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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五月杨絮飞

2015-09-10商玉宝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李杰堂弟奶奶

商玉宝

顾小飞在课堂上的“活性”程度,大大出乎班主任俞群的预料。从教十多年,遇到过生性好动的,但顾小飞绝对是个特例。

顾小飞根本没有座位的概念。奶奶经常咬牙切齿地骂他“尖屁股”。课堂上,他不断地站立、挪移,或者猴在板凳上,就是不肯坐下。起初,俞群用教鞭指他,示意他坐下,可顾小飞视而不见。俞群换成直白的喝令:顾小飞,坐下!听到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忙里偷闲地瞅讲台一眼,屁股蜻蜓一样轻歇在板凳上。俞群继续讲课,领学生读“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不想书声中耸起一声尖叫,循声看过去,一女生嘴巴撅起老高。原来,顾小飞推课桌撞到了她的后背。俞群气恼,三两步走过去,大声训斥他……顾小飞趴在桌上,脸枕胳膊,自下而上看俞群。俞群训斥后问,下次,能不能不再推桌子撞人啦?不料,顾小飞抬手一指说,你的嘴巴上有一块黑东西,好脏!俞群知道那是嘴角的一颗黑痣,但绝想不出这跟她的训斥有何关联,顿觉自己在用一根粗绳子捆一只蚂蚁的腿,徒然浪费气力。有课要上,俞群用力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再斥一句,不能再推桌子了!却斥得毫无底气。

顾小飞一视同仁,将自己充沛的活性一一运用在其它课堂,连一向讲究纪律的体育老师也一筹莫展。体育课列队,顾小飞根本不站在队伍里,食蚊鱼一样乱窜。老师拉下脸,把他扯进队伍,按住小肩膀点着小脑门,命令道:别给我动!指望像栽树那样能把他栽在队伍里。顾小飞确乎不动了,怯怯地盯着老师,可就在老师松手时,他小身板一扭,跑出了队伍,边跑还边回头看,以为老师会像孩子一样跟屁股追上来。

师者苦不堪言,又不能体罚,只能向班主任反映。俞群知道,令众多教师头疼的,不是治不了顾小飞,而是这颗老鼠屎在班里,真的把一锅好汤给搅和了。

俞群找家长想办法。家长是奶奶,每天送学,送来了并不走,候在校门外。俞群向奶奶诉苦,还没见过如此好动的孩子,是不是让医生给看看?奶奶也烦,自然也想查一查,查出原因,打针吃药,孙子因此变乖巧了,多好!随后,奶奶带孙子去了南京一家大医院。诊断后,孩子只是智迟,无需打针吃药。智迟就是开窍晚,医生说随年龄增长会好转。

年龄增长是后面的事,可眼下怎么解决?俞群建议奶奶陪听,身边有人看着,顾小飞就不会扰乱别人了。奶奶说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心脏不好,一节课一节课地坐在班里,闹哄哄的哪受得了?俞群再劝奶奶将孩子领回去,在家里教一教,等安稳些了再送到学校来。奶奶明白,带回去教,顾小飞就影响不到别的学生了。可带回去怎么教呢,奶奶并不识字,爷爷识几个字吧,整天干瓦工,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哪有精力对付孙子?俞群问及顾小飞的父母,奶奶说,他爸在上海打工,常年不回来,他妈是山东的,俩人闹翻跑了几年了,不要这个孩子了。说到这里,神情凄然眼圈泛红。

劝不下去了。

办法一一被否决,俞群只能参考教师意见,将顾小飞身边的学生“移民”,尽量减少“打击面”。再有,当顾小飞潜下桌子,如小狗一样在桌底下爬行,一直爬到教室之外,也就没哪个教师过问了———他俨然成了一年级吹进吹出的一阵微风。

奶奶看见了独自游荡的孙子,心里又气又急,折了树条子捏在手上,把他往班级里赶,赶得孙子哭哭啼啼。次数一多,奶奶不禁问俞群,孩子跑出来,你们怎么也不管啊?俞群说,他不听话,老师又不能打他,怎么管?奶奶不甘心,美术老师怎么管的呢,他上美术课,从来不往外跑。俞群辩驳,美术是副科,教学任务少,老师有多余的时间管他。

奶奶无言。

俞群却无法做到心境坦然,城郊小学十多个班级,顾小飞同学游离课堂之外,在全校是唯一的。俞群想到了另一个唯一,那就是,她是城郊小学唯一获得市“骨干教师”称号的人。她明白,这两个唯一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这个反差充斥着某种嘲讽,多少令人尴尬———尽管顾小飞的情况众所周知。

期中教师间听课,俞群还是有意听了一节美术课。美术老师姓段,小青年,脸上棱角分明,麦麸色皮肤,看上去很血性。但俞群想不到,这样刚劲的小伙子,一旦站在黑板前,却是一副莺声燕语模样,如一条平原上的小河,流得不急不缓。

