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原谅所有人的软弱(三章)
2015-09-10弗兰纳里·奥康纳
【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小说家和他的国家
在对现代美国小说家的诸多抱怨中,最响亮的,即便不是最聪明的,是指责他没有为他的国家说话。几个季节之前,《生活》杂志的一份社论庄重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为今天的美国说话?”其结论是,我们的小说家,或至少我们最有天赋的小说家,没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这篇社论的主旨是,在最近十年中,这个国家已经获得无以伦比的繁荣,比起任何其他民族,它距离一个无阶级的社会更近,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我们正在写作的小说家,仿佛是生活在垃圾堆旁边的装货箱里,等待获准进入济贫院。与此相反,社论请求小说家给我们提供一些真正代表这个国家的东西,它在结尾非常流畅圆滑地转向一个更高的调门,进一步要求小说家给我们展示精神目标的可取之处,它说“我们的温室文学最为缺乏的”是“生活本身的乐趣”。
这足以让人恼怒,激起许多小说家和批评家的回应,但是我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人是从有基督教信仰的小说家的特定立场来考虑这个问题的,这样的人,至少和《生活》杂志的编辑们一样,对“精神目标的可取之处”感兴趣。
这样的作家会把他的“国家”当成什么呢?在这方面,文学圈通常用的词语是“世界”,但是,“国家”一词也是胜任的;事实上,这个词更到位,更恰当,因为它能让人想起更多的东西。它暗示着一切,从小说家所描绘的实际的乡村,从他所处地区和民族的独有特色,到他真正的国家,具有基督教信仰的作家认为这一切都是永恒和绝对的。这种涵盖范围是可观的,如果一个人在谈论其他类型的写作而不是小说写作,他也许就不得不说“国家们”,但是,小说家的特殊责任在于,他必须使一个国家代表所有的国家,他必须通过他能够信任的生活的具体细节来再现这个国家。
这是一份最为重要的天职,这份天职是一种限制性因素,它甚至能延及作家能够通过想象去领会的那种材料。作家可以选择写什么,但是他无法选择他能够以何为生,就他所关心的而言,一个生动的畸形人物是可以接受的,而一个僵死的正常人却是不可接受的。基督徒作家尤其相信,无论他最初的天赋是什么,它都是来自于上帝;无论这份天赋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不会情愿把它用在合适的限制之外,并因此使之毁灭。
作家以最为客观的方式所关心的国家,当然是最为直接地环绕着他的地区,或者就是简单的乡村,他懂得充分采用它的风格。一般而言,南方作家在这方面有某种优势。当今的大多数读者一定已经厌于听到南方作家和南方写作,这么多评论家坚持称之为“南方派”的东西。没有人弄明白过南方派到底是什么,哪些作家属于这个流派。有时,在最为严格的意义上,它似乎指一小群二十年代在范德比尔特兴旺起来的重农主义者;但是这个术语更多唤起的往往是哥特式怪物的形象,和对畸形与怪异的迷恋。我相信,我们这些人大部分被认为是爱伦·坡与厄斯金·考德威尔的不幸结合。
然而,至少,我们全都以苦恼而为人所知。那篇社论的作者在问题中暗示到,我们的苦恼是与这个国家的其余部分隔绝的结果。我感觉大多数南方作家对此是闻所未闻的。我们大部分人的苦恼从现在看来,不是源于南方与国家其余部分的脱节,而是源于它脱节得还不够,每一天我们都变得与国家的其余部分越来越相似,我们被迫如此,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许多罪孽,也是因为我们的一些美德。这可能是非神圣的苦恼,但毕竟是一种苦恼。
对于任何一种类型的作家,风格都是至关重要的。糟糕的风格也强于根本没有风格,因为我们正在丧失我们习惯的风格,所以我们可能对它们有过强的意识;这似乎是产生作家的一个条件。在南方,有比河流与溪流更多的业余作者。在几乎每一个小村,你都能发现至少一个女士在用黑人方言写史诗,两三个老绅士正在写作不真实的历史小说。树林中充满了区域性作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是任何严肃的南方作家的噩梦。
作家自己也许感觉到,使自己免于成为他们中一员的唯一途径,是检视自己的良知,在终极关怀的光照下观察我们强烈但日渐衰弱的风格;其他人可能说,逃避成为地域性作家的方法是扩大地域。不要做一个南方作家;要做一个美国作家。表现这个伟大的国家———它正在享有一种无以伦比的繁荣,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它几乎创造了一个无阶级的社会。面对所有这些繁荣、力量和无阶级性,你怎么就不能诚实地创造出一种文学,来清晰地表现生活的乐趣呢?
