑鱼和酱汤”,还有剩菜呢,一下子被感动。“女人端来了茶和茶点。茶点是腌萝卜和淡腌小茄子。”我小时也常吃隔壁婆婆家的腌食,通常腌食要花一段时间来等待味足,辰光一到,那味道丰富绵长得很,是因为有一味叫时间?

还有就是日本的风俗情态、人事相磨的周转与圆通,冉冉的生活气息,和其间漾起的温情。山水草木间的人情,天然地绵长浓厚。大概因我自小在小地方长大,所以对这类细碎的暖意总是一触即应。乡土气息是从《诗经》而来的风,简单却最动人的歌谣。

不知藤泽周平本人是怎样气性的人,但他塑造出来的男性堪称颠覆了传统好男人的形象。他们常是退缩的,庸常的,甚至有些琐碎的居家男,甘于平淡不求进取。与金庸笔下的武侠人物不同,这些人物几乎毕生庸常,他的武艺积累阶段已经被省略,所以失去了励志功用;他一出场,往往已经是一个有妻有女(很奇怪,都是女儿),工作低微,被生活磨砺得几乎没有棱角的人。终其一生,似乎只有一两段鲜为人知的传奇经验,像唐人绝句一下,凭空甩出一个片断,让人低回不已。你在藤泽的书中读不到英雄长成的故事,他只讲一件事,一个男人如何“善刀而藏”。电影里有数段小姐妹背诵《论语》的情节,但其实书中人物的人生观,倒有与之很不相同之处,比如《论语》中子夏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但书中人物往往反之,对一些细节自律甚严,但是却能在事关大义的时候,冲破自己往常的行轨,做出不寻常的伟绩来。每看到这些地方,我总想起樱树一夜落尽的风姿。说是大义,其实也同《论语》所论相去甚远,至多是为了友情抽刀,其余或为病妻,或为丈人,甚至为与寡妇的过密交往不被泄露。惟其如此,掀开幕布一角,让人窥见表面波澜不惊的江湖底下暗涌的浪潮,只觉扑面微凉有棱,暗自感佩作者构文精深。

最最有趣的是,这些寻常武士在冒险立功之后,往往并不会改变周围的人对他们的看法(那些敬畏维持不过一月,可爱的众庶啊),就像投入石场的湖,不多时就恢复常静一样,很快他又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中,安然地藏于众生。我被这样的人世感动,一个能消化传奇的时代才是一个能产生传奇的时代。当然,足够像样的时代,还要有藤泽这样的人把它记录下来。

这样的书,虽说的是异代的故事,但卑辛的上班族读来会特别心有戚戚吧。我读来是更能体会自己与亲人的艰苦及生活的不易了,让人心生感激。一介武士,为几石食禄辛苦终日,还时时要担心过失减禄,与人相处更是要紧,一不小心就落人口实,饴人笑柄,且不仅要顾全自己,妻儿老小都要一应照顾到,碌碌半生仍一无所有,看身边,妻子腰身已圆,孩子甜梦中酣笑。了此一生———他的故事,不经意便显出生活的沉重与无奈,叫人欷歔,但读来却不觉阴暗,只因再怨再累,有家可归。

故事中的武者往往在政治斗争中作壁上观,却偶然间被裹入政治旋涡的中心,完成荆轲一样的壮举,且慢,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是默默地杀了个人,默默地回家。正义与否,不是他们所能左右,似乎也不是他们有心去考虑的,何况,那些后必再有的争斗本身就说明了历史的无常,同时反衬出人世的可亲可信。这一点电影中说得过露,我觉得不如书的分寸好,武士时代的没落,武者的身不由已,还有不想争名夺利不愿随世浮沉只求平稳度日的心态,都有一种“黄昏”特有的思归暮气。“式微式微,胡不归。”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本科时说想去守玄武门,每天在暮色中闭上城门,后来他做了海关公务员。我一直觉得,他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黄昏的清兵卫。

细雪,飘落心湖

———评谷崎润一郎《细雪》

悠长的书,悠长的电影。散碎的思绪,胡乱抛掷在哑光的稿纸上。如细雪瓣瓣,从穹宇漫不经心飘坠,默然轻划优雅弧线,落在谁的心?