这堂课是画一顶小花帽。

段老师刚拿粉笔,顾小飞就开始添乱了。

老师,我没有本子!顾小飞嚷了一嗓子,还用手使劲拍桌子。

段老师并不气恼,找了一本递给他,说,说话不拍桌子好吗?语气竟然如幼儿园老师那样轻柔,还征求协商地冲顾小飞歪了歪头。这让听课的俞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段老师刚转身,顾小飞又是一嗓子,我没有铅笔!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拍桌子。段老师又给他找了根铅笔。段老师画完,为激发兴趣,讲了童话《小红帽》,这让顾小飞安静了几分钟。轮到学生画了,顾小飞没画两下,就笔一撂,闲人一样地转到别的学生跟前。段老师问他怎么不画,他摇着脑袋,摊开手说不会画。段老师做出着急的样子,你不画,小红帽可就没有帽子戴了。他怔了怔,终究听不进。段老师也不急,握住他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跟他一起画……

画好一顶,段老师让他再画一顶,说把画得最好的那一顶送给小红帽。

顾小飞点头,但不等画完,又不干了。这回他直接踅到教室门口,要“出游”了。段老师招手说,来,帮老师干一件事,等第一组画完了,你把图画本替老师收上来。顾小飞知道这是组长才干的活,很乐意,兴冲冲走到第一组前,背着手,在那里等……

整个一堂课,顾小飞确实没有出教室一次。

真有耐心!俞群心生佩服,随即想到这是艺体课,如果段老师教的是语数,他还会这样耐心吗?即便有耐心,时间也不允许啊!

俞群这样为自己开脱。

不过,俞群时不时地会想起那堂美术课,想起段老师在顾小飞跟前的莺声燕语和歪着头的模样。这些细节让俞群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再遇上顾小飞不安分,俞群也试着不去气恼,一面继续讲课,一面抚摸他的头,把他拉到座位上。顾小飞折飞机在班里飞,俞群收了飞机,顾小飞不肯,俞群就学段老师那样歪了头跟他协商,上课不能飞,先放在老师这里,下课飞好不好?

俞群觉察到,她放下了什么,顾小飞也跟着放下了什么。比如上课叫顾小飞跟老师读课文,他会跟着读了,尽管只读一句就不肯读了;比如顾小飞要溜出教室,俞群喊他,他至少会在门口顿一顿,而不是如以前头也不回……明显的一次是,周四下午上完课奶奶接他放学,顾小飞竟然冷不丁地跟俞群来了一句:俞老师再见!

俞群有点受宠若惊。

奶奶见了,眼泪差一点像豆子一样乱蹦出来。

付老师高瞻远瞩,他曾深刻地明示过:顾小飞的危害,不仅是一粒老鼠屎,还是一枚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爆炸。不想此话竟然一语成谶,具嘲讽意味的是,这枚炸弹恰恰爆炸在他的数学课上。

那是期末的一堂课,两个男生要上厕所,顾小飞说也要上,付老师不在意,手一挥准许了。说三人成群,一点不假。过去好几分钟,也不见三个回教室。正纳闷,其中一个跑回来说,顾小飞把李杰推倒了,手跌弯了。手跌弯了?付老师没明白过来,但意识到出事了,他赶紧跑过去。

事发地不在厕所,而是在厕所的西北角,那里有两张露天乒乓球台。此时,顾小飞和李杰杵在那里。顾小飞可能是吓住了,直愣愣地盯着李杰,准确地说是盯着李杰的手。李杰撇嘴抽噎着,双手紧握在一起,目的是为了举起左手一根煞白的食指。那根食指弯曲着,不是自然前曲,而是朝着人类进化至今依然不可为的方向,直看得付老师心头发怵。事情源于顾小飞,三个学生上完厕所,经过乒乓球桌时,顾小飞率先爬了上去,他的举动起到了示范作用,以致另外两个一时忘了回班,跟着也往上爬。顾小飞显然把捷足先登的乒乓球桌当成了要全力把守的阵地,当瘦小的李杰爬上球桌,脚还没站稳,顾小飞伸手一推,李杰就栽了下去……付老师狠狠地瞪顾小飞一眼,赶紧扶李杰去找顾小飞奶奶。奶奶一看,火烧了眉毛,一巴掌甩在顾小飞的脸上,想再扇一巴,顾小飞敏捷地逃走,远远地蹲在操场上哭。

很快对方家长到了学校。李杰父亲很心疼,找数学老师理论,认为数学课不是体育课,学生在教室外面受伤,当老师的严重失职。付老师说,学生要上厕所,当老师的总不能不让吧?李杰上完厕所不回教室,去爬乒乓球桌,这能怪老师吗?付老师的话跟他讲数学题一样充满逻辑性,可这种逻辑性反而激怒了对方。李杰父亲丢下一句话,孩子问题不大就算了,问题大的话,事情在你数学课上发生的,你脱不了干系!

争归争,冷静下来,付老师不免掂量,真正出了大事,自己作为当堂教师是没办法撇清的。两天后,付老师买了水果牛奶,去县医院看望李杰,权当息事宁人。见顾小飞奶奶也陪在医院,付老师把她叫到走廊,结合这次事故,剖析顾小飞行为的危险,还从经济的角度,给奶奶算了一笔账。最后,付老师劝奶奶,下学期不要把顾小飞送到学校来了,自己学不到知识,还影响别的学生,家长、教师还一齐跟着担心,何苦呢?