持有基督教立场的作家,也许没有基督教信仰的作家也是一样,他们会对这一点感到奇怪,在我们无以伦比的繁荣和文学要展现生活乐趣的尖锐要求之间,是否存在不发生某种丑陋关联的可能性。他至少有权发问,如果我们的繁荣社会真的充满了欢乐,这些对快乐的强烈要求是否会这么刺耳。
基督徒作家将认识到,在幻象的最深处,隐含着道德判断,当我们根据调查统计来再现我们的国家,我们就被迫将神秘与风格分开,将判断与幻象分开,为了产生出对于现代风尚来说更为愉快一点的东西。我们被迫以统计学的原则来塑造我们的良知,那就是把相对的当成绝对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可能就是一种良知,既然我们没有生活在一个有明确信仰的年代;但是对于天主教徒作家来说,它可能不是一种良知,甚至不可能是。他将认识到,长时间服膺于这种东西,都会产生一种沉闷、无形式的、伤感的文学,这种文学将为那些把精神与罗曼蒂克联系在一起的人提供一种精神目标,为那些混淆了美德与满足的人提供一种快乐的感觉。小说家关心的是事实;但是,如果事实可以由民意调查来确定,那么,金赛博士与盖洛普博士的门徒就够了。
在最伟大的小说中,作家的道德感是与他的戏剧感相一致的。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途径来实现这点,除非他的道德判断恰恰内在于他的观察行为,而且他能够自由地使用它。我听人说,基督教信仰对于作家是一种妨害,但是我自己没有发现任何偏离真理的东西。实际上,它让小说家得以自由地去观察。它不是一套确定你在世界上看见什么的规则。它保证了作家对神秘的尊重,从而在本质上影响到他的写作。
温德姆·刘易斯在他的小说集《腐烂的山》的前言中写道,“如果我写一座正在腐烂的山,那是因为我蔑视腐烂。”当下对作家的指责是,他们描写腐烂,因为他们喜欢腐烂。有些人确实如此,他们的作品会背叛他们,但是,我们不可能不相信,有些人写腐烂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它,辨认出了它本身。
然而,很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们的文学如此明显地缺乏精神目标和生活乐趣,如此匮乏的小说实际上是否还是可信的?在这件事上,我唯一必须检视的是我自己的良知,当我注视着我写下的小说,我发现它们大部分是关于穷人的,身心都在遭受折磨的人的,他们很少有———或至多只有一种扭曲的———精神目标的感觉,他们的行为显然不能让读者深深地确信生活的快乐。
怎们会是这样?因为我不是不相信精神目标的人,也不是一个盲信者。我从基督教正统的立场来观察事物。这意味着对我来说,生活的意义集中在基督对我们的救赎上面,我是在世界与救赎的关系上来看待世界的。我不认为这个立场可以半心半意地接受,或者特别容易在当下小说中鲜明的表现出来。
这里就有一位南方作家,而且恰恰是南方生活培育了这种类型的想象力,这个事实会让有些人借机指责对怪异的迷恋。我写过一些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畸形人物的小说,但是它们马上就被非南方读者冠上了怪异的标签。我发现,很难相信,在一个地区可以观察到的行为,在另一个地区可能完全没有对应物。至少在最近,南方作家有机会指出,不是我们发明了埃利维斯·普里斯利,与他的流行相比,那个年轻人本身也许不值得关注,他的流行不限于这个国家的南部。问题很可能会演变成这样,发现不怪异的东西,确定我们在观察中使用什么样的标准。
我自己的感觉是,在基督教信仰的光照下观察事物的作家,在当下将会拥有最为锐利的目光,来识别怪异、堕落和不可接受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这些作家可能无意识地感染了摩尼教的精神,为备受争议的感官与信念之间的脱节所苦,但是我认为,对于堕落的这种关注的更大原因,在于他们的信念与读者信念之间的区别。救赎是毫无意义的,除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原因,可是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操纵我们文化的世俗信念认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原因。