壹瓣:四时

《源氏物语》里,光源氏把妻室按性格分别安置在代表四季的二条院住所中。《细雪》里的四姊妹的性格也分呈四时特色———春之幸子,夏之妙子,秋之鹤子,冬之雪子。

大姐鹤子在故事中仅是衬角,另具深秋特有的成熟气息。足迹几乎没有跨过京都以东的她,甚至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大阪。二姐幸子善感却不多愁,她最讨厌家里冷冷清清,而愿意家里永远充满春天的气息,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已故父亲身上那种爽朗浮华的性格,幸子比谁都继承得多。雪子个性正如其名,纤尘不染。筷子要用热水消毒,掉在干净的桌子上的食物也不吃。却又如贞之助所说,“她的性格并不阴郁,内心反倒有璀璨的一面。”四人中妙子唯独没有享受到亡父全盛时代的恩惠,文章近尾时,她与三好匆匆结婚,偷便地来到芦屋收拾一些应用什物,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妙子恣意妄为的风范和热烈冲动的个性正像盛夏的阳光,过于耀目,不免令人难以忍受。她演出“雪”舞从容不迫,一点也不怯场,“对于贞之助来说,妙子那种目空一切、毁誉褒贬仿佛都不放在心上的大胆舞姿,甚至觉得有点儿面目可憎了。”

姊妹四人的排序也同时是受传统观念影响深度的从大到小的递减。鹤子的过于守旧,繁冗近朽。幸子则较为灵活,但骨子里却还是明确地站在传统立场。看似保守的雪子较之实更西化,在音乐方面爱弹钢琴,吃东西爱好西餐,平时爱看西方电影,外文学的是英语和法语。凡事大多不表明态度,仅是以“嗯”作答的她,似乎符合“中庸”的标准。而爱穿西装、要做职业女性的妙子则几乎已然是现代女性了。而她本人对于这种与家庭传统的割裂似乎并不在意,捕萤一节中她对解释自己为什么单独不穿和服,“今天你阿姨就是千金小姐,我就是摩登丫头。”因没有享受到亡父的恩惠。谷崎似乎暗示着,正是缺少家庭古旧传统的润泽,所以妙子才会形成善钻营的性格和不洁的品性。雪子与妙子间存在严峻的利益冲突,雪子的晚婚延迟了妙子的出嫁,而妙子被社会垢病的行为也阻碍了雪子的相亲。归根结底,因为两姐妹一个是传统的尾音,一个是现代的先声。生命力顽强的妙子,外弱内茬的雪子,可以分别看作西方人和日本人形象的缩影。

纵然存有分歧和矛盾,但四姊妹的感情却始终融洽,像大自然不变的更替。四时行焉,万物生焉。

贰瓣:试履

德国邻居回国后途中寄给悦子的皮鞋,虽是动身前一再量过的脚寸,却穿不进去。悦子怎么也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试穿,穿是穿进去了,可是紧得实在受不了。日本是否适合西方这双上等漆皮制成的高级皮鞋呢?

早年对西方文学顶礼膜拜的谷崎,本质上仍是东方的谷崎。正如小说中莳冈一家对西方人轻率的婚恋观的一致诧异所揭示的,日本人对于西方的文化终究存有隔膜。而与此相对,一衣带水的中国文化则更为亲切。他曾说,“我对富有如此魅力的‘中国情趣,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钦慕感情,仿佛是在慈祥着自己的乡土似的。”但是,与大多日本人所持的对华态度一样,谷崎对于近代中国的软弱也是不无鄙夷的。然而,最终他仍将雪子嫁给了有中国血统的子爵庶子。这不妨视作一个象征符号,很有意思。

叁瓣:踟躇

读《细雪》,我看到一个踟躇的谷崎。他在关东与关西之间踟躇,在日本与欧化间踟躇,在传统与现代间踟躇。

大姐夫辰雄放弃世代经营的产业而去做银行职员是第一步逃遁,离开旧风俗根深蒂固的大阪到东京实则是第二步逃遁。逃避礼教的繁琐、老辈的叨扰和传统浓郁的阴影。而姊妹四人对大阪的迷恋则是与逃遁反向的坚守。雪子的口头禅说,“东西和这里相比,连碰到身上来的空气都不一样。”她常像想念什么似地在芦屋的院子里东站站西立立,依依不舍,虽然芦屋“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风景值得一提的普通庭院,但是站在这里闻着饱含松树芳香的空气,远眺六甲方向的层峦,仰视澄鲜的晴空,会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地方比阪神一带住得更宁静安逸的了。相比起来,东京那种嘈杂不安、尘埃扑面的都市,多么可厌呀。”对东京是一种兴奋,很容易审美疲劳,而对大阪则是迷恋,源于内心的共鸣永不消逝。