说完这些,付老师推推眼镜,建议奶奶把顾小飞送到特殊学校学习。

奶奶眼里掠过一丝光亮,哪里有特殊学校?

付老师告诉她,江城市就有,听说叫广德培智学校。

新学期,顾小飞没来报名,开学一周了也没有来。据知情人说,顾小飞去念培智学校了。第二周,班里有学生汇报,说见到顾小飞在家里。

开学班里少了学生,却没有教师找俞群问一问。俞群清楚,在任课教师的心里,巴不得顾小飞不来。不过,班里没有顾小飞,确实安静了许多。俞群也觉得耳根子清静不少。想到她若不是班主任,恐怕也会和这些教师一样不闻不问。顾小飞之于一年级,毕竟是个累赘,谁愿意找心烦呢?

唯有段老师来打听过。

俞群问他,你就不厌烦顾小飞吗?段老师一笑,怎么不厌烦呢,一堂课让他搅得七零八落。看俞群好奇地盯着他,他沉吟片刻,还是说出了原由。

段老师说,每一次看到顾小飞,都会让他想起他大伯家的堂弟。两个人相貌上很像,黑皮肤,厚嘴唇。但两个人最相像的地方,是堂弟小时候也患有多动症。堂弟调皮捣蛋在全校出了名,经常闯祸,午睡时他不睡,拿水彩笔在同学背后画小熊;放学时,随便谁的自行车,骑了就跑,学生以为车子丢了,在学校哇哇大哭……大伯脾气坏,被老师叫到学校,二话不说,先给堂弟一个耳光。等堂弟放学回去再打,打得堂弟像蛇一样在地上游。可打完后,堂弟就忘了。堂弟老是不改,学校三番五次地叫大伯去。大伯是个好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三年级的时候,一气之下把堂弟给捆了个结实,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一关就是一个月……段老师说到这里,有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顿了顿,才有力量接着往下说,到了初中,堂弟多动的毛病一下子好了,甚至变得少言寡语。不料,在念高二时,堂弟从宿舍楼一跃而下,摔死了。事情惊动了警方,经过调查,最终得出结论:堂弟因患抑郁症,跳楼自杀……段老师说,他并不懂好动症和抑郁症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但他能意识到,问题一定出在堂弟的童年,那时候,面对好动的堂弟,如果学校对他宽容一点,大伯对他不那么凶,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绝不会!

段老师激动不已,那样子好像准备去找谁讨个公道。

俞群终于明白,一个小伙子,在面对顾小飞时,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了。回过头来再想想他在上课时,跟顾小飞协商的歪着头的表情,怎么也不觉有肉麻的感觉了。

段老师忧虑地问俞群,顾小飞真的不来了吗?

俞群摇摇头,不太清楚。但一个清楚的决定,已经植根在了心里。

当天,俞群去了顾小飞的家。

顾小飞的家是砖瓦房,一个院子,四周都种了杂七杂八的树木。柳树绿得早,三月的阳光里,已经有柳絮在飞,悠悠如雪花一般,一朵朵在林子里悄飞淡画。

顾小飞没去念培智学校,那里只收生活不能自理的残障儿。俞群让顾小飞还上这边的学校,奶奶说不上了。眉头间凝结着某种颓丧。俞群说,别的孩子都念书了,剩他一个人在家里,对他的成长不好。奶奶认可俞群的话,说大医院医生也这样讲,孩子要进学校。俞群找到了支撑点,医生不是说过嘛,年龄增大,情况会好起来。

这时,几朵柳絮飘进院子里,天上的云儿一样,俞群捉住了一朵,说就拿树木比例子吧,柳树二月返青,三月吐絮,再看杨树……俞群一指院外,还没动静吧,树枝光秃秃的,叶子花骨朵一样裹着,它要到四月叶子才长出来,五月才会飘出杨絮。树木有个早迟,人跟人也是一样的……

奶奶听着,眉头窗户一样敞开,不是不让孩子上学,上次闯祸,花了一万多块哦。我是怕孩子进学校,老师再不管他,随他乱跑,还会出更大的纰漏。

俞群说,放心,我抽时间跟付老师说说。不过,你们家长也要多关注孩子,别动不动就打骂,跟美术老师学学,多哄哄他……

听到美术老师,奶奶笑了,很亲近的那种笑。她告诉俞群,过几天小飞爸从上海回来,这次不走了,就在县城上班,早晚都能在家陪他了……

翌日早晨,奶奶把顾小飞送到了学校。

俞群特意把顾小飞安置在讲台的桌子旁,好随时照应到他。顾小飞放下书包,就撒腿跑向操场,一头扎进学生中间,开始了久违的嬉闹,活像一只鸭子见到了波光粼粼的水塘。

奶奶依然候在校门口。隔着校门,奶奶的目光追逐着孙子的身影,想着俞群的话,想着五月里,杨絮会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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