有基督教信仰的小说家会在现代生活中发现令他厌恶的扭曲,他的问题是让这些东西在一个习惯了将之视为自然的读者那里显现为扭曲;他很可能被迫要采取较为激烈的手段,让他看见的东西抵达这个有敌意的读者。当你能够假设你的读者怀有与你一致的信仰,你就能放松一些,并使用较为平常的方式与之说话;如果事情相反,你就不得不用震惊来使你看见的东西明显起来———对于近乎耳聋的人,你要大声喊叫,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要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
除非我们愿意按照他们本来的样子,来接受我们的艺术家,否则,对于“谁为今天的美国说话?”这个问题,回答就必然是:这是广告手段。他们完全有能力展示我们无以伦比的繁荣,我们几乎无阶级的社会,没有人指责他们不乐观。在艺术家依然得到信任的地方,没有人会指望他做出保证。那些相信艺术源自一个健康心灵,而非一个病态心灵的人,会将艺术家展示给他们的东西视为一个启示,这启示与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无关,而是与特定时间和特定环境下,我们是什么样子有关;这个启示虽然有限,但毕竟还是一种启示。
当我们谈论作家的祖国时,我们很可能忘记了,无论那是怎样特殊的祖国,它都内在于他,同时也外在于他。艺术需要一种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微妙调整,无需改变它们各自的本质,它们就能通过对方彼此看见。认识一个人的自我就是认识一个人的地域。同样,认识世界,就是悖论地从世界中放逐。作家一旦不再把国家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就失去了价值,对于自己也对于他的国家,归根结底,认识自己就是认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要用真理来衡量自己,而非其他。自我认识首先带来的是谦卑,这种美德在任何民族性格中都不是显而易见的。
耶路撒冷的圣西里尔在指导慕道友时写道:“巨龙蹲在路边,盯着过往的行人。小心别被它吞掉。我们前往灵魂之父那里,但我们必须要从巨龙身边经过。”无论龙以什么形式出现,这个神秘旅程都要经过它,或通过它的爪子,任何有深度的小说始终关心的是这种神秘,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需要相当的勇气,才能保证自己不会从小说家身边转身离开。
教会与小说家
指出格雷厄姆·格林在我们中的存在,并不是总能回答关于教会对天主教小说家有何影响的问题。你需要思考的不仅仅是在艺术中得出结果的天才,也要考虑迷途的和从未得到发展的天才。一九五五年,《四季》的编辑,费城拉萨莉学院出版的一份季刊,出版了一本有关天主教大学毕业生中缺少天主教作家的论文集,并随后出版了来自天主教和非天主教作家、批评家对这本论文集的反馈信件。这些反馈中包括了菲利浦·怀利先生的声明,他说,“一个天主教徒,如果是虔诚的,热衷于他的教会的权威,他也就被洗脑了,无论他自己是否认识到。”(因此他也就丧失了作为一流的创造性作家所必需的自由)。也有经常被人重复的说法,认为这个国家的天主教徒受害于审美上的偏狭和文化上的僵化。有少数人认为,天主教徒和其他群体一样,总是很难从中发现创造性的头脑;也有一些人认为时代要负责任。
大学机构一定认为这是一个教育问题;天主教作家会认为这是个人问题。无论他是否毕业于天主教大学,如果他接受教会所信奉的一切,他就必须确定教会对他的要求,以及他的自由是否和如何受到教会的限制。小说的材料和方法始终不变,但是这个问题似乎对小说家而言比对其他人更为严重。
对于小说家来说,一切都在考验着他的眼睛,一个最终能包容整个个性的器官,就像包容整个世界一样。瓜尔蒂尼阁下曾经写到,这只眼睛的根源在心里。无论如何,对于探索神秘深处的天主教徒来说,现代世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试图消除神秘,另一部分试图在比宗教更为非个人化的原则中重新发现神秘。怀利先生的主张是,天主教作家因为相信某些确定的神秘,因此不能按照事物的本性来直接看待事物;这个论点,事实上,与天主教徒声称无论天主教作家能看见什么,都有一些事物是他不能直接看到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些天主教徒是审美偏狭和文化僵化的牺牲品,发现他们与怀利先生分享同样的文化基础,即便在一瞬间,那也是很有趣的。