遍布繁华商业区,高级住宅和花园的东京可谓日本西化的代表城市。而即使在大白天屋里也是阴沉沉的大阪式古老建筑则更贴近古代的日本。但这样的对比并不仅仅存在于表面,更多的是一种氛围的特殊。重要的是一种气氛,而东京租屋的局促与大阪“供着赏月果品的那间日式屋子的廊檐”形成了强烈对比。大阪与兵饭店的掌柜“切开的洁白鲜美的鱼肉颜色会发出螺钿那样的闪耀,仿佛和孤急沿线明媚的景色以及芦屋家中奶奶和侄女的脸容融成一体”,这种感觉,是东京红彤生鱼片绝对触发不出的联想。《阴翳礼赞》有其相似的一段,“漱石先生在《旅宿》中赞美‘羊羹的颜色,那不也是冥想的光色吗?玉一般半透明的朦胧的表层,仿佛其内部深处在吸取日光,如梦境般衔着微光;那种色调的深沉复杂,西方点心绝不能与之比拟。奶油等物与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浅薄、单调。但是羊羹放入涂漆果盘,在那朦胧、微暗的底部,其色泽也同样会引起遐思冥想。人们口中含着冷凝润滑的羊羹,会感觉到室内的黝暗仿佛变成了甜美的固体而在舌尖融化,实际上不是那么鲜美的羊羹,此时也会令人觉得增添了异样醇厚的美味。”这其中包含着的遂渐被现代人所淡忘的生活情趣,正是谷崎竭力想挽回的。

与此相关的是人情的冷暖。东京的空气干巴巴冷飕飕,缺少一种温润的味道,仿佛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而大阪芦屋一带明朗的天空和滋润的土地,空气的柔和感,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想和路上的人攀谈几句。关西的温情,在东京的忙碌中已难觅踪影。从游子的游戏可见,悦子与邻居姐弟合演开般送别的场景,幸子不由得也参与其中,“明知是和孩子们游戏,却不由得眼眶发热起来。”

《细雪》运用了大阪、京都方言上流社会的生活习惯:游宴、观剧、赏樱、饮茶、捕萤、山村古舞、制作木偶,女儿节的布娃娃。《源氏物语》的痕迹俯拾即是:连诗、信、书法,夹着一根供月的狗尾巴草的集锦信。就连小说的布景也是纯日本风味的,长着两三棵参天松树的庭院,和歌,立轴,茶泡饭,蜩鱼,四喜饭团。其中出会出现西餐厅的聚会,但作家并不对此多作描摹,想来不止因为不熟悉,更多出于对日本传统情趣的热爱吧。

对于传统文化在新一代日本人身上的褪色,谷崎忐忑不安。莳冈家的小辈悦子已不太习惯穿和服,不善拿筷。细姑娘妙子从做布娃娃到做西装,也是一种向实利主义的靠近。甚至在大阪住在低廉房租的屋里的大姐一家,“因为住在大孤的时候,还得顾虑名望和气派,到了东京,谁都不知道‘莳风什么的,无谓的摆阔,远不如留心多增加些财产,姐夫这种实得主义的思想转变是很自然的,语气就在他这次升任分行经理,薪水增加了,经济是当然宽裕了,可是,用大阪时代的眼光来衡量,一切都变得吝啬了。”无用的奢华享乐被实利主义击溃,莳冈家的父亲花几百元买下的方端砚和鸡血石的时代一去不复了!

与虚荣一并被抛弃的,也许是传统生活中优雅精致的氛围和原有的贵族高贵品质的堕落。姊妹中行为最为不羁的妙子,表明了现代人在精神洁癖与自由无束之间的取舍态度。病后妙子,不洁的隐喻,西方的流毒。阶级的分野的日益消弭,高贵的捍卫,沦落的贵族,细姑娘主动向学徒出身的板仓求婚,后又引诱酒保三好,结果只是产下美丽的死婴。这是谷崎对贵族沦落,高贵被玷污发出的警告!而他苦心呼唤的对传统艺术的坚持却在现代观念如潮水般涌入的日本显得那么无力。所以他笔下的山村作老师,因不愿按照当时流行的手势改变山村流的舞姿,过着清贫的生活,凄然逝去。

“日本女子年轻时不管多么时髦,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怎样爱穿西服了。”贞子助这句话正好可见谷崎一生对西方态度的变化。“日本人,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分子。曾将东方视为不合时宜的东西,只对西方文明充满憧憬和膜拜。但到了一定时期,还是会回归‘日本情趣的。”

永荣启在《谷崎润一郞传》中说,“‘阴翳美学是与军靴的脚步声不知不觉地来到黑暗时代相关联的。我们可以理解作者设定的‘暗,是与走向近代化都市的‘明相对的,或者可以理解为恢复‘听觉‘触觉‘嗅觉,是针对以‘视觉为中心的近代式思考体系的,这就成为昭和初期谷崎作品的最大特质。”民族的传统不可一切都暴露于西方文明之下,而应当有所保留。与其说谷崎是在守护传统的阴翳,勿宁说他是以阴翳守护传统。

肆瓣:光影

樱花经雨,簇簇落毕,决绝干脆,故而带有些许颓灿的美感。电影《细雪》就这么开场了。

电影被改编得有些零乱,四姐妹的事情互相串乱姑且不论,小说中并未涉及贞之助对雪子的爱恋,或许说仅是暧昧的萌芽,而电影里却着力渲染成为主题了。四姊妹间的感情做作而生涩,纯礼节的笑容掩盖不住暗藏勾心斗角。因为现实容不下这般纯美的雪么?

更明显的改动是贞之助的形象中对谷崎的影射。据传记称,谷崎崇拜女性,有恋母情结,崇尚精神恋爱,影片中的贞之助都有相应的倾向。他与小姨子爱恋结合,更被影片挪做主题。

影片是否想借此告诉我们,落在贞之助瞳中的细雪,早已落在了执笔人的心里。

伍瓣:幻境

《细雪》并不是谷崎讲述的第一个背景缺席的故事,但却是谷崎为自己幻境中最美妙的一个。可以说,故事所有的背景不过是幽暗生起的“永劫不变的寂”。

正如他所说:真正的文学,就是“我所谓的‘寻找心中故乡的文学”。这故乡是日本么?不,是文学中的日本。曹雪芹用文字为自己构筑了红楼梦,谷崎则用同样的方法营造了芦屋。战争的炽焰中,谷崎惟有深入小说营造的雪国,才能在那个时代活下去。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细雪》的哀婉场景中,沉浸在日本古曲《雪》的“无常生命诚可堪,满腔忧烦齐抛光”的歌词中。

但是连这幻想中的桃源亦无法全然逃避现实社会的纷扰,小说里不时跳出的只字片语暗示着全世界的喧嚣乱燥,日本终究无法独享孤岛的安宁。幸子一夜不停地梦芦屋家里遭空袭的惨状,噩梦充斥着乒乒乓乓的破裂声和闪闪发光的碎片。而白天参加的防空演习是诱发这一连串梦境的原因,也暗示着这样的情形发生的可能性。战事打乱了人们原本平静的生活,赏樱都不得已变作潦草的例行公事,“只敷衍了事地从平安神宫到嵯峨一带转了一圈。再说今年妙子又没有来,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樱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在漆碗里肃静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篇末,雪子出嫁在际,妙子小产出院草草住进了兵库的家,阿春也要请假回老家相亲了。散碎的年华衬着零乱的景,分外凄清。人去楼空,芦屋无梦。