并不仅仅是天主教徒,而是人们普遍认为,写小说的天主教徒是用小说来证明信仰的真理,或者至少是想证明超自然的存在。有可能如此。没有人能确定他的最低动机,除非这些动机在他已完成的作品中显示出来,但是当已完成的作品表明那些相关行为受到了不正当的操纵、忽视或者窒息,无论作家一开始的意图是什么,他都已经失败。如果小说家能够有所发现,他会认识到,自己是不能为了抽象真理的利益来移动或塑造真实的。作家也许比读者能更快地了解,要谦卑地面对事实本身。与他有关的仅仅是事实本身;他的媒介是具体的;他最终将认识到,小说只有处于自己的局限之内,才能够超越这些局限。
亨利·詹姆斯曾说,小说的道德依赖于里面“感性生活”的量。天主教作家,只要他遵从教会的思想,他就能从核心的基督教神秘的立场去感受生活:尽管那是可怕的,但它是上帝所确立的,是值得为之而死的。不过,这种情况应该扩大而非缩小他的视野。对于怀利先生所代表的现代头脑来说,这是扭曲的观点,“如今天众所周知的那样,与真理很少或根本没有关系”。不为一个有限的天主教信徒的圈子写作的天主教徒很有可能会认为,既然这是他的观点,他是在为一群有敌意的读者写作,那么,他将更加关心让他的作品立足于自身,完整而自足,凭本身的质量而不受影响。当人们告诉我,因为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就不能做一个艺术家,我只能悲伤地回答,正因为我是个天主教徒,我就很难不是一个艺术家。
任何作家施加在他作品上的限制都是来自材料本身中存在的必要性,这些限制总体上将比任何宗教所能强加的限制更为严格。天主教小说家的问题的复杂,部分在于恩典的存在,恩典出现在自然中,对他而言,重要的是他的信念不会与他的戏剧感脱节,不会脱离他对真实的认识。然而,在当下,没有人比天主教徒更渴望这种脱离,他们要求作家在自然的层面上,限制他允许自己看见的东西。
对于那些普通读者,如果通过他给编辑的信和其他让他瞬间显露自身的媒介,能够追踪到他的话,我们会发现他更像一个教会所不允许的二元论者。将自然与恩典尽可能分开,他将自己对超自然的观念缩减成了虔诚的陈词滥调,从而能够以仅有的两种形式在文学中辨认出自然,这两种形式就是感伤的和淫秽的。他将选择前者,同时保留对后者的更大权威,但是他一般总是把握不住两者之间的类似。他忘记了感伤是一种过度,感伤的扭曲一般是由于对无辜的过分强调,那种无辜只要在普通人类条件下被过度强调,就往往会被某种自然法则转变成它的反面。我们在堕落中失去了我们的无辜,我们通过救赎返回无辜,那是由基督之死和我们的缓慢参与所带来的。感伤越过了这一过程,并过早抵达了一种模拟状态的无辜,它强烈地揭示着它的对立面。在另一方面,淫秽在本质上是感伤的,因为它排除了性与它的实际意图的关联,使它与它在生活中的意义相脱离,以致使它成了为了自身利益的一种经验。
对宗教文学历来有许多根据十足的抱怨,人们认为它往往会将尘世生活的重要性和尊严缩减到最小,因而有助于来生或恩典的神奇显现。如果按照小说的本质去创作小说,凭借将小说奠基在坚实的可观察的真实之上,它应该能强化我们对超自然的感觉。如果作家在他的信仰的真实保证下使用自己的眼睛,他就必须诚实地使用它们,这样,他对神秘的感觉和对神秘的接受度会得到增加。对他来说,去观察最糟糕的事物只不过是对上帝的一种信任;但是对于作家是一回事,对于读者可能是另一回事。引导作家走向救赎的东西可能会将读者引向罪恶,而正视这种可能性的天主教作家就是在直视梅杜萨的脸,他会被变成石头。
任何存在这种困扰的人都应该接受莫里亚克的建议:“纯净源头。”并且要连带认识到,当他在尝试那么做的时候,他必须坚持写作。他也要意识到,相对而言,似乎足够纯净的源泉却产生了让人感到冒犯的作品。他会感觉到,冒犯有学识的人和冒犯无知者一样,都是有罪的。到最后,他或者不得不停止写作,或者限制他自己,恰当地关心他正在创造的东西。不能遵从这两条道路的人会变成牺牲品,不是教会的牺牲品,而是对教会需要的错误理解的牺牲品。
保护灵魂免受危险文学的伤害,实际上属于教会的分内之事。所有小说,甚至在它满足了艺术需要的时候,到最后也不会适合所有人的消费,如果有一些不适合的情况,教会就应当禁止信徒去阅读未经许可的作品,作家如果本身是天主教徒,他就要感谢教会愿意为他提供这种服务。这意味着他能将自己限制在艺术的要求上面。
事实在于,对于很多作家来说,承担普遍的灵魂的责任要比生产一部艺术作品要容易,他们认为拯救世界要好过拯救作品。这种观点也许要归因于浪漫主义,同样也要归因于虔诚,但是作家不大会喜欢,除非那是糟糕的教育强加给他的,或者是写作并非他的首要天职。很难否认,这种观念是这个国家的天主教虔诚气氛强加给他的,即便无法将每一个天才的扼杀都归咎于这种气氛,它至少在总体上也足够让怀利先生的看法显得可信,他相信基督教教条对创造性思想的制约。