“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贞之助好似宝玉,而贞之助的身上却有着谷崎的影子。

陆瓣: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中国式结婚。

“宜其室家”却是中日共通的,女子嫁人,其实嫁的不单单是人。婚姻对两个家庭的意义,在过去的年月里一直被置于两个的情感之上。雪子的相亲完全是旧式的,故而起先一再苛求门当户对。独具现代意识的妙子则不相同,只需看她舍弃启哥儿而选择板仓的理由便知。“妙子完全了解板仓是学徒出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冈山佃农的独子;而且,这个青年具有美国移民的共同缺点———粗野。但他通过苦学掌握了艺术摄影的技术,比起寄生家人整日无所事事的启哥儿更可信赖。因此,她丝毫不再受家世、社会财产以及徒有头衔的学历等等的诱惑,宁可采取实利主义,做自己丈夫的人首先身强力壮,其次要有固定职业,要真心实意地爱自己,而且为此甘愿献出他的生命,只要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其他一概不计较。”这与现代女孩的择偶观何其相似!她与三好匆匆结婚,偷便地来到芦屋收拾一些应用什物,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恰是旧式婚姻的残存霸气对新式婚姻的未艾酸楚的最后的鄙夷。

如果大胆假设一下,可以讲雪子的相亲看作日本在那个特殊时代的坚难选择。如原先一般看重门地拒绝他人只会一再错过好姻缘,而放低眼光委曲求全却又实难甘心。雪子眼角的褐色斑是一抹无法隐去的危机,象征了始终高悬在日本人心头的忧患意识。而看似柔弱的雪子的在紧要关头的绝不妥协也和大和民族的柔韧精神相契。贞之助说,“不能认识到她那点优点的男子,就没有资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是否正吐露了“待嫁”的日本的心声?

“此身行作出岫云,日暮犹试嫁衣裳。”

柒瓣:诗人

将文艺置于一切之上的谷崎,是一个非典型诗人。与芥川推崇小说的情节性不同,他所推崇的是《源氏物语》在肉体力度上的表现,和日本式的“物哀”。小说的趣味本身就是价值所在。他在与芥川龙之介论争时称后者的文学“文学思想味过于沉重,而缺乏柔和,会让人觉得有点拘谨呆板,不太亲切。”《细雪》语言的流利典雅,译为中文后仍然可以感受得到。正是这种诗人的激情支撑他挺住重重阻碍,坚持完成了《细雪》的创作。

芥川曾说,“写《文身》的谷崎氏是诗人。”又说,“不幸的是,写《正是为了爱》的谷崎氏就离诗人远了。”如果芥川能看到《春琴抄》、《细雪》,也许会说,“谷崎氏又回归诗人了。”

影片最末贞之助独自坐在小酒馆里喝闷酒,嘴里含糊低喃,“她要出嫁了,留也留不住……”

纸窗外,细雪落在如镜湖面上,无声,没入水中。谁的心无上清凉?

当年梦痕草木深

———评紫式部《源氏物语》

《源氏物语》,日本的《红楼梦》。其间情书如落英缤纷,暗香薰眸。若说宝玉乃以片言秋波达意表心,源氏实可谓用情书短诗诉怨抒怀。情书引路,返平安朝。长夏草木离离,依稀可觅当年梦痕。

完美的情书如无瑕白玉,尽善尽美。先是选纸,纸张质地色泽皆有讲究。纯白陆奥纸厚重沉稳、绿色双重笺暗含钦敬、深色蓝宝纸寓意忧郁,浅绿中国纸隐示交笃,各得其时,平添兴味。雨雪纷飞的冬日,源氏致信适逢母丧的前斋宫,“写在像阴天一般的灰色的纸上。”舞会期间五节舞姬的来信,选绿色带纹样的信纸,与穿绿衣的辰日相符,饶有趣味。最为可叹当数梅壶女御,将昔时所用那把栉子折断一端,题诗其上。动情时,忆昔日,拟栉作纸,实甚动人。

信纸的熏香亦不容小视,香味愈是馥郁,愈能暗寓写信人用情深笃。只需想想明石公子着裳仪式上争驰新巧的各种香剂:黑方、待从、百步、荷叶,单听名字便足以将人醉倒,不难想见展信一刻的摄人心魄。有道“花气袭人知骤暖”,谁知书信之沁人心脾更胜于花呢。墨色浓淡相宜,笔迹清新自然可使简函倍添情致。字迹端丽笔锋添媚固然可喜,随意不拘信手草书亦堪慰情。