对于固定教条的信仰不能确定生活中发生的事物,也不能使信仰者对之盲目。当然,它会给作家的观察增加一个维度,许多人在良知上无法认识到它的存在,但只要他们能认识到它,能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他们就无法声称自由拒绝了艺术家。拿掉一个维度是一回事;增加一个维度是另一回事,天主教作家和读者必须记住,判断这个增加的维度的现实性,要凭借自然事件在小说中的表现是否真实与完整。如果天主教作家希望揭示神秘,他就必须将他所看见的东西描述得真实不虚。肯定的观念不一定会限制他观察人类怎么对待上帝造物的自由。
如果我们意欲激励天主教小说家,我们必须使人们确信,教会不会限制他们做艺术家的自由,反而会确保这种自由(艺术的限制是另一回事),并且要让他们相信,也许最为重要的,是需要一批天主教读者能够在他们认为淫秽的段落之外,从小说中辨认出什么东西来。人们普遍认为,任何能阅读电话簿的人就能读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还有,在天主教徒中间能更多地发现这样一种态度,既然我们拥有教会的真理,我们任何时候都能直接用这个真理作为判断任何原则的工具,而无需顾及这原则本身的性质。天主教读者不断受到小说的冒犯和伤害,是因为他们没有基本的阅读准备,而实际上这些作品却往往渗透着一种基督教的精神。
当个体的信念虚弱,而不是强大的时候,他会害怕对生活的诚实的虚构式表现,而当人们倾向于将精神分隔开来,使之居于唯一一种确定的生活方式之中,对超自然的感觉就很容易逐渐丧失。按照自身规律创作的小说,是这样一种趋势的解毒剂,因为它使我们重新认识到,我们是生活在神秘之中的,从这神秘之中,我们汲取出我们的抽象原则。天主教小说家,作为小说家,将首先在他的艺术的规律和限制中寻求上帝的意志,如果他服从这种意志,他就会希望有其他的祝福被添加到他的作品中。那个最幸福的人,现在他最为意想不到的人,将是那满意的天主教读者。
南方小说中的某些怪异方面
我认为,如果听作家说话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听他们能见证到什么,而非他们能提出什么理论。我自己解决文学问题的途径与约翰逊博士的盲管家非常相似,她在倒茶时把自己的手指放在杯子里。
在这个国家,作家们能够很好地为彼此说话的时代已经过去。在二十年代,范德比尔特大学的那些作家,感觉彼此的思想有足够的密切关联,他们便发行了一个小册子,叫做《我将坚持我的立场》,而三十年代,还有一些作家的社会意识或多或少具有同样的方向;但是今天,任何好的作家都不会松散地结合在一起,也没有勇气说他们为一代人代言,或为彼此说话。今天每一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即便他可能并不确信他的工作重要到足以证明自身的程度。
我认为,每个作家在谈论自己的小说方法时,他希望展示的是,在某个关键和深刻的方面,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于我们有些人来说,要向他们证明日常生活的普通方面没有很大的虚构价值,这是非常困难的。我发现,如果一个作家的年轻男主人公与普通美国男孩不一样,甚至与普通美国流氓不一样,那么,他的罪犯就有大量需要解释的东西了。
他首先需要说明他没有做什么;因为,即便今日的美国文学中不存在真正的流派,也总会有某个批评家发明出来一个,并准备把你纳入进去。如果你是个南方作家,那个标签,连同相伴随的所有误解,都会马上贴在你身上,任凭你尽己所能去摆脱它。我发现,无论出于何种特殊的戏剧化需要,只要你使用了南方场景,你就仍然会被普通读者认为是在写南方,并凭借你的小说对典型南方生活的忠实来判断你。
总是有人向我指出,佐治亚的生活根本不是我所描绘的那样,在逃犯不会在路上漫游,把人们全家全家地杀个精光,圣经推销员也不会带着木腿四处徘徊,寻找姑娘。
社会科学给公众接近小说的途径带来了沉闷的枯萎病。当我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虚构的实体,南方堕落派。每次听到南方堕落派,都感觉像粘在柏油娃娃身上的兔巴哥。曾有一段时间,普通读者读小说纯粹是为了能从中获得道德训诫,但是,无论这么做有多么幼稚,都远远不及他现在的一些更为局限的阅读目的幼稚。今天的小说被认为完全是有关社会、经济或心理力量的,这些力量必须得到展示,对于好的小说家来说,那些日常生活细节仅仅意味着某个更为深刻的结局。
当霍桑说他不写小说,他写传奇故事时,他知道他自己的问题所在,也许也预见到了我们的问题。今天的许多读者和批评家为小说树立了一种正统规范。他们要求一种事实的现实主义,它到最后,会局限而不是扩大小说的范围。他们将只适合长篇小说的材料与社会力量的运动联系起来,与典型性联系起来,只忠实于事物在正常生活中的发生方式。与此相伴随的,通常是对人物的性方面的巨大兴趣和处理方式。仅仅在最近五六十年中,作家才赢得了全面处理这个主题的权利。这种权利为小说打开了许多可能性,但是,当人们普遍获取了这种自由的时候,对文化却总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作家除了忘我地专注于他的工作之外,他根本没有任何权利。我们被那些基于不应得的自由的劣等小说所淹没,或者认为小说必须反映典型性,以致在公众心目中,更深刻的现实主义类型变得越来越不可理解。