情书之至,细枝末节莫不顾及。将信纸卷作筒形,用白纸将上下端捻好封成立文式虽显谨重,却不及折作小笺富于趣致。情书往往附有花枝,将信系在藤花、晚樱、红梅、瞿麦、松枝之上,随时令节日有所不同,皆有可观。纸色与花色相配,恰如人面与花颜相映,惹人怜爱。即便是被众侍女讥作不谙风雅的夕雾君,将紫色信纸系在被风吹折的绿色苓草上的搭配,尚不失别样之美。

更有谙于此道者,附花致书,妙趣横生。或凭花传情,颇见情致。或借花点题,含蓄别致。大古歌呤“乍闻花橘芬芳气,猛忆伊人怀袖香”,折取花橘一枝,赋诗系上。馥气幽幽,无限深意在言外。或拈花衫诗,相映成趣。“同枝染出不同色,借问花神何者深?”单看诗句,兴味寡淡;然将此信束于一枝半青半绛的枫叶之上,情致陡然丰满,意韵盎然,回味无穷。

劳情若此,仍未穷极。源氏曾于一积雪冬日清晨致信三公主,将信系于一梅花虬枝,特意吩咐使者走西面的走廊,以便自己观赏雪中送书之景。是时瑞雪又至,未消的残雪之上又覆新雪,黄莺跃于红梅树梢上,清脆啼啭。公子身着白色便服,手捻梅花,吟着“折得梅花香满袖”之歌,撩起窗子向外眺望———此景实堪入画。情书之美,至斯极矣。

情书之美,尤在人情。平安朝乃爱情绽放的时代,情书是含苞带露的蔷薇。“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值仲夏,夜雨添凉。十七岁的源氏风华正茂,贤雅高贵,妙不可言。对他心怀恋慕的女子不可计数,倾怀诉怨的书信纷至沓来。情书的纸色、墨迹和熏香之气各不相同,各得其妙。独自回味那些秘藏的情书,源氏读到动情处往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若逢雨夜重温旧简,更要“罗衾碧帘雨添泪”,青衫无干时了。

“心不孤起,仗境方生。”高妙的情书多是即事应景而作,季节、地点、节日、天气,拌和心情入信,触景生情,境界全出。源氏在雨天去信慰问末摘花,便书“夕雾迷离犹未散,更逢夜雨倍添愁。”红叶荫下试演《青海波》次日致信藤壶妃子,遂问“心多愁恨身难舞,扇袖传情知不知?”放逐须磨时回信答复五节小组,则叹“若教心似船停纤,永泊须磨浦上波”!收信者执书遥想写信人彼时彼地所思所想,纵然时空相隔,犹能以心共鸣。

情书内容多是倾吐思慕之苦。源氏给空蝉的一封长信,于末附诗:“重温旧梦如何日,睡眼常开直到今。”空蝉一展信便热泪盈睫。对自小便亲自悉心抚育的紫儿,源氏更是用心良苦。源氏十八岁的暮春,邂逅其时年仅十岁,宛若娇嫩山樱的紫儿,方寸悸动。况且紫儿肖似源氏自幼苦恋的藤壶妃子,公子更觉恋恋不舍。次日便致信紫儿的祖母北山老尼,另附一张打成结的小纸,写道:“山樱倩影萦魂梦,无限深情属此花。”手笔秀美,包封精巧,纵是老尼看来,亦觉艳丽非常,令人目眩。及其教养紫儿,时常写诗予她当作习字贴,以培风流娴雅之趣。紫姬成为源氏的正夫人之后,二人时常吟咏题诗以戏。源氏流放须磨期间,二人以富于情味的诗文互相赠答,仍恨言不尽意,源氏便将日常感想题于画上寄予紫姬。如此伉俪,宛如天人。爱意细水长流,情书似溪涧落花随波流转,跌宕如歌。

情定此生,情书言情却可超越时空。三生石上所勒誓言,亦可算作情书一贴。无奈辗转轮回,前缘一线。宇治十贴末尾,为情所困的浮舟不堪困窘,决意投水赴死。于是将旧时信札或就火烧毁,或投于水中尽数毁灭。令人思及临终焚诗的黛玉。斯人已逝,片言谁解?书烬化蝶,乘轻风入云。青烟远逝,随冷月花魂飘至天国———终难续、红楼梦。

嫦娥、王弗和芥川妻

有段时间看芥川的东西勤了些,还专挑他自杀前几年的作品,就有人劝我,好端端的看这些干吗?我听话停下了。

芥川后期的小说,是看得出些死相的,比如《孤独地狱》《蜃》。有才的人大多有点“作”,天才的人就非“作死”不可。所以有人说珍爱生命,远离天才。温婉如川端康成也还说,“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惟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芥川在自杀遗书里提到“临终的眼”,他到底想看什么呢?

记不得《戏作三昧》是芥川什么时候的作品,里面小孙子劝马琴的一段话记得很清楚,“多多用功,少发脾气,好好儿忍耐着。是浅草的观音说的嘛。”马琴被孩子温暖,含泪微笑,透过沉浊的世事迷雾看到一丝微薄的光。我读到这里觉得很难过,芥川为什么没一个可以抱在膝头的孙子呢?

芥川的最后一篇小说叫《齿轮》,讲一个人不停看到别人都看不见的幻象,每当这种异状发生时,他的眼前就会浮现一道齿轮,在脑边挥之不去。我猜想这篇意识流味道很浓的作品该是他自杀前的自叙,充斥沉重得压抑的恐惧和挣扎。他把自己死前看到的幻象记录下来,心情并不平静,不然他不会在遗书里说,“所谓生活能力”“动物本能”,大概“会逐渐消失的吧”。

芥川还算幸运的,因为他的妻。《蜃》是他去世不久的作品,里面也写到幻象,他和朋友去海边看海蜃,晚上沿海边走回家,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脚步和远处海潮的声响,芥川忽然说他听到了铃声,她的妻子马上笑起来,“因为我穿了木屐的关系。”妻子的笑声让芥川平静下来,虽然他心里知道,“她并没有穿系铃的木屐”。

对一些男生想娶日本女人的念想我向来不以为意,但始终有一点保留,日本女人的隐忍着实让人佩服,如芥川小说《手绢》里那位母亲。前些时候看《吴清源》,对吴的日本妻子印象颇深。吴退出棋坛之前几年,因比赛压力过大精神失常,常常头部剧痛,看到幻象。一次大赛前夜,他忽然头痛发作,倒在地上翻滚不止,妻子闻声进屋扶起他,他一把抓住妻子,“你明天代我去比赛!”妻子看着他满是惶恐的眼睛,强笑着答应,“好,我准备一下。”吴目送妻碎步出门,喘息声渐歇。妻子平静地走到屋外,一出吴的视线,就伏倒在墙角,把手绢捂在嘴边抽声啜泣起来。吴清源现在还活着,和妻子生活在日本,他跟随妻子信奉红万会大半辈子,无论硝烟四起,歌舞升平,无论遭遇离乱,琴瑟静好。

中国女性的隐忍例子我不大想得起来,吾国女子似乎自有其一套办法,似乎更为聪明,有活色生香的生活气。有人跟我讲过苏轼妻王弗的一个故事,原文在《苏轼文集》卷七十三《先夫人不发宿藏》中,苏轼记道:

某官于岐下,所居大柳下,雪方尺不积;雪晴,地坟起数寸。轼疑是古人藏丹药处,欲发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吾先姑在,必不发也。”轼愧而止。

苏轼乃绝顶聪明有趣之人,想法也特别稀奇古怪。煎茶煮肉禅诗瑜伽都玩遍了,就想起掘坟探丹来,王弗就说,如果婆婆在的话,肯定不会让你去挖坟的。苏轼顿然惭愧而止。讲这故事给我听的人说,你看王弗多聪明,看到丈夫做荒唐事怎么办呢?他不成仙也倒只是劳财费力,如果他成了仙呢?下半辈子你不得一个人过了吗?我听了笑起来,“明月夜,短松冈”也不是随便吟的,那人得配得上。

当然,女子也不尽这般乖巧温顺,看嫦娥姐姐就知道。嫦娥应悔偷灵药,你怎么知道她悔呢?都说眷侣胜神仙,那是先知你我凡人终究难免一死,要真有灵药,你得道不如我成仙。嫦娥这一手倒真有点女权,可我终究喜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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