在可以称之为现代浪漫传统之内写作的作家,他的写作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分享小说的正统;但是只要这些作品有活力,只要它们表现了活的东西,无论普通读者觉得其中的生活有多么古怪,它们都必须与之打交道,都必须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去进行处理。
当我们读过大量严肃的当代小说,有时是南方小说之后,我们发现,这种品质通常被贬义地描绘成怪异。当然,我发现,任何出自南方的东西都会被北方读者称作怪异,而真正的怪异,又会被称作现实。但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误用撇在一边,考虑那种有充分理由称为怪异的小说,因为作者是有意如此的。
在这些怪异作品中我们发现,作家复活了某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习惯看到的经验,或者普通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东西。我们发现,那种我们所期望的惯常类型的现实主义被忽略了,反而存在着任何试图描绘风俗习惯的人肯定不会留下的陌生的跳跃和缝隙。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却是活的。他们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即便不是始终与他们的社会框架相一致。他们的虚构品质偏离了典型的社会模式,趋于神秘和不可预期。我想考虑的是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
所有小说家在本质上都是现实的寻求者和描绘者,但是每个小说家的现实主义都依赖于他对终极现实的看法。从十八世纪开始,各个时代的流行精神都越来越趋向于认为,生活的病态和神秘最终将在人类科学的发展面前解体。如果小说家与这种精神合拍,如果他相信行为是由心灵气质、经济处境或其他决定性因素预先决定的,那么他首先关注的将是精确复制与人们最为直接相关的事物,关注他感觉控制他的命运的自然力。这样的作家会创造出一种伟大的悲剧的自然主义,因为凭借他对自己观察到的事物的责任,他有可能超越他的狭隘视野。
另一方面,如果作家相信我们的生活现在和将来在本质上都是神秘的,如果他将我们看作一种创造性秩序中的生灵,对这种秩序的规律我们要自由地作出回应,那么,唯一让他感兴趣的表面将是他能够穿透它,进入一种神秘经验本身的表面。他这种类型的小说会一直将自己的界限向神秘的领域推进和扩大,因为对这种小说家来说,只有在一个深度上,合适的动机、合适的心理和各种限定都被耗尽,小说才能获得意义。这样的作家会感兴趣于我们不理解的东西,胜于我们理解的东西。他会感兴趣于潜在性,胜于可能性。他会感兴趣于被迫迎接罪恶与恩典的人物,按照一种超出他们自身的信念行动的人物———无论他们是否清楚地知道他们行动与否的根据何在。对于现代精神来说,这种人物,以及他的创造者,是典型的堂·吉诃德,向着不存在的东西持矛冲刺。
我不是要暗示,这种类型的作家,因为他主要感兴趣的是神秘,就会轻视具体之物。虚构从人类知识开始的地方开始———从感觉开始———每一个小说家都被他的媒介的本质属性所限制。但是,我的确相信,我正在描绘的这类作家会以更极端的方式使用具体之物。他显然将会采取更为明显的扭曲的方式。
亨利·詹姆斯说,在他的小说中,他按照大多数人的方式处理事物。我认为,写怪异小说的作家是按照最少数人的方式处理事物,因为在他的作品中,距离是如此巨大。他在寻找一个形象,能将两个点连接、结合或体现出来;一个点是具体之物,另一个点是肉眼看不见的,但是他坚定地相信,对于他,这个点真的就和每个人所看见的一样真实。
没有必要指出这种小说的面貌将是狂野的,它几乎必然是激烈的和滑稽的,因为它寻求差异的结合。
即便创作怪异小说的作家不认为自己的人物比普通的堕落者要古怪,他的读者也会这样认为;读者会问他,往往还会告诉他,为什么他选择了赋予这种残缺灵魂以生命。托马斯·曼说过,怪异是真正反布尔乔亚风格的,但是我相信,在这个国家,普通读者会设法将怪异与感伤联系起来,每当他好意地谈起这个的时候,他似乎就会把它与作家的同情联系起来。
现如今,人们普遍认为,作家绝对需要同情心。同情心在任何人嘴里都是一个很好听的词,任何书的封面都少不了它。它是一种品质,任何人都不能在严格的批评的意义上加以染指,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安全地使用它。我通常以为,它意味着作家原谅了所有人的软弱,因为人类的软弱是人的本性。要求现在的作家具有这种模糊的同情心,会使他很难对任何事情提出反对意见。当怪异以一种合法的方式被使用时,隐含在里面的知识和道德判断肯定就会凌驾于感情之上。
在十九世纪的美国写作中,有大量的怪异文学源自边疆,并被认为是有趣的;但是我们现在的怪异人物,尽管可能是滑稽的,但至少在本质上并非如此。他们似乎背负着一种无形的负担;他们的狂热是一种耻辱,而不仅仅是一种古怪。我相信他们源自对任何小说家都很罕见的预言式幻象,在当下,这种幻象独独属于那些关心我正在描述的事物的小说家。对于这样的小说家,预言是用延伸的意义来看待近旁的事物,这样就能把远的看成近的。预言家是远距离的现实主义者,你在最好的当代怪异小说中发现的就是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
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南方作家尤其嗜好写古怪的东西,我说那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辨识出古怪。为了能辨识古怪,你必须对完整的人有所认识,在南方,对人的一般观念,主要仍是神学意义上的。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陈述,这样做是危险的,因为有关南方信仰你所说的任何事,下一刻就会遭到同样得体的否定。但是从作家的立场来接近这个主题,我认为,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整个南方几乎并不是以基督为中心的,但它肯定是基督最常出没之地。不信基督的南方人,非常害怕他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和样子塑造的。幽灵可能是非常凶猛和有启发意义的。他们投射出陌生的影子,尤其是投射到我们的文学之中。无论如何,只要畸形能被感受为我们本质错位的一个比喻,它就能在文学中获得某种深度。
有另一个原因促使南方文学趋向怪异,这种趋势流行于优秀的南方作家之中。我认为作家最初投入创作的动力来自于文学,更胜于生活。当有很多作家都在采用同样的土话,都在寻找或多或少相同的社会场景时,那么,每一个作家就不得不比以往更加小心,以免在已经被做得接近完美的事情上出纰漏。在一个作家可以和不可以做什么方面,单是福克纳的压力就在我们中间造成了巨大的差异。没有人想让自己的骡车停滞在迪克西高级快车正在呼啸而来的同一条铁轨上。
南方作家被迫从所有方面让他的目光超越表面,超越单纯的问题,直到触及预言家和诗人所关心的领域。当霍桑说他写的是传奇故事时,实际上,他是在企图给小说保留一些自由,远离社会决定论,沿着诗歌的方向行进。我认为,这种朦胧而引起分歧的浪漫小说传统结合了滑稽怪异传统和所有作家从自然主义者那里学会的课程,以便至少在短期内,让我们南方文学不致变成范·维克·布鲁克斯先生想要的那种东西,他曾说他希望我们下一个文学阶段能恢复到那种核心文学上去,将中产阶级作家的伟大主题与新批评的技术专业性结合起来,并由此重新使文学成为社会的镜子和向导。
对于我正在描述的这类作家来说,反映社会的文学不可能是社会的合适向导,一个人如果确实想凭借纯粹的艺术同时做到这两件事情,他就必须诉诸比中产阶级主题和纯粹的技术专业性更为激烈的手段。
我们没有生活在有距离的现实主义者能够被理解或被认真思考的时代,即便他可能置身支配性的美国文学传统当中。每当有公众的意见传到耳中,那总是在要求一种平衡的文学,一种能够设法治愈时代创伤的文学。以社会秩序、自由思想,有时甚至是基督教的名义,人们要求小说家成为时代的女佣。
我曾经想到,这女佣非常像那个黑人门房,当亨利·詹姆斯离开查尔斯顿的旅馆时,他把詹姆斯的衣箱放在了水坑里。于是,詹姆斯被迫坐在拥挤的四轮马车上,把小背包放在腿上。在整个南方,这个可怜人遇到的服务都很丢脸,他后来写到,我们的家庭仆人是全世界仆人中的最末之选,因为他们从天性上就不适合做仆人。小说家的情况也是如此。让他承担家庭仆人的职责时,他会把公众的行李放在一个又一个水坑里。
小说家的特征不在于他的职责,而在于他的幻象,我们必须记住,他的幻象必须被传播出去,读者的局限和盲点肯定会严重影响他展现自己所见之物的方式。这是另一回事,在当下,它增强了小说中的怪异倾向。
那些为他们的时代代言的作家,比起那些反对流行态度的作家,在写作上要容易得多,也更有魅力。我曾经收到加利福尼亚一位老妇人的信,她通知我,当疲倦的读者晚上回到家,他希望读到能让他心跳的东西。看来,她读到的我的任何东西都没能让她的心跳起来。我认为,如果她的心处于正确的位置,它会跳起来的。
你可能会说,严肃的作家没有必要为疲倦的读者操心,但是他操心了,因为他们全都很疲倦。一位想让自己的心跳起来的老妇人还不是那么糟糕,但是你把她增加二十五万试试,你得到的就是一个图书俱乐部。我过去认为,为某些假想的精英写作应该是可能的,为那些上过大学和有时知道如何阅读的人,但是我后来发现,尽管你可以在《奥斯科尔画室》杂志上面发表你的小说,尽管它们很优秀,你最终得到的,还是来自加利福尼亚一位老妇人的信,或某个住在联邦监狱、州立精神病院、当地济贫院的人的信,告诉你,你在什么地方没有满足他的需要。
当然,他的需要是想要心跳起来。作为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我们内心有某种东西需要救赎,需要至少有机会恢复衰落的东西。今天的读者寻找的就是这种意愿,这是十分正确的,但是他忘记了这样做的代价。他的罪感被削弱了或完全丧失了,于是他遗忘了复原的代价。他读小说时,他既想折磨他的感官,又想提升他的精神。他想马上就被带入虚拟的角色,或是该死或是无辜。
经常有人告诉我,小说家的平衡典范是但丁,他将他的领域相当均匀地分成地狱、炼狱和天堂。对此可能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但是,也可能同样没有理由认为,在现时代这么做就会给我们带来但丁那样的平衡。但丁生活在十三世纪,当时的平衡是在他的时代的信仰中达到的。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既怀疑事实又怀疑价值的时代,它被各种短暂的信念裹挟着飘来飘去。现在的小说家不是反映一种来自周边世界的平衡,而是要抵达他自身内部感觉到的一种平衡。有些时代是能够向读者求爱的;有些时代却需要更为激烈的东西。
对于小说家,不存在可以规定好的文学正统,甚至亨利·詹姆斯也不能作为典范,他的每一部小说中都如此令人赞赏地平衡了传统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元素。但是就此有很多话可说。我们未来的伟大小说不会是公众认为自己需要的那种小说,或者批评家所要求的那种小说。它们将是那种让小说家感兴趣的小说。而让小说家感兴趣的小说是还没有人写过的小说。它们将最大的要求加诸其身,要求他开动自己全部的智慧和天才,忠实于自己天职的特性。我们中很多人的方向将趋向浓缩和扭曲,那是让我们的幻象具有穿透力所必需的;它将更加倾向于诗歌,而不是传统的小说。
对于这样的小说家而言,问题在于知道他能扭曲到何种程度,而不至于变成破坏,而为了不破坏,他必须深入自己,抵达那些赋予他作品以生命的地下泉源。这种深入自身,同时,也是深入他的地域。这种深入将是穿过熟悉的黑暗,进入一个世界,那里,就像福音书中被治愈的盲人那样,他看见人们像树一样在行走。这是幻象的开始,我感觉我们在南方必须至少尝试着去理解这个幻象,如果我们想对南方文学的生命延续有所贡献的话。我遗憾地想到,二十年后,南方作家也许还在写穿灰色法兰绒制服的人物,可能已经没有能力认清,这些绅士和我们现在所写的人物相比,甚至更加残缺畸形。我不愿意想到,要到哪一天南方作家才能够使疲倦的读者满意。
当那一天到来,多萝西·布伦特·拉马尔讲座就不得不专门关注过去的文学了。
作者简介:弗兰纳里·奥康纳(Mary Flannery OConnor 1925—1964),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和评论家,美国文学的重要代言人。奥康纳共著有两部长篇小说、三十二部短篇小说以及大量的书评和影评,并于一九五七年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奥康纳是个南方作家,她的作品具有南方哥特式风格,并十分依仗区域背景和怪诞字符。奥康纳的作品也反应了她的罗马天主教信仰,并经常审视有关道德和伦理方面的问题。她是二战后首位列入权威的“美国文库”的美国女作家。其《短篇小说全集》在她去世之后的一九七二年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被读者誉为“史上最好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